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潜伏数年的卧底突然暴露,是什么心情?
    亚伦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心情格外复杂。
    只隔了短短一个月,他就再次来到那个处决叛徒的地方,这次他没待在上面的观察室,而是站在空地上,即将近距离观赏整场处刑过程。
    真正的、具有超越大部分成年男性体能的阿提密斯,轻轻松松就把威特推倒在阶梯前的地面。
    上次抓个伤者都磨蹭半天的阿纳托利轻叹道:“在体能活动上,果然是你比较厉害。”
    “哥哥脑子好,”阿提密斯用和阿纳托利之前一样的轻快语气说,“这次如果不是你收集情报,我们没那么容易甩锅到当地的极道上。”
    两人没说英语,继续流畅地使用着日语,听得旁边的亚伦有点吃力。
    那么长两句话,他只听懂了一个“哥哥”。
    阿提密斯用的是“お兄ちゃん(尼酱)”——美国兄弟姐妹间直呼其名,但日本不同,日语里兄弟姐妹叫法一堆。阿提密斯这种叫法很亲昵,小孩或年轻女孩用的多,有撒娇的意味。
    亚伦没有在意称呼问题,他看向威特。平时他经常看不起这个亚裔同事,此时他不解地问:“威特,你真是卧底?”
    事实上他有些恍惚,多年来他一直在美国,日常接触警察和fbi最多,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日本的公安警察。
    既然是日本卧底,为什么要跑美国来呢?不该去负责日本地区的朗姆身边吗?……不,等等,他想起来了,好像是戈德瓦塞尔把威特带来美国……
    在亚伦思维跑偏时,威特抬起头。他双手捆在背后,身上没多余的伤口。他看出三人没打算拷问情报,而是要尽快杀了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放松还是痛苦。
    威特看向阿纳托利,用他带有大阪腔的日语问:“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纳托利平静地注视着他:“你是问我父亲,还是我?”
    亚伦闻言瞥了阿提密斯一眼,后者无辜与他对视,切回英语说:“不要问我,我是唯一没亲自看出来的——你知道的,我对抓叛徒卧底这种工作一向很不擅长。”
    威特的眼神闪了闪,声音里带了几分沙哑:“戈德瓦塞尔……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四年前。”
    阿纳托利说出一个数字。
    “你从莫斯科把我们带回来后,他就发现了,并且他截住了你之后所有的发送往日本的电子邮件。”
    “这不可能1
    亚伦脱口而出,他迎着两兄弟看过来的目光,不可置信道:“如果先生四年前就发现威特是卧底,为什么要留到他到现在?1
    组织大部分成员对卧底深恶痛绝,不只是差点被背刺的,琴酒目前没在卧底手上吃过亏,仍喜欢到处怀疑和扑杀。
    “蛇毒,你可能对我的父亲有点误解。”
    阿纳托利看了一眼亚伦,语气温和。
    他和弟弟阿提密斯最大的不同是,他会称呼戈德瓦塞尔为父亲,而阿提密斯为表达不满,创造了不少新型词汇,直呼代号已经是他最礼貌的叫法。
    “我的父亲不讨厌卧底。”
    阿纳托利收回视线,转身走到威特身边,在他眼前蹲下。那双毒蛇般的碧绿色眼睛凝视着地上愣住的卧底,眼角因笑容微微弯起。
    “卧底能被选中、派去潜入犯罪组织,证明他们初步能力是过关的。”
    “为顺利潜伏下去,他们会以最积极的工作态度,去完成各种任务,从不会偷懒耍滑。”
    “他们会想尽办法往上爬,但与此同时,他们不在乎——至少不像其他牟利的罪犯那样在乎自身待遇问题,哪怕对他们苛刻一点,他们也会忍耐,不会大声抱怨或干脆掀桌子杀人。”
    阿纳托利认真又仔细地叙述着卧底的种种好处。
    “还有,在组织想黑吃黑时,可以考虑通过卧底把敌对势力情况透露过去,借用官方力量去打击对手。毕竟执法机构,才是一个国家最强大的暴力组织……”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话有点多了,很快进行一个总结。
