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务之急是寻找落脚地,秦楠带着亦如钻进小巷的旅店,昏天黑地睡了一天两夜,才从疲惫中恢复。
    吃了点面包和火腿肠,秦楠和亦如开始到处闲逛,也就是今天, 两个人才第一次正式牵手,走在阳光明媚的路上。
    20 年前的特区菲城刚开始建设,远没有今日的繁华。菲南大道还没有修好,到处是施工的车辆、林立的脚手架和飞舞的沙土。海天大厦突兀地站在木棉和灌木中间,十分孤寂。路边简陋的小摊里摆着芭蕉和芒果,矮小的客家女孩儿百无聊赖地赶着苍蝇。
    寒冷的北方已远在天边,这里还是宜人的夏天。椰林绿影,粤音民俗,这一切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天堂般美好的世界,杀人逃亡后的恐惧也因为到了天涯海角而被彻底遗忘。
    远隔 3000 公里外的世界如此新鲜,顽皮的秦楠兴奋起来,亦如也是第一次看到大海。两人甩掉鞋子,在沙滩上尽情撒欢。
    海边人喜欢光着膀子穿着拖鞋和大裤衩在路上散步,亦如好奇地盯着一个男人,他的肚子是典型的啤酒肚,胸部比女人还大,几乎垂在肚皮上。那男人看有女孩儿看他,飞了个媚眼回来,秦楠赶快用手挡住她的眼睛,亦如脸红了。
    第一次进免税超市的秦楠和亦如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琳琅满目的商品、五颜六色的包装强烈地冲击着两个人的眼睛。秦楠东摸摸西看看,亦如更觉眼花缭乱。秦楠被一排花花绿绿的避孕套吸引,不明就里之际,亦如正趴在一个榴莲上不停地闻。
    不过,打从进门开始,秦楠就发现保安在盯着亦如,也是呀, 亦如一身过时的衣服,脚上的鞋子也很破烂,可能被怀疑是小偷了。秦楠挥挥拳头,保安悻悻走开。秦楠暗自决定等下一定要给亦如换换装扮。
    虽然家境殷实,北方小城的生活和时尚前沿特区的差距还是天壤之别。秦楠也不知道在免税超市里该买点什么好,便随手抓起了一罐橙黄色的饮料交给亦如。等两人回到旅店拧开瓶盖,加了气的液体因一路摇晃猛冲出来,甜兮兮的还有点黏,喷了亦如一脸,秦楠笑弯了腰。
    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种甜香的饮料——叫作“美年达”的液体伴着微咸大蒜味的天府花生真是绝配啦。
    发明这种吃法的人的确令人钦佩——饮料喝多了单调、甜腻,咸干花生吃多了口干。两者配合在一起,美年达醇厚的香味掩盖了大蒜的异味,竟然还衍生出全新的奇妙,让人不知不觉就喝了几大瓶,消灭了几大袋,菲城早年的打工者个个深谙其味。
    后来,主修化学的亦如总算明白这种奇妙的感觉,是由于人工色素和香精在人体内产生的化合物,刺激了大脑的中枢神经。
    无数次,当思念啃噬内心时,亦如会一个人回味这种味道……
    等秦楠给亦如和自己都换上了新衣服,钱也快花完,需要找工作糊口。
    菲城这时候打工还不要身份证,两个14岁的北方山区孩子身材十分高大,秦楠已经超过170厘米,亦如都有165厘米,比很多南方的成年人还高。交了20块钱给中介,对方三天内就给找到了工作。两个孩子本想在一起,可中介收了钱只给介绍一次,找到什么只能先干着。
    亦如打工的地方在蛇口,这是个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名字,“羊入虎口,人入蛇口”。秦楠工作的地方叫南油,“南方的石油”。
    怎么有这么怪的名字呢?
    亦如和秦楠互相打趣对方,只是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些地名都和某一时期的历史迁徙事件有关。
    亦如进了一家香港人开的服装厂,她帮妈妈做过手工活,简单培训后顺利进入流水线,开始了无休止的重复劳作。每天做足 16 个小时,每半月可以休息一个下午。
    秦楠先到一家玩具厂组装零件,因为和厂长吵架,炒了老板的鱿鱼。接着他又去了一家浮法玻璃厂,这次因为没技术,几天后被老板开了。马不停蹄又去了一家台湾人开的砂洗厂,砂洗是处理牛仔面料,带来绒面、柔软效果的一种工序,并不太复杂,可是秦楠没干几天又被开除了。
    3
    “这次又是为什么呢?”亦如问秦楠。
    两人约好在一家北方水饺店见面,点了三两芹菜饺子、两张家常饼,秦楠还要了西红柿炒蛋,特意摆在亦如面前。
    “别提了,看着他们就不爽!狐假虎威!”秦楠气哼哼。“爽?”
