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儿实是不想去的,可是她知道自家姑娘心里成日想的就是这件事,再想想老爷太太并不曾下了禁令,姑娘去了只不过是不得体,并不为反叛的,有些事去亲眼瞧了也好,于是硬起头皮应下:“奴婢陪着姑娘去就是了。”
    青桐院在东府最偏远的一个角落,与奴婢们住的大杂院仅仅一墙之隔,秦珮越走越是将手炉捧得紧紧的,仿佛这样才能抵抗心里的寒气。
    进得青桐院,冷冷清清几座屋子,商姨娘自然住在当中那间,这时屋里昏昏暗暗,大约只点着一根蜡烛。
    秦珮的泪珠儿,一下子掉了下来,她踉跄两下,忍不住唤一声:“姨娘!”
    锦儿生怕给人知道了,赶紧伸手捏了捏秦珮的胳膊,秦珮猛地醒悟过来,擦了擦眼泪,上前几步:“我要进去瞧瞧姨娘!”
    “不可呀姑娘,不可!”锦儿惊得魂飞天外,虽说老爷太太并不曾特意嘱咐,可是谁又敢让一个姑娘家随意踏入姨娘的屋子,更不用说,这姨娘如今还血淋淋地坐着小月呢。
    秦珮此时,却又好似回到了从前闹脾气的时候,难说话得很:“有什么不可的?姨娘如今都被害成这样了,我这亲生女儿连看看都不行了?”
    “什么人在外头?”屋里突然有个小丫头的声音喊了出来,随即便是踢踢踏踏的靸鞋声,锦儿听了,汗毛倒竖,一把将秦珮拉到角落里藏好,自家提着灯笼,上前候着人出来。
    待屋里的小丫头出来,锦儿一把将她扯住,好叫她背对着秦珮,脑子里不曾想好托辞,嘴里随便挤出一句:“里头的商姨娘,可还好?”
    那小丫头瞧着也不甚机灵,闻言道:“好不好的,也得过一段时日才知道,如今哪里知道呢。”
    锦儿见她不甚机变,干脆提了个为难的要求:“那,我进去瞧瞧姨娘可成?”
    谁知这小丫头竟点点头:“成啊,你瞧瞧也行,前儿也有位姐姐来瞧过了,你今儿瞧了回去,也好说话。”
    秦珮背着脸站在角落,死死抱着那手炉子。这时里头的炭火渐渐温了,她怎么也捂不热自己的手,隔着手炉套子,也能觉出手炉上那凹凸分明的纹路,硌得她手生疼。
    有人来过了,是太太那里派人要取姨娘的性命,还是外院那里又要把姨娘送走?
    秦珮一个人站在黑暗中,听不清屋里说的话,心里好似有一百只老鼠,上蹿下跳没一刻安宁。
    不过是一会儿功夫,锦儿就出来了,口中嘱咐那小丫头:“你好生照应商姨娘,等她好了,自有你的功劳。”
    谁知那小丫头“切”一声:“姐姐可莫哄我了,她原好好在庄子上住着,是自个儿闹着回府,这才跌跤失了孩子的,她自家跌了跤还不算,还惊动太太早产,老爷太太许她在府里养身,已是天大的恩德了,好了以后,还不知要问什么罪过呢。我来服侍她,是我拈着阄,自个儿倒霉,哪里还敢想功劳!”
    这话连锦儿都听呆了,不过一瞬又收拾了心情,道:“咱们做奴婢的,做好本分的事,总归是不会有错的。”
    那丫头瞧着也不像个受教的,不知听进去这句话没有,随意“嗯啊”两声,又靸着鞋子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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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儿回转身来扶秦珮,风灯照在秦珮脸上,照出她满脸泪水。
    主仆二人跌跌撞撞走出院子,秦珮抽噎半晌:“姨娘她……我这下子,可真没法子和四姐好了。”
    锦儿心里也是叹气,她只当姨娘是受了太太的虐待,谁知事情竟全然相反,太太不曾动手,是姨娘自个儿蹿跳太过,自家失了孩子不算,还连累得太太早产。
    绞尽脑汁,想出几句话来安慰秦珮:“方才进得屋去,里头东西虽简陋,地上也还搁了个炭盆,我问了,那炭盆倒是太太吩咐给送的。姨娘这遭吃了大罪,太太她……往后想必不会再将姨娘如何了。”
    这话倒是真的,商姨娘此番失了孩子,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她是不会再得宠的了,杨氏的确是不必将她瞧在眼里了。
    秦珮自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更怨恨上了商姨娘,死死咬着嘴唇半天,还是没忍住,颤声问:“太太那日生产,尚还硬撑着喊一声保六弟,姨娘就这般不顾孩子死活,为着自己能回府,什么都抛在一边了?”
