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斐笑道:“恩公可是放过很多个陈裕腾。”
    许遵当即给了张斐一个赞赏的目光。
    许芷倩顿时恍然大悟,如果只是追求正义的结果,那许遵根本无须为此烦恼,又道:“可为什么不用合法的手段,去追求一个正义的结果。”
    许遵带着一丝期许看向张斐。
    张斐笑道:“因为合法与否,是有着明文规定,我们可以清楚的知道,是合法还是不合法。而正义与否,可没有条例解释,就好比阿云一案,有些人认为阿云罪不至死,但也有人认为阿云十恶不赦。他们都有自己的道理,到底谁才是正义的。
    合法与正义虽然有很大的关系,但绝不能一概而论。”
    许遵点点头道:“其实若人人能够遵纪守法,天下也将太平。”
    许芷倩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为何正义手段会得出不正义的结果?若是这法本身就有问题呢?”
    张斐耸耸肩道:“这跟我可没有关系了。”
    许遵沉默少许,突然感慨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张斐笑道:“俗话说得好,先有矛,后有盾,而我就是那根矛。”
    许遵呵呵道:“你这是先给自己做坏事找好了借口啊!你不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张斐嘿嘿道:“没有,怎么可能。”
    许芷倩狐疑地瞧了眼张斐,突然问道:“就算你赢得这场官司,李四也得坐牢啊!”
    不等张斐开口,许遵起身看着天色道:“耽搁了这么久,我得赶回去做事了,午饭我就不回来了吃了。”
    许芷倩一看天色,这马上就要吃午饭了,爹爹您也太敬业了,正准备提醒许遵,可刚刚张嘴,突然反应过来,不由得看向张斐。
    第三十四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你别这样地看着我啊。”
    面对许芷倩那怀疑的目光,张斐解释道:“李四他烂命一条,如今能拉着陈裕腾这个大财主做狱友,而且李四是有自首情节,能够减免惩罚,我将争取帮李四免了杖刑,让他看着陈裕腾挨板子,到时什么恶气都出了。”
    许芷倩先是轻轻一笑,随即笑意一敛,冷冷道:“我才不信。”
    张斐面不改色道:“为何不信?”
    许芷倩道:“也许这对于李四是够了,也确实能够令他出一口恶气,但是若不能让李四安然无恙,试问今后谁还敢找你打官司。再说,你上哪找一百贯给李四?契约上可没有写明,他坐牢,你就不用给了”
    张斐尴尬地笑了笑。
    “你想借此去敲诈陈裕腾?”许芷倩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啧……你会不会说话,亏你还熟读律法,算是一个专业人士,你怎么能够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那我应该怎么说?”许芷倩问道。
    张斐一字一句地纠正道:“如果说那陈裕腾愿意拿出一笔和解金来,为自己错误行为作出赔偿,同时请求李四的宽恕,我认为官府或许会接受的,毕竟此案可是不好判。”
    果然如此。许芷倩一脸鄙夷道:“你这分明就是敲诈。”
    嘿……你这女人怎么就爱较真?不过你找错人了,我较真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张斐反怼道:“照你这种说法,当初檀渊之盟,也是辽国敲诈我国咯?”
    “……”
    这大帽子扣的,许芷倩面色都吓得白了,到底谁不会说话,哪里还敢继续怼下去,甚至都不敢再提敲诈,问道:“这一笔和解金,你打算要多少?”
    她还故意加重了“和解金”的读音。
    张斐缓缓抬起手来,对着她胸前,羞涩地张开五指来。
    许芷倩倏然起身,“五百贯?”
    肯定不是五十贯,因为张斐可是承诺给李四一百贯的,难道他还自己倒贴啊!
    张斐很是保守地说道:“这是理想中的数额。不一定的,不一定的。”
    许芷倩不爽道:“你要五百贯,却只答应给李四一百贯,你未免太贪婪了吧。”
    张斐嗤之以鼻道:“首先,我也不敢保证能够要多少?一百贯我是有把握的,故此我才许诺一百贯。其次,你还好意思说,这不都是让你给逼得吗?”
    许芷倩只觉莫名其妙:“我何时逼你呢?”
    “你这女人真是……”张斐直翻白眼,道:“当初不就是你急着让我从这里滚出去,我才被迫接下这官司得吗?不然我就得睡大街去了,如果你允许我继续住下去……”
    不等他说完,许芷倩就拂袖道:“你休想,我已经让青梅去帮你另寻住处了。”
    张斐听得面色一喜,连连拱手道:“多谢!多谢!”
    许芷倩瞪他一眼,心想,他不见得能够要这么多钱,还是等结果出来再说吧。
    ……
    这边吵得是一塌糊涂,那边吕公著也不遑多让啊!
    退堂之后,吕公著只觉这头都是大的,立刻回去复习了一遍户婚律,觉得张斐说得有道理,但又觉得哪里不对,一时间还真不知如何判是好。
    于是他又找来审刑院的好友齐恢和刑部郎中刘述商量。
    “这简直就是胡扯。”
    齐恢刚听到这结果,就忍不住道:“这戏卖怎能与擅去共存,这是不可能的事。”
    说着,他都很惊讶地看着吕公著,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不明白?
