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点点头道:“此事我也听说了。”
    张斐问道:“那不知道税务司打算如何应对?”
    陈明一丝不苟地说道:“如果他们这么做,那只会给我们留下查税的证据,因为这种方式需要依靠大量的户籍来分摊田地,我们也知道他们有很多家奴,但是我们税务司可以通过巨额的奖金,以及保护证人的权力,去诱惑那些人举报他们的主人。”
    张斐愣了下,笑问道:“看来你们已经有这方面的经验。”
    陈明点点头道:“京城的税务司就已经尝试过去收买那些家奴,得到那些大地主的具体田亩数,这一招非常好用,到时举报者不但会得到巨额的奖赏,同时还能够在我们税务司协助下,脱离与家主的主仆关系。”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但这只是隐藏到最后的杀招,但是目前阶段,我们可以用别得方式来给予一些回应。”
    陈明疑惑地看着张斐。
    张斐道:“税务司要查税,人证自然是关键,但是凭证也是不可缺少的,而税务的凭证就在于契约,而目前河中府充斥着大量的白契(没有缴契税的契约),这些白契是很难追究税收的。但是就司法来说,我们皇庭必须承认白契的法律效应,因为它到底是一道契约,故此我希望税务司向皇庭发起诉讼,表示白契因为逃税,不具备法律效力。”
    陈明思忖片刻,“然后皇庭就以此为由,宣布白契无效?”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我就不会特地请税务使过来一趟。”
    张斐笑道:“根据法律规定,契税是百中取四,但是之前官府从中收取很多手续费,百姓去官府办理契税,前前后后需要交纳差不多百分之十二的契税,是规定的三倍。
    之前在京城就遇到过此事,当地的地主也是用官府乱收税来来为自己逃避契税辩护。所以我相信,只要税务司提起诉讼,那么河中府的大财主也会这么干,到时我们皇庭就可以借机将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陈明捋了捋他那缕浓密的山羊胡,道:“到时皇庭就会要求我们税务司依法收取契税?”
    张斐笑着点点头,“你们税务司只需要收买那些关键证人,而不是需要收买人心,因为税务司就是得罪人的活,这就需要我们皇庭来帮你们避免民怨。故此我们皇庭就需要收买人心,让百姓认为,我们皇庭可以避免他们遭受税务司的盘剥。
    故此到时我会因势利导,要求税务司不得收取任何杂费,同时还要求税务司在未来一年之内,不管是新的土地交易,还是补缴契税,将白契换成红契,都只收取百分之二的契税。这么一来的话,他们也没有理由不补交契税,对于财政而言,这到底也是一笔多出来的财富。”
    陈明道:“可是那些大地主正需要化整为零,这期间会有大量的土地交易,只收他们百分之二的契税,会不会太便宜他们了。”
    张斐笑道:“我估计他们那些人压根就没有想过缴纳契税,百分之二已经会让他们非常难受,甚至可能重新考量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如果他们要这么干,这里先收他们一部分钱,到时查的时候,再罚他们一笔,让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
    陈明点点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来之前,赵顼就叮嘱过他,他只管执行,计划方面,以张斐为主,其实在京城也是如此。
    就类似于枢密院与三衙,将军政、军令分开,如此一来,税务司始终控制在皇帝手里。
    张斐怎么说,陈明就怎么做,也不需要去问太多,这回去之后,税务司立刻雇佣陆邦兴,上诉皇庭,表示白契规避税收,严重阻碍税务司收税,要求皇庭拒绝承认白契的一切法律效力。
    此消息一出,谁最着急,就是那些开解库铺的老板啊!
    以前是官有政法,民从私契,白契在民间是得到认同的,但是公检法的出现,渐渐在打破这一原则,尤其是民事诉讼的出现,严重干预这条原则,如果皇庭拒绝承认得话,那人家拿白契来抵押,解库铺是收还是不收,收了以后,往后能不能交易,这风险太大了。
    现在自己上门催债,若有冲突,对方可是会上皇庭诉讼的。
    这将直接影响到大量的土地、房屋交易。
    而且民间是存有大量的白契,不具备法律效力,是不是这地都不属于我的?