    锦儿答不上来,只好说一句无关的:“姑娘,雪积起来了,你慢些走。”
    锦儿觉得,商姨娘未必是有心摔跤,然而她是商姨娘身边出来的丫鬟,自是知道商姨娘有些疯癫,更是自私自利不顾旁人。从前为着不如意,商姨娘敢动手打姑娘,这时闹出事情,也不足为怪了。
    回了小院,秦珮不欲叫院里丫鬟瞧小自己,便拭干了眼泪,仍旧昂头踱着步子回去。谁知进得屋子,秦芬也在明间坐着,瞧见她回来,抬头一笑:“六丫头回来了。”
    秦珮这几日一直憋着气,先是觉得杨氏乃头一个恶人,她的亲女秦贞娘自然是跑不了,至于顺从杨氏和秦贞娘的秦芬,那也是助纣为虐、一丘之貉,谁知方才听了那天大的秘密,她才知道这些日子,自己竟是全错了。
    “五姐,我……我……”秦珮才说得几个字,泪珠儿便好似不值钱的米珠,连串落了下来。
    锦儿知道,自家姑娘定有话要说,对蒲草使个眼色,两人退了出去。
    除夕的大日子,人人都着红色,只秦珮穿了件翠绿闪金缎面料的袄子,旁人问她,她只说华贵,秦芬却知道,她是因着商姨娘的事,不愿穿红。
    此时屋中更无旁人,秦珮用力扑进秦芬怀里,呜咽半日:“五姐,如今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四姐好了!”
    “这几日不就很好?也没旁人逼着你非要和四姐亲亲密密,大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秦芬轻轻摸着秦珮的头发,又去替她拭泪,一动之下才发觉自己的袖子已被哭湿了。
    这几天,秦芬实是想开口劝的,可是她知道秦珮有些牛心左性,生怕一句话说不好了,反惹得秦珮认真记恨起上房来,到那时,杨氏发威,吃亏的只是秦珮这小丫头自己罢了。
    此时秦珮哭出来,秦芬见她口气松动,便柔声劝一句:“总之,咱们只记着那个礼字,也便罢了。”
    “不,不是,我不是这意思!”秦珮用力抬起头来,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将在青桐院听见的话,一字不曾遮掩地告诉了秦芬。
    秦芬倒抽一口凉气,她也不曾想着,商姨娘竟是自个儿闹腾才落了胎的!
    听秦珮的话音,如今上房对商姨娘,只怕是一人一个态度。住在偏远小院,衣食简陋,这是罚她失了子嗣,瞧着像是秦览的意思;给个火盆取暖,不叫她折了性命,这只怕是杨氏的意思。
    至于缘故么……一个失宠的姨娘,摆在后院当摆设,既能塞住外人的嘴,也好过往后再填新人进来。杨氏的心思,一向是这样的。
    秦芬拍着秦珮安慰了半天,却怎么也哄不好。秦珮一行说一行流眼泪,自小时候时常挨训斥,一直说到商姨娘怀胎后老说不要她了,除开魇镇的事,什么都说给了秦芬。
    对于这些姐妹们,秦芬原先是最和秦贞娘好的,对于秦珮,她只当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哄着管着,如今秦珮倒了这一通苦水,人也好似长大了,姐妹二人,竟真亲近些了。
    第61章
    秦览已过而立之年才得了个嫡子, 喜得什么似的,大年初一往族里去祭祀一番,应酬话都不及多说几句,便回来喜滋滋换了衣裳抱儿子。
    杨氏头上戴着个素面暗纹的抹额, 安安心心躺在床上, 侧头看着边上摇床里的婴孩,怎么也看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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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孩子是夫妇二人盼望已久的, 秦览本欲起个乳名唤做盼哥儿, 还是杨氏道太重了, 只怕折了福分,因此只择了个好些的字眼, 叫作平哥儿。
    商姨娘的事,夫妇二人虽不曾出言一个字商议过, 却颇有默契地不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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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秦览来说,他着紧那肚子里的孩子,倒更胜于着紧商姨娘。商姨娘从前虽然娇俏灵巧, 颇得他心意, 到底是犯下大错的人,妻子打发了她出府, 他因着男人面子也恼过,可是恼也恼了, 并不认真可惜那妇人。
    原以为去了庄子,商姨娘能安心生下孩儿,到时候由他出面, 把孩儿抱回府, 留着商姨娘在庄子上养老便罢,谁知这贱妇竟如此不识抬举, 敢拿肚子里的孩子涉险!