    “爽就是痛快,过瘾的意思,澄洲人都系这样港的啦。”
    “我这里也是,不爽!”亦如叹气,“今天我肚子疼,上厕所超过了三分钟,被扣掉全天的工资不说,还被狠狠地骂了一顿。”
    “骂一顿还好,我昨天还挨了一顿打。”秦楠拿起一块大饼,卷了卷塞在嘴里,又咕噜噜喝了一大口小米粥。
    “啊,没打坏吧?凭什么打人啊!”
    亦如慌着放下筷子,用手拨开秦楠的头发。刚才就看到这里红了一片,现在才知道他挨了打。
    “染坏了一点布,其实根本不怪我!厂长找不到人顶罪就赖我, 谁让我是新来的呢!我不服气和他吵,几个人把我推在地上狠狠踹了一顿。”
    秦楠吧唧吧唧地嚼着饼,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亦如怎么吃得下呢,不知不觉眼泪流了下来。秦楠看她哭了,赶快用手揩掉她的眼泪——
    “傻瓜,怎么像个林妹妹呀!这事不该告诉你的,我就知道你听了会伤心。我皮厚,这点伤没什么,还记得我们班主任不?还有训导主任的大棒子,那才是真家伙呢!打一顿那才过瘾呢!”
    秦楠嬉皮笑脸,亦如却笑不出来,拾起他苍白纤细的手,心里阵痛。
    秦楠接着说:“扣工资没关系,我可以给你赚钱,你可千万别挨打啊!你是女孩儿,女孩儿可不能挨打……”亦如噙泪点头。
    看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秦楠也吃不下了,掏出钱包,拿出200 块钱塞给亦如,这是自己两个月的加班费,全在这里了,叫她一起存着,自己大手大脚,没几天就见底了。
    “两个月没日没夜地干,只给了这么少呀……”亦如又觉心疼。
    “这是资本家剥削的本性。”秦楠想起政治课里老师说过的。“那接下来你怎么办呢?”
    “凉拌吧。”秦楠调皮地眯着眼睛。
    4
    “哎?你的肚子怎么会疼呢?”
    午饭后秦楠送亦如去车站,走在漫天灰尘的风信子大道上,这里也在修路,挖土车在身边穿梭,一个北方口音的工头正指挥工人搅拌混凝土。
    “不知道啊,每个月都会疼,有半年多了,最奇怪的是……”亦如脸红了。
    “会流血是不是?”
    “对啊……你怎么知道呢?”亦如停下脚步,看着表情奇怪的秦楠。“丫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呢?”
    秦楠龇着牙,笑得腿直蹦。见亦如真的不懂,又涌上心酸。的确, 亦如是没娘的孩子,寄人篱下,没人告诉她女人的秘密。
    “那你知道用那个吗?”秦楠用手比划一个船的形状。
    “那个嘛……见过,可是太贵舍不得买,卫生纸每次用那么多也浪费,所以我用报纸……”
    “傻瓜啊!那怎么行啊!印报纸的油墨是有毒的啊!”秦楠急得
    拍脑袋,“我都服了你了,竟然敢用报纸,胆子也太大了,以后每个月我买给你!”
    “男的怎么去买那个,会被人笑死的。”亦如根本没法想象秦楠去买卫生巾的模样。
    “为了你,我豁出去啦!”秦楠的眼睛里透出视死如归的光芒。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明白,这是一种生理反应,生理课上
    讲过了。”
    “生理课上还讲了这些吗?”秦楠倒不好意思,原来亦如知道啊, 这个调皮的女孩儿 !
    “你没上生理课吗?”
    “喔,你知道的啦,我上课都睡觉嘛。” “不是睡觉,你是来学校梦游!”
    亦如咯咯地笑,快步向前跑,秦楠在后面边喊边追:“等等我,上课认真学习的沈班长!”
    5
    第二天,秦楠就找到了新工作,到一家餐馆洗盘子,听说老板也是北方人,很喜欢秦楠的机灵,已经开始让他跟着去进货了。看来这份工作可以长久,日子总算安定下来。
    餐馆打工可以分到一些好吃的,秦楠一定要留给亦如。服装厂也总有残次的牛仔裤和衣服,打工者可以低价买下来,亦如修补好,秦楠穿在身上很时尚。
    此时的菲城正在搞围海造田,与荷兰一样,和大海争夺珍贵的土地。
    作为填充物的生活垃圾和废弃的水泥混凝土,赤身裸体地东一堆西一堆地待在海滩上。拾荒者拎着蛇皮袋在里面悠闲地翻捡,戴头盔的巡警骑着摩托车,巡视是否有偷渡的船只。
    难得休息的日子,秦楠会带着亦如骑着来路不明的二手自行车, 在宿舍楼后面的小海湾闲逛。海滩是两人去的最多的地方,落日的美景让他们流连忘返。亦如还是个挖花甲高手,退潮之后,她一个人就能挖到一小桶。
    美味的花甲吐了泥沙,亦如把切好的冬瓜小块一起放进煮开的水里,再下进去细长的银丝面,就是秦楠最喜欢的晚餐。
    除了海滩,亦如还喜欢楼顶。
    潮湿的风从填海的小港湾吹来,带来腥咸的气息。
    初具规模的菲城夜景比那个昏暗低矮的北方小城不知恢弘多少倍。听说是因为不远处新建了一座大型核电站,而故乡是用煤发电的。看来高科技发出的电都要明亮一些。
    亦如不喜欢用煤发电,如果这世界没人需要煤,是否就不会再有矿难呢?
