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京东东路没有公检法,你看那些官吏就只顾着敛财,而不顾百姓,将来是必出问题,又怎会是公检法离不开新政?”
    钱顗也是稍稍点头。
    欧阳修瞧了眼范纯仁,道:“纯仁啊!我且问你,若无新政,会有公检法吗?”
    范纯仁稍一沉吟,“不可否认,最初大家确实都是想利用公检法来限制新政,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支持公检法的人是越来越多,不单单为了利用公检法来限制新政。”
    “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啊。”
    欧阳修摇头一叹:“为何当初你爹变法会失败,就因你爹想做的太多,又太急,导致反对者太多,最终是无疾而终,可是当真当时的反对者皆是贪官污吏吗?那也不见得,或许只因新法会伤及其利益,故而反对。
    同理而言,没有多少人支持新政,也没有多少人支持公检法,因为大多数皆是在利益中去取舍,只有少数人是认同新政或者公检法的。
    如果二者同时存在,这大多数人就会左右不定,他们不会一味的去反对新政,也不会一味的去反对公检法,因为他们会担心,一方倒下,另一方会一家独大,更多是希望二者两败俱伤。
    反而二者受到的阻力都要小很多,如此才有成功的希望,若只有一方在,必然是难以成功。”
    钱顗道:“欧阳知府此言差矣,京东东路并无公检法,但青苗法执行的也非常好。”
    欧阳修没好气道:“若无公检法在,那些官员能这么尽心尽力的执行青苗法吗?再说,纯仁适才不都说了么,那些人又是在真心贯彻新法条例吗?非也,他们是想打败河中府,故而他们才不顾后果去敛财。”
    范纯仁摇摇头道:“若在公检法诞生之初,欧阳叔父的这一番话,晚辈倒也信服,但是此时公检法已经完善,其优势是无与伦比的,只要建设起来,必然是深得民心,纵有官员不愿,亦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河中府便是如此。”
    说完之后,他忽见欧阳修不语,又轻声喊道:“欧阳叔父。”又见欧阳修双目已经合上,不禁骇然。
    “二位官人勿忧。”
    一旁的老仆赶忙上前来,“我家老爷只是近日精神不佳,比较容易犯困。”
    这是容易犯困吗?范纯仁不禁暗自嘀咕一句,又关心的观察了一番,但见欧阳修好似真的无恙,便也放下心来,立刻便与钱顗起身告辞。
    二人刚走,欧阳修便睁开眼来,“这个纯仁啊,跟我那范兄真是一模一样啊!不行,我得赶紧写一封信给彦国,快去准备纸墨。”
    “是。”
    在庆历四君子中,欧阳修的能力或许不及其余三人,但却是最具远见的,他往往能够看透事情的本质,当然,他也是受到时代局限,肯定没有张斐看得透彻,但也很了不得。
    虽然他最近常年在外为官,其实可以说是闲赋,半退休状态,基本上是不太管事,除非是什么大事,但是他却能够洞悉公检法成功之因。
    那边钱顗、范纯仁出得欧阳府,情绪稍显低落,他们原本以为能够得到欧阳修的支持,不曾想欧阳修竟然会给他们一泼冷水,要知道范纯仁是憋了两年的怨气来此,而且之前他就认为,在登州失败,那是因为司马光没有给予他足够的支持,如今司马光是全力以赴,他自然是再无借口。
    “纯仁,你如何看欧阳知府所忧?”钱顗突然问道。
    范纯仁点点头道:“不可否认,欧阳叔父所忧却有道理,我其实早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欧阳叔父也忽略了一点,方才我正准备与他说这一点,不曾想,他竟睡着了。”
    钱顗问道:“忽略了哪一点?”