    眼见着那贱人诞下一个没了呼吸的胎儿,自己反倒挣扎着活了下来,他恨不得立刻把她扔进冰天雪地,好叫她尝尝厉害,谁知便是此时,小丫头来报太太生了儿子,他只能先将她安置在青桐院,想押后再处置。
    妻子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伸手拦了商姨娘出府。
    成婚这么多年,妻子也只才嫁过来时有过那般柔软的神色,她穿着家常淡紫小袄,头上绑一条浅粉素面抹额,目光平和莹润好似一对墨黑的珍珠:“老爷,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商姨娘终究是因着我才出的事,此番已遭大过,便留在府里吧,权当给平哥儿积福罢了。”
    秦览听了,愈发觉得愧对妻子,更把商姨娘恨个臭死,唤过小丫头道不许给青桐院份例,只许商姨娘随着奴婢的吃食,还是杨氏道了一声可怜,另外赏了个炭盆,才算是保下了商姨娘一条命。
    杨氏被商姨娘惊了胎气早产,心里哪有不恨的,然而她经得这许多事,早不是当初那样只顾夫妻情分了,她知道,如今叫商姨娘在府里,比在外头更好些。
    这日几个女孩来请安,杨氏仍旧只道屋里憋闷,不叫女孩子们进来,隔着帘子说几句话,便打发了女孩们出去。
    秦览深深看她一眼,也不说话,待女孩们都走了,才慢慢地道:“孩子们也是关怀你,倒也不必次次打发她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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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氏如今是有子万事足,更因着丈夫待商姨娘的态度,又添些从容,这时闻言不过一笑:“瞧老爷说得,好似我不待见孩子们似的,实是才生产完了身子懒怠,又怕寒气冻着平哥儿了。”
    抬出平哥儿来,秦览倒不好说什么了,点点头,掖一掖儿子的被角:“既是如此,也便罢了。明儿孩子们再来,总该叫贞娘进来看一眼弟弟的。”
    杨氏笑了笑,也不曾答话。
    她防的自然不是自家女儿,她只是怕六丫头不明真相,左了性子立意要替商姨娘报仇。
    大宅门里的孩子,因着妒忌兄弟姐妹,有推人落水的,有拿烛火烫人的,更有作法魇镇的,六丫头起个坏心,襁褓里的儿子便受不了。
    商姨娘的事,她虽命人放了风声出去,却不曾特地嘱咐说给秦珮,从前立下的规矩,丫鬟婆子不许在姑娘们面前嚼舌根,便是怕女孩们被带坏了。如今她在上房闭门不出,下头料想还不曾有人敢把话透给六丫头。
    六丫头直到如今,也还不知道商姨娘做下的那些恶事。这样算起来,倒有些作茧自缚了。
    罢了,等坐完月子,总能慢慢料理这些事情。有五丫头那个稳重的看着,六丫头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杨氏又看一眼儿子白胖的面孔,肯定地道:“这孩子生得更像老爷,以后想来是个会读书的。”
    秦览“哈哈”一笑:“像我有什么好的?二十四岁才考上举人,算什么会读书?外甥随舅,我倒盼着他像舅兄,二十二岁就考中进士,四十岁出头就是江苏巡抚了,这才是文曲星下凡呢。”
    这话赞了自己胞兄,杨氏自然受用,抿嘴一笑,与秦览商议起进京的事情来。
    她自家知道此次进不得京,也不强争,提了个可用的人出来:“老爷此次进京去,妾是去不得的了,旁人有的是要生产,有的不中用,倒是青萍,识文断字,还算能服侍老爷妥帖。”
    秦览闻言,笑着望她一眼:“我提了她做姨娘,还当你不高兴了呢。”
    杨氏轻轻嗔一句:“老爷瞧我像那样的人么?”