    “父亲他向来只讨厌没用的人,你们的用处真的太多了。哪怕当个待宰的人质,你们的价值也比街头随机的路人大得多。”
    威特的呼吸停滞了片刻,胸膛在剧烈起伏,不知是因为身份早被揭露的恐惧,还是对那种轻蔑态度的愤怒。
    “……”
    旁边并非卧底的亚伦也被这几段话震慑了,他本能想反驳,可细想又觉得对方说得貌似条条在理,只能一声不吭。
    阿纳托利起身退开,阿提密斯火上浇油:“他截住了那些邮件,但你还能接到回复,其实那些回复都是他根据你那位联络人的语气,模仿后发给你的。”
    威特浑身一震,猛地扭头看向他,在对上那双满是恶意的浅棕色眼睛时怔了一下。阿提密斯对他一笑,趁他愣神时把他身体重新踩下去。
    这一脚很用力,威特的脑袋都磕在地上,血很快冒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阿提密斯俯身,伸出胳膊圈住威特的脖子,像拖麻袋一样把他的身体拽起,重重推到一边的阶梯上。
    亚伦在旁边全程围观了这位学生的整套动作。
    明明平时见过更多的刑罚,他自己也制造过更加血腥的伤害,眼前的景象仍让他头皮发麻。
    而眼前的双子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异样,阿提密斯从腰间掏出枪,随手扔给阿纳托利。
    “这次我们去玩见到了好多人,普通民众,各国游客,以及日本的警察。”阿提密斯兴致勃勃地继续说,“我们见到了你过去的同事和上司。”
    这个话题让威特睁大眼睛,亚伦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才看到的新闻,难道那位被杀死家人的警界高官和威特有关?是他的联络人或上司?
    “你们……”
    威特嘴唇颤抖着,他对上阿提密斯的视线,好久才吐出一句:“……就是为了,报复我吗?”
    “是埃”阿提密斯爽快点头,“一个卧底暴露后,他本人和他身边曾经亲近的人,遭遇什么都不奇怪吧?”
    他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浅棕色的眼睛为这份喜悦变得闪闪发亮,像一捧甜腻浓稠的蜂蜜融化其中,淬着令人胆颤的剧毒。
    “威特,你觉得一个严厉的、正直的警察父亲,去培养自己亲眼目睹母亲被杀的儿子,是会走上和他一样的路,还是完全相反?”
    随着阿提密斯的话语,一股凉意伴随恐惧在亚伦的身体里扩散开来。
    面对这对双子一个笑得开心、一个笑得纵容,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完全不亚于面对戈德瓦塞尔的毛骨悚然感。
    陡然加大的压力让亚伦后背冒出冷汗,阿纳托利一眼扫过他惊惧的脸庞,脸上依然是波澜不惊的微笑。
    “其实那不算复仇,我弟弟是个孩子,有点调皮,喜欢拿人做一点恶趣味实验,希望你不要怪他。”
    阿纳托利像童话里才会出现的好哥哥,永远带着十足诚恳的态度对遭遇恶作剧的对象致歉,接着他又轻飘飘补上一句:
    “真正的报复,怎么可以那么轻易放过仇人呢?”
    阿提密斯手指轻托下巴,姿态就像推理小说里陷入沉思的侦探,慢悠悠地接上哥哥的话:
    “我们虽然长得一样,但性格和做事风格略有不同。就先说我吧,我对别人看不顺眼时,喜欢往对方痛处扎。”      他贴心举例:“比如我爱上一个姑娘,娶她为妻。某天她被杀害,我要去报复那个伤害她的家伙,那是一个有妻子和很多情人的富豪。”
    “对这种人,如果同样杀死他的妻子,对他根本不痛不痒,那样做只是牵扯到一个无辜倒霉的女人……真正要报复,是去杀他本人,或是稍微手下留情一点,只抹除他最重的欲望,也就是阉割他。”
    阿提密斯一顿,看向阿纳托利,后者自然地接过话茬:“但我不一样,我支持同态复仇,以及血亲复仇。”
    被俩兄弟你一言我一语联合说了一通的威特,像是陷入某种极大的痛苦,表情彻底扭曲起来。
    阿提密斯定定地看着他的表情,忽然问道:“威特,你后悔吗?”