    “就是张三。”
    范纯仁道:“欧阳叔父忽略了张三与司马君实和王介甫的关系都非常不错,故而张三可借此关系,去维持其中平衡,同时得到两方相助,那自然是事半功倍,但我们凭什么这么做,那王介甫又岂会支持我们?当然,我也不稀罕他的支持。”
    钱顗点点头:“这倒也是。河中府不好说,但是在京城时,王介甫和司马君实都给予张三许多帮助。”
    范纯仁又道:“虽然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及张三,但我们也有优势。就是如今张三已经为公检法打下基础,是深得民心,这青州百姓皆已听闻公检法,且又有法制之法的学问来给予支持,我们只需要萧规曹随便可,我还不信那些官员敢公然与司法作对,毕竟朝廷都已经认同张三的判决,不可能不给于我们支持。”
    东京汴梁。
    开封府。
    “介甫啊介甫,你这是在戏弄我吧。”
    曾巩见到王安石,不禁郁闷道:“当初你举荐我出任开封府知府,我刚上任就忙着要将这司法权让渡给公检法,可这才一年不到,你这又让我去重振旧司法制度,你这。”
    闲着没事可干,翻来覆去。
    好玩吗?
    “抱歉!抱歉!”
    王安石自知理亏,是连连拱手:“这人在朝中,身不由己,我也是被迫而为。不过这点小事,自也难不倒子固兄的。”
    曾巩瞪他一眼。
    “子固兄,息怒,息怒。”王安石是腆着笑脸道。
    这必须哄着,确实难为了曾巩。
    曾巩无奈地摇摇头,道:“其实照理来说,公检法确实要优于现在的司法制度,但是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需要更多的财政支持,以及过于繁琐,若没有跟张三学过得,哪怕如介甫你一样,通晓律法,也是难以胜任啊!”
    王安石听罢,略有不服道:“可不一定,法制之法我也懂,只是更要求证据的重要性。”
    曾巩瞧他一眼,知他性格要强,赶紧转移话题道:“既然你要重振旧制,只怕也需要进行改变,否则的话,难以服众。”
    王安石顿时喜上眉梢,“我就知道子固你是有办法,快说,如何变?”
    曾巩道:“首先,必须也要政法分离,这是公检法最大的优点,我们不能弃之不用,我们可以围绕着提点刑狱司来进行政法分离的改革,将司法大权归于提点刑狱司,同时要加派人手给他们,扩充提点刑狱司。”
    王安石皱眉道:“政法分离,这确实是一大创举,但是这也是许多官员反对公检法的原因,正是因为政法分离,才导致他们受缚于司法。”
    “介甫所言不假。”曾巩点点头道:“但是这事不用明着干,根据我所了解,各地官府是累积了大量的旧案未有处理,我们可以安排许多司法人才,去清空牢狱,自古以来,这种政策都是非常常见的,是不会引人怀疑,但如此一来,既可以重振旧制,又能够悄无声息地将司法权力集中在提举刑狱司,是一举两得。”
    “妙哉!妙哉!”
    王安石面色一喜,不禁是连连点头,又问道:“那如此一来,旧制可胜公检法否?”
    曾巩略显迟疑。
    王安石忙道:“这里就你我二人,子固有话但说无妨。”
    曾巩道:“政法分离也只能让那些官员心生忌惮,但无法向公检法一样,整顿吏治,肃清官场。
    原因就在于皇庭、检察院、警署是互不统属,且又互相制衡,检察院失职,皇庭可问其罪,反之亦然。
    不但如此,他们又只是负责整个审判过程中的部分职权,侦查、抓人是警署,起诉、调查是检察院,判决是皇庭。这让人都不知道该去怪谁,也会增加贿赂的成本。
    而提举刑狱司到底只是一个官署,且只受御史监督,长官亦是朝臣担任,这人情难免,若让他们去抓捕官员,必然会引来仇恨和报复,谁也不愿意做这个坏人,公检法是能在无形中整顿吏治,而提举刑狱司是无法做到这一点。
    即便就是政法分离,亦不能做到如公检法那么彻底。”
    王安石听罢,不禁愁容满面,“也就是说,旧制始终不及公检法。”
    曾巩点点头:“公检法的制度,确实是要更为完善、合理。”
    王安石点点头,突然瞧了眼曾巩,道:“子固方才所言,可有对他人说过?”
    曾巩一怔,摇摇头:“未来得及!”