    除了青萍,秦览自己也实在提不出旁的人,他虽也钟爱过金姨娘等人,然而终究不是三弟那等流连花丛的,因此这时,身边竟只得一个青萍可用了。
    虽说青萍是必得带上的,然而这话妻子主动说起来,总是要好过他自己提的。
    青萍温柔解语、识文断字,秦览愈发觉得是妻子安排得好,才叫自己事事如意,这时想起种种,忍不住上去搂住杨氏,用力香了一口。
    杨氏大吃一惊,连忙躲过,又忙去看丫鬟们瞧见没有,幸而丫鬟们都在外间,不曾瞧见,然而还是羞红了脸,埋在被子里半天不肯出来。
    上房里夫妇二人说说笑笑,几个女孩出得院门来,却是各自分开。
    秦珮带着绫儿,直直地往南院走去,她脚步飞快,踢得身后的浅紫裙角不停飞起,好似一朵绽开的朝颜花。
    秦淑见了,轻轻摇摇头:“六丫头如今怎么了?大过年的还往二姐姐那里学琴去,也不怕劳烦了二姐姐。”
    秦芬与秦贞娘对视一眼,又各自转开视线。
    秦珮还能是为着什么,她是不知道怎么和秦贞娘同处一室了,又不好拉着秦芬一道疏远秦贞娘,只好一个人躲得远远的。
    秦芬是知道商姨娘之事的始末的,然而却不知秦贞娘这小姑娘是否知道,瞧秦贞娘咬着嘴唇盘弄衣角的绣花,也不似高兴的样子,不禁长长叹口气,问一句:“四姐,去我院子里煮牛杂汤喝,好不好?”
    “呀,好好的大家闺秀,总吃这些杂碎做什么?你们自去,可别带我!”秦淑嫌这些东西价贱味重,一向是不爱吃的,她挥了挥手帕,又道:“我听说厨房进了一筐新鲜萝卜,我叫人送些给你们去煮汤喝吧。”
    秦芬笑着应下:“好,先谢过三姐的好意,改日我做东,请三姐吃雪花鸡蓉羹。”
    如今秦淑似是认清了局面,虽然不和几个妹妹亲密无间,大面上却也过得去了。
    待与秦淑别过,秦贞娘再忍不住了,急急拖着秦芬往小院走,边走边道:“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这些天,可憋死我了!憋死我了!”
    知道姑娘们要说话,一到小院,蒲草就打发了小丫鬟们下去,自己生了个红泥碳炉子搁在廊下避风的地方,叫桃香拿了把紫铜小茶壶,端上一对犀角杯,由得两个姑娘自己煮茶喝。
    秦芬试了试,那茶壶的竹编把手并不烫手,便拎起来,替秦贞娘冲了一碗茶:“四姐尝尝这个玫瑰花酱,太太吃了都说好的,回晋州时走得匆忙,不曾制那许多,只得一罐子献给太太了,这是姨娘最近托人买了玫瑰花,才酿成的。”
    秦贞娘已决意要把心里的事说给秦芬听,这时也不急躁了,反有心思去品那玫瑰花茶,喝了一口不由得连连赞叹:“这花酱果然是又香又甜,一丝青涩味也没有,怎么做的?若还有,给我分一些去。”
    秦芬不由得笑了:“这值个什么,等会四姐回去,就给你盛一罐子。冬天里鲜花不易得,等到了春天百花盛开,桃香也学会做这个了,到时候给四姐制一坛子都成。”
    秦贞娘闻言,终于肯开颜一笑:“喝一坛子,我是牛不成?”说罢,又点一点茶杯:“这玫瑰茶又红又香,也不用那些甜点咸点,只蒸一笼苏州的薄荷馅小方糕来就这茶,已足够了。再有,这茶使犀角杯反而不相称,倒是寻常白瓷杯子,衬得更好看些。”
    秦芬有意哄秦贞娘这小姑娘高兴,一叠声地唤桃香取白瓷杯子来,又吩咐蒲草往厨房要一笼苏州的薄荷馅小方糕。
    两个丫鬟都知道自家姑娘是有意逗趣,一个亲自往院外走去,一个从屋里寻摸半天,端着两个素净的青花缠枝纹样白瓷杯子出来,故作苦恼地道:“太太给姑娘的都是好东西,咱们哪有净白瓷的杯子呀!”
    秦贞娘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嗔一句:“罢了,搁下这两个杯子,下去吧!”
    待桃香走了,秦贞娘脸上终于一丝阴霾也无,又有了平日那爽利的模样,她自己动手倒了两杯茶,递给秦芬一杯,然后又说一遍:“烦死了!憋死了!”
    秦芬喝一口茶,并不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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