    威特睁开眼睛,他的双眼亮晶晶的,仿佛晃动着即将破碎的光芒。他张了张嘴,终于找回声音,他缓慢开口说。
    “……我是卧底,我不可能放过你们。”
    现场陷入一片死寂。
    阿提密斯最先恢复过来,他眨眨眼睛,语气平静地说:“我知道当时我逃不掉,我的意思是——你后悔当年多此一举,搜查得那样仔细吗?”
    威特第二次愣祝
    阿纳托利站在他的眼前,静静注视着他,那张脸上带有病人的苍白和医院的气息。
    威特看着这对兄弟,下一秒,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大的、仿佛内心也在战栗的恐惧。
    “你们、难道你们——”
    阿纳托利对威特微笑,弯腰揪住他的头发,让他张大的嘴直接撞上坚硬的岩石台阶,接着一脚踢向他的后脑勺,阻止了他所有的话语。
    “去死吧。”
    被带入黑暗的乌鸦领地、以日出为名的少年,轻描淡写地宣告了他的终结。
    血味在这个空地无声地扩散开来。
    阿提密斯欢快地扑住阿纳托利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避免压着他。
    “我在飞机上终于把波洛系列看完了,还找到一个目前为止最喜欢的角色。这次去日本,我发现那里的社会派推理作品其实也不错……”
    在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旁,他们若无其事地谈论起平时的兴趣爱好。
    亚伦感到无尽的寒意,从指尖扩散到四肢百骸,后颈那条蛇纹身仿佛在这刻活了过来,正贴着他的皮肤嘶嘶吐信。
    他张开嘴,一股未知的力量让他突然发出疑问——
    “辛德瑞拉的孩子,到底为什么会被fbi发现?”
    兄弟俩停下交流,一起看向他。
    阿提密斯的目光尤其无辜而茫然:“这个嘛……谁知道呢?”
    后面的话,亚伦完全听不见了。
    ——一周后,蛇毒啤酒背叛组织,从基地逃走。
    ————
    时间回到现在。
    亚伦·卢卡斯已经逃了整整十二年。
    “在几位老师里,我比较尊敬你,所以愿意给你十年自由时间,戈德瓦塞尔也同意了。只是,两年前出了意外……”
    二十六岁的阿尼赛特轻轻说道。
    “……考虑到阿纳托利的心情,我又让你多活了两年。”
    曾经的蛇毒啤酒从久远记忆里挣脱,两个同事鲜明的死亡清晰浮现在脑海里,他很快意识到了一件事——
    “菲洛……”
    他干涩地喊出妻子的名字。
    “暗网上的任务,还有她突然看到地下室的骨头和尸体……是你做的吧?”
    ……
    “这是什么!你快告诉我这是什么?!你的地下室里会有这些东西!!还有我们的女儿——”
    “不,菲洛!我可以解释1
    “你又杀人了,是不是?你又去做那些肮脏的工作了!你——你那么多年,难道从未脱离过那里吗?!1
    “!!1
    ——骤然升起的恐惧与恶意,让他下意识将手伸向曾经深爱的妻子的脖子。
    ……
    “是埃”
    阿尼赛特诚实点头。
    “和她那位朋友一样,她怀疑地下室进了其他动物,跑下去查看,然后发现门没锁,就走了进去……然后也遭到了你的杀害。”
    黑发棕眼的青年说完松开昔日的老师,走到前面捡起那两块不锈钢薄板。
    在外面逐渐响起的嘈杂声里,他将东西收入外套口袋,像是看到一场有他一部分付出的无聊电影,他先是笑了笑,然后变得面无表情。
    亚伦对着那张脸,大脑早已一片空白。
    他从组织逃走后,最渴望的就是平静和安全的生活……现在,在他以为得到这些时,由他亲手将它们摔得粉碎。
    ——这就是阿提密斯的报复。
    “你的时间到了。现在,去死吧。”
    时隔十二年,以月亮与狩猎为名的青年,也轻描淡写地宣告了他的终结。(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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