    这可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面对税务司的强势,很多人本就不爽,于是乎,他们立刻怂恿一些百姓,状告官府滥收契税,不是我们不想交,而是官府收取三四倍的契税。
    如此一来,矛盾又集中在皇庭。
    虽然官府那边是极力想边缘化皇庭,咱们不去皇庭闹,因为只要去皇庭,那就是皇庭做主,皇庭的权力都得到伸张。
    但是税务司的出现,变得他们又需要依靠皇庭,因为相比起来,皇庭还是要讲法律的,那税务司就是禽兽来的,眼里就只认钱。
    第六百一十章 官有政法,民从私契
    这可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使得那些清闲惯了的官员们,都有些无所适从。
    原本经过那场扑买税的官司,这法令和政令的楚河汉界,已经形成,双方都已经摆开阵型,准备用最原始的斗争方式来解决问题。
    哪里知道税务司突然空降,改变了整个局势,使得楚河汉界变成了三国。
    这三角关系永远是最复杂的。
    其实税务司的到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分割了行政权,但是北宋的官员对于这种情况,也是非常非常熟悉的,因为这北宋的权力,早已经是被分割的是支离破碎,所以分割权力,大家无所谓,因为既然你分割的是行政权,那大家就还是同属一个阵营。
    可惜,又不是,这税务司的态度,真的就是跟敌人差不多,而且税务司的掌舵人,并不是出自传统的官僚阶级,是属于底层的吏。
    然而,更复杂的是,这税务司的这种分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是一种集权,因为以前是很多个官署一块管收税,官府管,转运司管,户长里正管,解盐司管,提举常平司管,等等。
    如今税务司将所有收税权全部收回来。
    这就引发出一个问题,谁来制衡税务司?
    这就好比枢密院和三衙的关系,军政军令分开,甚至比枢密院和三衙的关系,更为尖锐。
    枢密院和三衙本质上是没有矛盾的,只是将军政军令分开,但是税务司与官府是存在矛盾的,而矛盾就是因为免役法的颁布,官员也得交税。
    再加上税务司表现的非常强势,刚刚抵达河中府,官署都还未有正式开门,就要针对白红契开刀,这个问题可是民间广泛存在的,也涉及到大量官员、乡绅、地主的权益。
    税务司就是要与所有人为敌。
    但由于之前有关税务司的传言,这又令很多人心生忌惮。
    韦应方他们之前敢与皇庭作对,甚至都不惜动用武力,但是面对税务司,他们还都有些犯怵。
    既然不敢贸然武斗,那就只能先文斗。
    根据制度而言,官府是难以去调动税务司的,因为税务司的原则就是依法收税,而不是依令行事。
    可既然依法,那么自然受到皇庭的监管,因为司法就是掌控在皇庭手中的。
    正好税务司向皇庭发起诉讼,那么在这个红白契官司上,官员与乡绅、百姓达成一种共识,就是先试试,看看皇庭是否有效限制住税务司。
    到底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皇庭就是再可恶,也得遵守法律和证据,只不过在律法的两端,大家是平等关系,一切都看证据,而他们忍受不了的恰恰就是这平等关系,这是一个封建社会,你跟我玩平等,是脑子撞坏了吧?
    但是税务司不同,虽然税务司的原则是依法收税,但是在官员们看来,你这是依法剥夺我的特权,如果你能向我收税,那这就是一种不平等关系。
    在皇庭我们与人平等,在你税务司这里,我还低你们一等,这怎么能行。
    关键他们与公检法之间,还能谈判,还能交涉,还能表述自己的难处,但是税务司完全就不跟他们谈,他们的关系,就仅限于税。
    税务司显然是更为可怕的。
    此时已经寒冬之际,凛冽的寒风吹到脸上就像刀刮一样,皇庭门外的大树在风中狂舞着,那干巴巴的树枝,不时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
    但这依旧阻止不了百姓观审的热情,与天气宜人的深秋一样,院内外挤满了人,大家紧紧贴在一起,温度在传递,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而上回缺席的官员们,这回是老老实实坐在贵宾席上,虽然他们很想跟皇庭做切割,但到底还是离不开啊!
