落日临湘水,归鸟宿荆山。余晖绕碧树,残霞生翠烟。清风入茅舍,明月出飞檐。静处归冲和,幽居承淡安。
    荆山之上,密林之间,日落月升,人归鸟还。
    茅屋内外,隔着一扇蓬门,端木易和伯阳父正就徐福被高渠弥带走一事,在展开着争论。
    “老夫从不说谎!”被端木易质疑以后,伯阳父再一次为自己辩解道。
    “那你倒是说一说,你我二人初次见面时,骗我酒喝的事又是什么情况?”
    在质疑过伯阳父自称偷窥从未被发现和在齐国欠人家酒钱的事后,端木易举出第三个例子反驳他道。
    “瞧你说的,都是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骗呢?”门内再次传来伯阳父狡辩的声音。
    “你个酒蒙子,别给我扯什么读书人……骗了就是骗了,不敢承认就过分了啊——”端木易对伯阳父敢做不敢当的行为十分鄙夷。
    这一次,伯阳父终于不再分辩,而是转变了口气,服软说道:“是是是,小友说得对,就算是老夫错了……”
    什么叫“算是错了”?这个样子,分明就是自知不占理,却偏偏还要显得自己很是委屈嘛。
    对伯阳父这种敷衍的态度,端木易很是不喜,但终究还是要给老人家一个台阶下。于是,端木易便不再追究,把话题又引了回去,问道:“说正经的吧,你为什么说徐福此去不会有事?”
    “是天道告诉老夫的……”伯阳父简洁地回答道。
    “简单而不够具体,能不换一个说法?”端木易摸着下巴,无奈地问道。
    过了一会儿,门内才有传来伯阳父的话:“我这徒儿啊,从小就聪明,三岁时,就……四岁时,又……”
    察觉到伯阳父这是要高谈阔论,回忆往事,端木易赶忙在他即将开始讲“五岁”时,出声拦住他道:“停停停!具体但不够简洁。咱们能不能不要从牙还没长齐的时候开始讲?就事论事,长话短说……”
    “小友,你可真麻烦……”伯阳父居然难得一次能吐槽到端木易。
    说罢,伯阳父紧接着又说道:“我那徒儿没有你们想得那般单纯幼稚、不谙世事,他只是轻易不愿把心计施与他人罢了。这次下山,他是为了解救你给我二人的危局。一旦离开荆山,他必会想办法脱身。决计不至于让那些人带回郑国。”
    “那你的意思是,他还会回来?”端木易追问道。
    “那倒不会?他若回来,必然会使此处再次成为险境。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因此,他可能会在外面躲避些时日。”伯阳父向端木易解释道。
    “想不到徐福看似胸无城府,但实际上却也有着深思熟虑的一面。”这让端木易也不由得对徐福赞不绝口道。
    屋子里,伯阳父的声音再次传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弱胜强,柔胜刚,不足胜有余。只有时时示人以弱,才能以弱胜人。我这徒儿啊,算是得了我的真传……”
    听着伯阳父的话,端木易越发觉得他的思想与道家老子的思想不谋而合了。竟然连说出的话,都和后来上的颇为相似。
    这般想着,端木易忽然恍惚了——老子生于楚国苦县,而伯阳父来楚国之后,最先去的是与苦县相邻的相县,他二人难道真的有什么关系?
    再想想初次来楚国寻访伯阳父时,一行人在相县听说的风言风语,倒与关于老子李耳的传说颇为相似。
    难道说,这伯阳父就是后来的道家老子?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端木易所见所闻倒是有不少刷新了自己对历史的认知。因此,这时他想到伯阳父与老子可能是同一个人时,反倒并不惊讶。
    兴许是看端木易长时间没有说话,伯阳父担心会有些尴尬,于是他便重新挑起话题,问道:“小友可是又有什么新的问题了?”
    闻声,端木易连忙说道:“没有没有。只是想起了经历过的一些人或事,和自己那段记忆中的不太一样罢了?”
    “噢?还有这等事?”伯阳父似乎对端木易的回答极有兴趣,因此他的语气里也充满了好奇。
    “嗯……”端木易点点头,却又忽然一怔,问道,“老……太公,你说我记忆开始出现问题这件事情,会不会和此事有所关联?”
