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肃走近,“在做什么?”
    连城手里拎着充电器,坐在王姨床边,保姆间的窗户小,射进来的光晕淡淡,她睫毛扑扇,投下的阴影,也是淡淡的。
    “王姨手机坏了,我修修。”
    “我记得,你大学没学手机维修。”
    连城眨了眨眼,“这还用学吗?我看看就会,难道你不会?”
    梁朝肃眸光漆黑,摸不到底的深浓。
    连城眼睫颤动一下,黑浓的小刷子,不像蝴蝶的翅膀,也没有勾人摄魄的粉末,只有小刺猬团起来,防备人的硬刺。
    扎的人又疼又痒。
    气的人无可奈何。
    连城伶俐拨动尾插,屏幕一刹亮起,绿莹莹的充电涌泉流入电池框框。
    她惊喜,振奋,“王姨,你快来,我把你手机修好了。”
    王姨急急忙忙进来,脚步间,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拿起手机,大吃一惊,“真的啊,连城小姐真棒,还会修手机呢。”
    连城严肃点头,“也不是很棒,就比王姨夸得,再棒一点点。”
    梁朝肃蓦地发笑,小戏精以身传教,教出一个老演员。
    偏偏还演的像模像样,努力又真诚。
    “王姨,去做饭吧。”
    “……是。”王姨迟疑应一声。
    保姆间狭窄,梁朝肃身高体健,在有限空间里,威压无限放大,
    她磨磨唧唧,犹犹豫豫,进来一秒钟,出门一分钟。
    一分钟后。
    门还是关上了,连城盯着门板上发呆。
    梁朝肃绷着脸,挡住她视线。
    连城没抬头,也不低头,就盯着面前深蓝西装裤,裤管笔挺,隐约显现腿部轮廓,修长有力。
    她在心里飞速计算,手机不巧被抓个正着,修手机的解释,蒙鬼都不信。早上的招数都拆穿了,现在继续演,也没意义。
    而外面黑诊所,还不知道有没有被沈黎川的人暴露出来。
    她现在待在这房子里太被动,徐徐图之就是等死,但冒进只会暴露她意图,激怒梁朝肃。
    想来想去,想不到一个好主意。
    连城整个人都深感疲倦,那种从内向外的累,让她干脆不想了。
    反正王姨都过关了。
    连城起身,越过梁朝肃,晃晃悠悠回主卧,瘫在沙发上摆烂。
    梁朝肃迟一步进来,“联系了谁?白瑛还是沈黎川?”
    连城瞥他一眼。
    一时间只感觉更累,被一个神经病,用一个傻逼问题纠缠四年。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她还要熬多久?
    跟王姨搭台演戏,默契有趣,单独对上他,连一句敷衍都懒得演。
    梁朝肃唇抿成一条线。
    连城明白这是脾气到顶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梁朝肃虽然坦白也不宽,但抗拒绝对超从严,她吁气,“白瑛。”
    梁朝肃冷着脸,将她拽起来,逼她正经起来,“联系她做什么?”
    连城耷拉着眼皮,“报平安,省得她担心我被你打了,干掉了,世界上再没我这个人了。”
    “你当警察是政府养来吃白饭的。”梁朝肃气笑,声带薄怒,“我在你们眼里,就是这么个形象?”
    连城抬眼瞥他一下,又垂下,“那我在眼里是个什么形象?别有用心的骗子,痴心妄想的贱人,贪恋富贵的狗皮膏药?”
    梁朝肃脸色发青,“你这是又闹什么花招?”
    连城这会儿也想笑了,这四年不仅她应付梁朝肃颇有心得,梁朝肃对她的警戒防备,也是日进不衰,有增不减。
    她何德何能啊。
    连城,“我耍花招,你一眼就能看穿。次数多了,我累了,没意思了,摆烂了,你想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吧。”
    梁朝肃眼睁睁看她闭上眼,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连带整个人恹恹地。
    他用力扯开衬衫,他火力旺,室内暖气又躁,只觉得内外全是火,逼得他想发作。
    连城摆烂发蔫,人趋利避害的第六感还在,察觉他定格在脸上的视线,变得火辣刺人,睁开眼盯着他,“梁朝肃——”
    对梁家最后那点愿景,彻底化成虚无,她突然很想问问,求个明白。
    这世界上,所有事都不是凭空转变,所有感情,也不会骤然冷却。
    明明在那个狂暴雨夜的前一天,她外出晚归,梁朝肃还在客厅等她到深夜,桌子放着她睡前牛奶,冷了热,热了冷,王姨都埋怨她害哥哥担心。
    甚至更远,梁文菲刚回来,他会顾及她情绪,带她去听演唱会,去梁氏上班捎上她,怕她落单。
    她的生日,梁文菲在宴会厅公开亮相,他沉默陪她躲在后院看星星。
    那时,梁母待她犹有深情,不会逼她强行出席宴会,宽容她和梁文菲的小摩擦,梁父出差回来,还带给她最喜欢的手办娃娃。
    连城当时留下,是真的以为,梁家能是五个人。
    所以那晚骤变后,很长一段时间,连城反复沦陷在自我检讨里。
    是不是她没做好,对梁文菲不够忍让,沈黎川本就不是她的,一切全是物归原主。
    可不论她怎么改正都不对,怎么卑微还有错。
    刚开始的那一年夜晚,她应付完梁朝肃,背对他侧躺在床边,眼泪滑过鼻梁,流进另一只眼睛,再流到枕头上,浸得头发湿漉漉,冰冷从脸颊蔓延全身。
    白天起来,再把心肝脾肺捧出去,捧给梁母看,梁父看,梁文菲看,梁朝肃看,捧给家里佣人看。
    晚上收回来,伤口缝补完,第二天再捧出去。
    后来伤口太多,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填补。
    血液里仅剩的温度,仅够她艰难自保活着。
    “血缘关系——是不是真有那么神奇重要?”
    夜风灌入窗户,连城声音很轻,裹挟着飘飘荡荡,传入耳朵,却陡然激荡,震碎,天崩地裂。
    梁朝肃脸上恼恨,猝不及防冰冻结成厚厚冰壳,凝固他惊怒交加的阴鸷。
    脾气彻底爆发。
    “你还在白日做梦?”梁朝肃撅起她下巴。“睡你这四年,不够明白?”
    连城察觉他力气还在不断收紧,几乎捏碎她下颌骨。
    “这两日的殷勤原来还是为了梁家。”梁朝肃嗤笑一声,“连城,你贱不贱?是母亲态度还不够明白,还是梁文菲不够狠,梁家从上到下有一个人欢迎你吗?”
    连城扒他手,“我只想问个明白。”
    “身体力行的事实,你亲身经历。”梁朝肃并不信,“还不够明白,用得着问?”
    连城眼中情绪一瞬塌陷个干净。
    脸上神情,像冰封后坍塌的碎末,在这个刚入夜的时刻,彻底沉入黑暗。
    “我以后永远不会再问了。”
    梁朝肃不放过她,扯住她头发,逼她抬头对视,“我以为你逃跑不选沈黎川去国外,是脑子清楚了,现在看来不过是演一趟,等着母亲或者父亲找你?”
    “不是。”
    连城是麻木的姿态,头皮的揪痛感抵不上骨缝渗出的痛麻感,梁家养大她这一身皮骨,此时所有细胞都在炸裂,粉碎,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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