    王安石点点头,又道:“那就当没有说过。”
    曾巩顿时不明所以地看着王安石。
    王安石心虚地瞧了眼曾巩,然后故作严肃道:“我变法乃是为富民强国,既然公检法也有利于这一点,那我为何又要破坏它,只是有些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曾巩听得都糊涂了,感情我说这么多,是白说了呀,问道:“那你到底是何意?”
    王安石道:“这政法分离,暂且不提,以免节外生枝,你就安排一下人事,且先看他们能否处理妥当。”
    曾巩瞅着王安石不语。
    你这显然是有事隐瞒我啊!
    王安石又解释道:“此事非常复杂,我这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待我理清之后,自会登门谢罪。”
    “你!”曾巩无奈一叹,点点头道:“好罢!”
    富府。
    “想不到晦叔虽身在青州,还是能够洞悉当下的局势。”
    看过欧阳修的信后,富弼不禁笑着点点头。
    文彦博瞧了眼富弼,“难怪富公之前坚持与对方斗下去,想必也是此意吧?”
    富弼点点头,叹道:“其实不管是新政,还是司法改革,都非大多人所愿,虽然目前两方斗得是你死我活,但若任何失去一方,那所有的反对势力,便会立刻会联合在一起,而剩余的一方,也只有死路一条。”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当然,最为主要的是,制置二府条例司管得是行政,而公检法则是掌管司法,此时之争,不同于庆历之时,两方在利益上,并不存在尖锐的矛盾,这都是人为所致,故此在关键时刻,双方还是有回旋的余地。”
    要知道他们这些保守派,内心其实也是改革派,认为北宋的问题,必须是要改革,否则的话,是根本坚决不了,只不过他们认为目前时机尚不成熟,同时又反对王安石新法中的一些主张,如果公检法能够弥补新政的缺点,那他们当然也支持,河中府的成功,令他们也看到希望。
    文彦博道:“但如真如晦叔所言,纯仁他们在青州可能不会成功。”
    “不打紧,即便不成,也不会影响青州的治理。”
    富弼呵呵笑道:“但是京东东路就不一样,那边肯定会更早出问题,当地官府所为,非长久之计,他们也是要赌公检法先支撑不住。”
    文彦博捋了捋胡须,“那我们得将此事告知君实。”
    “不用!”
    富弼摆摆手道:“只怕他比我们更清楚。”
    文彦博忙道:“是吗?”
    富弼道:“你是否有印象,有一件事,他一直都没有提起过。”
    文彦博愣了愣,“什么事?”
    富弼道:“就是张三的来信,这么大的事,张三是不可能不给他写信,汇报河中府的情况,但是君实却从未提及过,显然他是有所隐瞒的。”
    文彦博如梦初醒,不禁大怒,“好你个司马君实,这么大的事,竟然还瞒着我们。”
    富弼呵呵笑道:“你还不了解他么,那信上肯定说了什么秘密,倘若告知我们,他会认为自己出卖了张三。”
    “这人真是。”
    文彦博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他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司马光,就这么个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富弼连问都懒得去问。
    第六百四十四章 珠玉在前
    这富弼料想的是一点没错,司马光至今都没有向任何人透露那封密信,倒不是说他不相信富弼、文彦博,只不过他认为张斐到底算是一个卧底,如果说出去的话,那就是失信于张斐,此非君子所为。
    其实司马光跟王安石一样,都是原则性极强。
    但是二者的区别,就在于身边的人,如保守派这边,文彦博、富弼即便知道司马光隐瞒了一些事,也不会怪司马光的,这就是君子之交。
    就如同庆历之时,欧阳修一道奏章,令革新派直接崩溃,妥妥的猪队友,但范仲淹也只能接受,他也不会因此去跟欧阳修断交,因为欧阳修本意也不是害他们,只是想点破党派的本质,不是只有小人才结党,君子也结党,这是必然现象。
    换而言之,欧阳修自己也认为他们庆历君子,就是朋党关系,我们在政治上相互支持,相互团结,这不是朋党是什么。
    但对于皇帝而言,不管是君子,还是小人,你们结党,那我就完了呀,我特么孤家寡人一个,怎么拿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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