    “这个嘛……老夫也不太清楚……还需一些时日。老夫还要好好思考一下。”伯阳父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其实,伯阳父并非一点想法也没有。但是那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是以再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他是不会说的。
    见伯阳父又一次对此事保持沉默,端木易才明白自己的问题,如今也成了伯阳父的问题。
    于是,端木易站起身来,朝着茅屋的方向深深一揖,向伯阳父拜谢道:“有劳太公为我这件事多花些心思,端木易感激不尽。”
    虽然他知道伯阳父可能并不能看到自己这深深一揖,但他还是一丝不苟、端端正正地做了。这,便是端木易。这,才是端木易。
    片刻之后,屋子里面才又传来伯阳父的声音:“小友,入夜了,山里冷,这陋舍后面还有一间小屋。虽然寒酸一些,但至少可以避一避风寒,睡个好觉。”
    闻言,端木易也确实觉得有些疲乏了。于是,他便答应道:“多谢太公好意,那在下这便去休息了。”
    说着,端木易往陋室走去。
    这时,伯阳父又说道:“睡醒之后,明日一早,你便下山去吧。这天下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做呢。”
    “下山?也好,难得一个自在逍遥的好春景,也确实该出去走一走。不然,要是再不幸落入高渠弥手中……”端木易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说罢,端木易便进了陋室。
    山野间重回一片幽静。
    春草,繁华,碧树,青崖,披上玉白色的月色,显得更加唯美。
    林中若有风声,偶尔会传来几声鸟鸣。
    这样的夜,最适合思考,也最适合睡觉。
    因为端木易带来的问题,茅屋里的伯阳父彻夜未眠,只为求一个答案。
    因为几个月的颠沛流离,陋室中的端木易酣然一梦,终于洗去满身的疲劳。
    次日清晨,在鸟语声中,端木易缓缓醒来。
    出得门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山间的空气。空气中,弥漫着繁花香气。
    “小友,你醒了?”
    才刚走到茅舍门前,端木易就听到里面传出的伯阳父的声音。
    “你吓死我了……老太公醒得挺早啊?看来还是老年人觉少。啊——”
    说着话,端木易不禁又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小友当真是调皮。既然小友已经醒了,就快快下山去吧。”伯阳父平淡地说道,并不像平时那般老不正经。
    “嗯……”端木易知道伯阳父这样反复请自己下山,必然有他的深意,便应了下来,正要拜别,却又问道,“不知昨日那个问题,太公想得怎么样了?可有答案了?”
    “小友还是先去吧,那个问题还需再等等,我想等我们再次相见时,可能便会有答案了。”伯阳父得声音再次传来,显得沉重了很多,这让端木易有些诧异。
    刚要开口再问,伯阳父却紧接着又说道:“如今山下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小友还是快些离去吧……”
    听到伯阳父都已经把话说得如此直白了,端木易自然不便外多说些什么。
    于是,他朝着茅屋又拜了几拜,方才说道:“那太公,在下便就此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
    茅舍里不再传来答复,却已是给端木易最明白的答复。
    端木易又是一拜之后,转身离开,下山而去。
    ……
    自荆山而入楚,又是另一番风物。
    深入楚境之后,端木易才发现,原来数十年里,楚国已发生了天翻地覆地变化。
    原来,自熊通篡位为君以来,楚国上下以君主为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曾经的荒野沼泽、偏林远山,如今都变成了农田、牧场。
    有了丰足的土地之后,楚国的农业生产方式也发生了改变。刀耕火种的时代终于永远地成为了过去。取而代之的,因时因地制宜的精耕细作。
    而靠着逐渐发展起来的经济,楚国也不断开疆拓土,征服更多南疆的少数民族和周围的小诸侯国。
    楚公熊通更是自称为楚王,在南境以为至尊,与洛邑王都的周天子分庭抗礼。
    国富民足,声威大震,整个楚国的风气也随之变得更加积极向上。对待起外来的别国之人,也不再像曾经那般敬而远之。
    就这般,在楚国人民热情地对待下。端木易辗转来到了丹阳城外。
    数十年未至,丹阳城似乎更加气派了些。
    回想起以往每次到此城来时,最终都难免卷入各种的争斗。
    望着丹阳满是岁月痕迹的城墙,端木易长叹一声,缓步往城中走去。
    才进城内,端木易便看到城墙根上,密密麻麻,聚集着大量的人群。
    端木易有些好奇,便上前去,想看看是什么情况。
    人群拥挤,水泄不通。端木易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挤到里面去。
    终于来到最前面,端木易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城墙上悬着告示,上面写着征集通晓医术者,为国中的大司马诊治疾病。
    端木易听着周围的民众议论纷纷,不少人甚至不识字,在向身旁的人打听着告示上的内容。
    但所有人在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无不摇头哀叹,颇为惋惜。
    端木易本也不愿招惹太多是非,看完告示之后便转身要走。
    这时,他忽然听到周围一个中年说道:“项老大人是多好的人啊,希望他这次能够挺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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