    吕公著苦笑道:“我先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此案可不能这么看。因为律法中并未指明这两条罪名不能共存,你得看曾氏所为是否对应擅去之罪,李四所为是否对应戏卖之罪。”
    齐恢听完之后,再一对比,顿时就愣住了,过得一会儿,他是一脸不可思议道:“这么看的话,这两条罪名还真能共存啊。”
    刘述突然开口道:“关键还是在第二份契约上,如果陈裕腾当初不追究利息,什么事都没有,他这一追究,这问题就来了,他这是咎由自取。”
    他身为刑部官员,对于法律是非常精通的,就是因为陈裕腾在第一份契约中,设了一个陷阱,过分执着于强调本金,以及过分强调忽略利息,导致这份契约本身就存在漏洞,这才让张斐找到机会。
    “如今问题就出在这里。”
    吕公著有些郁闷道:“就算陈裕腾是咎由自取,李四是自首认罪,可曾氏呢?你我皆知,她是无辜的呀!她为了李四,都将自己卖了,结果却还落得擅去之罪,这可不公平,如果这么判的话,也会引来不少非议。”
    在之前的阿云一案,他最开始是站在王安石一边的,可见他也更在乎背后的原因,更愿意从犯人的初衷去决定采取更严厉,还是更宽容的处罚。
    他心里认为李四和曾氏都是受害者,官府不应该给他们惩罚,这才是他没有当场宣判的原因,而不是说想保陈裕腾。
    齐恢皱眉道:“可要说免除曾氏擅去之罪,也是没有理由的,如果她的罪名不成立,那么其他二人的罪名也不能成立,可是不能这么判。”
    越说他越觉得不对头,道:“张三分明就是在玩文字游戏,咱们犯不着与他较真啊。”
    这种文字游戏,官府是可以不予认可,如今主导者还是官员,可不是讼师,说实话,也没那么严谨。
    吕公著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认为陈裕腾玩得又是什么把戏?”
    齐恢顿时哑口无言。
    陈裕腾玩得也是文字游戏,这不能区别对待,就算要区别,也不能在同一个案子这么做,那未免也太难看了,难以服众啊!
    刘述道:“我以为问题还是出在这利息上面,如果判定这利息不作数的话,那就没有这么多问题。”
    吕公著叹道:“张三那小子早就料到这一点,故此他一开始并没有让李四自首,而是随便找个理由来质疑祥符县的判决,诱使我当众判定祥符县的判决无误,如果要判定这利息有错,那就要推翻祥符县的判决,关键李四还在祥符县挨了一顿鞭打,天知道那张三会不会连祥符县一块给告了。”
    三人是面面相觑。
    告官府?
    这……
    估计他是没这个胆。
    但是。
    有没有必要为了陈裕腾,打自己的脸。
    都说死道友不贫道,关键陈裕腾还只是半个道友。
    ……
    由于此案非常诡异,立刻就在朝中传开,尤其是这始作俑者又是那个张三,导致人人都在谈论此案。
    其中就包括大宋最高智囊团翰林院。
    已经入夜,但是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两个工作狂人还在翰林院工作着。
    从跟包拯开始,他们两个几乎都是最晚下班的,下班之后他们两个还经常找个茶肆,继续辩论。
    今日也不例外。
    “这种事我可是见得多了,明眼人都知道此案的始作俑者,就是那陈裕腾,这人真是贪得无厌,夺人妻子不说,还要霸占李四家的祖田,如这种人该当严惩,杀鸡儆猴,至于李四和曾氏,我认为可免其罪名。”
    王安石是义愤填膺地说道。
    他本身就很痛恨这些为富不仁的大地主,一看这案子,当即就气得是七窍冒烟。
    司马光一看原地爆炸王安石就感到头疼,赶紧安抚道:“介甫,你先别激动。是,你说得不错,陈裕腾确实贪得无厌,可你有没有想过,那张三本是帮李四诉讼,可为什么他要亲手将李四送入牢狱?
    就是因为他知道,这法不容情,不能凭一己好恶,去判决,凡事须要根据律法去定罪。一个珥笔之人尚且如此,你身为朝廷大员,又岂能视律法如儿戏。”
    他可是一等一的天才,一听这结果,就知道张斐在打什么主意,这事肯定没完,故此劝王安石稍安勿躁。
    “儿戏?”王安石冷冷一笑:“难道在你看来,这人命是儿戏?那些贪得无厌的大地主,都已经逼得百姓必须要玉石俱焚,才有机会讨回公道,难道这不让人愤怒吗?”
    司马光被怼的也有恼火,我又不是陈裕腾,你怼我作甚,当我好欺负么,当即回怼道:“你这人真是好不讲道理,我也没说不帮李四讨回公道,只不过我认为得从律法上着手,而不能意气用事。”
    王安石一挥手道:“我看这法就有问题,此案不过是冰山一角,而且幸得有贵人相助,更多百姓可是连玉石俱焚的机会都没有,长此下去,民怨沸腾,国将危矣,朝廷必须寻求变法,方能治本。”
    他焉能不知张斐的算计,心里是一清二楚,但对他而言,这就是送上门的大礼,必须要借题发挥啊!
    “你……”
    司马光只觉这老小子太不厚道了,咱们明明是在谈论案情,你这又扯到变法上去。
    今后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
    别看二人经常怼来怼去,但二人关系其实非常不错,正因二人都比较佩服对方的道德、品行和才智,才会经常争辩,希望能够说服对方,如果对方是个无耻小人,王安石、司马光又岂会搭理。
    直到王安石开始变法后,二人才彻底闹掰。
    忽听门口有人言道:“二位大学士又在争论何事?”
    二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玉白色长袍的年轻人入得屋内,他们赶紧拱手一礼,“陛下。”
    来人正是宋神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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