    其实根据皇庭的设计,冬天就应该是在室内审,也就是庭院后面的那间大堂,但是今日审理的红白契官司,几乎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深受各阶层的关注,张斐还是决定,在庭院审。
    不过在庭台两边,还是竖立起两道屏风,遮挡住了寒风,但也挡住了张庭长的颜值,引得两边的百姓,颇为不满。
    而这场官司围绕的关键点,就是民间白契是否具有法律效力。
    到底是否具有法律效力,其实并没有明确规定,只是这白契民间都认,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半还是会认的,而税务司的要求,就是皇庭拒绝承认法律效力。
    如果真的有明文规定,那民间就也不敢认,尤其是解库铺等典当行业,如果交易期间,出现扯皮现象,这就非常麻烦,因为法律是不认的,白契交易可能会无效。
    而另一方则是法援署,那些大地主自然不会露面的,因为他们从中获得不少利润,他们若是当原告的话,不就是送上门让人消遣吗。
    同时这个契税,确确实实让百姓是深受其苦,很多百姓是契税的受害者,所以他们找来一些被契税坑怕了的百姓来进行控诉。
    这开庭后,双方的争辩立刻进入白热化,反正是互挖黑料,绝不留情。
    陆邦兴控诉对方,利用白契逃税,如果不否定白契的话,那么将来税务司的收税工作,都难以展开,因为他是代表税务司,故此他必须围绕着这税务司展开。
    而范镇则是攻击官府滥收契税,导致百姓不敢去缴纳契税,官府应该负全部责任。
    但由于这红白契涉及到问题实在是太多,太复杂,得需要大量的事例来证明,双方也都传了很多证人上来,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经过一整天的激烈争论后,终于来到结案陈词的环节。
    但无论是贵宾席上的官员,还是院外的百姓,神情都非常忐忑,可见这双方平分秋色,势均力敌,并没有明显的倒向任何一方。
    陆邦兴站起身来,看了片刻文案,然后放下来,朗声道:“皇庭是一个讲律法的地方,而在我朝税法中,是有明确规定,任何土地、房屋交易,都必须缴纳百分之四契税,只有缴纳契税后,整个交易才能算是真正完成,那么如果没有缴纳完契税,这不但是一种逃税行为,而且整个交易也不能视作完成。
    虽然对方控诉官府滥收契税,但是从司法来看,这不能混为一谈,官府滥收契税,他们可以去控诉官府,但这不是白契合法的理由,律法中也未有对此有明确的规定。
    此外,方才的证据也已经充分证明,很多人使用白契,不是因为滥收契税,而是为了规避契税。如果皇庭承认白契具有法律效力,那么这将会令朝廷每年面临难以计数的损失,根据法制之法,皇庭首先要保障国家和君主的利益。
    故此,我在此恳请皇庭判决,白契无效。”
    他一说完,顿时赢来铺天盖地地嘘声,一眼望去,就没有一个人是站在税务司一边的。
    对于百姓而言,只要你收税,你特么就是敌人。
    更别说契税坑苦了百姓。
    不嘘你嘘谁。
    等到张斐禁止嘘声后,范镇才站起身来,不得不说,这寒冬对于已经是知天命之年的范镇,还真是一大考验,这动作比之前就更慢了,不过贴心的皇庭,还是为他们准备了小火炉。
    范镇还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片刻,才道:“我很认同对方方才提到的一点,也就是从司法来说,二者不同混为一谈。
    但此二者并非是滥收税和白契是否合法,而是官有政法,民从私契,这句话最早是出于唐律疏议,而我朝《宋刑统》也继承下这条律法。
    但对方显然未有理解清楚这一条例,故而将政法和私契混为一谈。当双方签订一份完整的契约,那么这份契约就对双方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此乃民从私契,官府无权否定。虽然朝廷在税法中规定,地契需要交纳契税,但这是属于官有政法。
    从条例来说,官有政法,民从私契,是平行的两条线,二者互不干预,而如今对方却想用政法来否定私契,这明显违反了这一条例,且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今后大家就只认政法,而不认私契,那么民间所有的交易,就必须都得到官府的认同,才具有法律效力,而对方所言的滥收税,反而会进一步扩大,同时官府将可操控民间的一切交易。
    这对国家和君主造成的伤害,远比对方方才提到的逃税所带来的损失,要大得多啊。”
    院外突然响起非常激动的掌声和助威声。
    百姓是声嘶力竭地声援范镇。
    一个契税,就已经让百姓苦不堪言,要是每张契约都需要去官府办个手续,那就完了呀!
    这税务司真是太邪恶了呀!
    “肃静!肃静!”
    张斐连敲七八下木槌,才制止百姓的声援,可见百姓多么害怕。
    范镇继续言道:“但是我相信张庭长,是不会受到对方的蒙蔽的,因为张庭长在律学馆讲述法制之法时,就曾清楚的说明了这一点。
    皇庭所规定的民事诉讼,其实就是遵循法制之法的理念,捍卫个人的正当权益,这亦是捍卫私契的法律效力。
    至于对方认为白契可以令很多人规避税收,我并不反对这一点,确实有人借白契逃避税收,但是也有证据充分证明,许多人不愿意缴纳契税,就是因为官府滥收契税,原本契税就应该是交税盖章,但若去官府缴纳契税,却要走四道手续,以至于没有人知道,一旦进入官府,到底会缴纳多少税,官府未能做到以身作则,自也怨不得百姓拒绝交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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