    暮色中站在楼顶向海面深处眺望,可见依稀闪耀的灯光,亦如知道,那是香港,一直走,还有一个更加美丽的海港——维多利亚港。
    香港,多么神奇,多么令人向往啊!
    菲城与香港一脉同根,受其影响最深,年轻人包括打工者都是模仿香港来紧跟时尚,看香港电视台成为菲城人最廉价的消遣方式,菲城的许多老板都是香港过来的。香港成为财富、时尚和梦想最完美的注解。
    打工者对香港有一种羞涩而含蓄的向往,这也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人就是要靠梦想生活,难道不是吗?
    秦楠很快融入了菲城生活,穿着打扮越来越像本地小青年,随意中透着慵懒,其实他本来就是这副模样。短短半年他的菲城话条儿顺流利,亦如就撞见他用菲城话骂人,叽里呱啦的,对方是个矮小的本地人,嘟囔几句走掉了。
    餐馆里的常客也都很喜欢秦楠,有位老妇人还打算认他做干儿子,听说她有很多钱,亲生儿子在海外有大型的鲍鱼和珍珠养殖场, 她的老伴做跨国贸易,专门从南非倒腾钻石。
    “你会认她做干妈妈不?”甘蔗的渣滓把亦如的嘴角划伤,她掏出手帕,吸了吸血渍。
    “我提了个条件,她同意我就认。”秦楠歪在海滩上看杂志,漫不经心地回答。
    “什么条件呢?”
    “如果她能同时给你做妈妈我就认,毕竟你已经没有妈妈了。”
    话刚出口,秦楠就发现失言,赶快一骨碌爬起来去看亦如表情, 见她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
    “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我的妈妈。”亦如真诚道。
    “真的吗?那我下次化化妆,穿上花裙子吧。”
    秦楠又开始皮,扭着腰,挤眉弄眼,作出各种女人的姿态。亦如拾起杂志轻丢到他的头上。
    6
    猴子是不会安心待着窝里的。特区的生活越来越惬意,精力旺盛的秦楠开始到处乱跑。他常和几个一起打工的小兄弟去沙头角。
    沙头角有一条直通香港的街道,街道不宽,店铺低矮却名扬海内外。除了一家挨一家的金饰店、a 货店,大多数货品是七彩又廉价的女士内裤,穿上身就变形的丝袜和样式精美挂在胸口一个星期就停了的电子表。
    拎着黑色购物袋的香港大妈骂骂咧咧地排队回家,时不时和熟络的边警搭话。沙头角更多的是从大陆南下的游客,操着各式口音,小心翼翼地和坏脾气的本地老板讨价还价。因为认为菲城人见多识广, 游客自惭形秽,谈判上总是输了先机,买了劣等货也自认倒霉。
    这时候的菲城真是遍地黄金,处处占着改革开放的先机。秦楠和一位同乡小伙子倒腾了一批皮鞋,趁休息时蹲在沙头角外面的小街口练摊,竟也赚了一笔。
    不时有点外快收入,秦楠开始嘚瑟。他又抽烟了,常常吃宵夜喝早茶,走起路来也特别神气,挺胸叠肚像个老板,秦楠说自己有仙气护体,亦如总是笑他。
    秦楠不止一次去录像厅,只是不好意思告诉亦如。
    亦如要是知道秦楠来这种地方,一定会被气死!再说如果她真的在身边,屏幕上那些露骨的画面,自己也得羞死!
    可是,看着身旁那一对对情侣,趁着黑暗……秦楠的心痒死了, 真是又羡慕又煎熬,又盼望又忐忑。
    改革开放初期的菲城,自由思潮涌入,五颜六色带着“资本主义绚丽光芒的事物”刺激着年轻人敏锐又脆弱的神经,令他们无法自拔。再加上大量打工仔、打工妹正值青春年华,面临着文化和情感的双重沙漠,背井离乡承受着流水线高强度的工作,迫切需要发泄和慰藉, 录像厅就是这样的产物。
    录像厅一般建在打工者密集的宿舍区,门口竖着全裸美女的海报,片名就让人血脉喷张,女性羞处用小桃心勉强遮盖。
    录像厅一般都是通宵营业,白天和午夜前播放的大多是香港和国外的枪战片和搞笑片,偶尔还有老年人甚至孩子观看。午夜以后激情开幕,言情片,其实就是三级片公开或半公开地刺激上演。
    打工者就这样窝在空气肮脏、充满汗臭脚臭的录像厅,激动地盯着一方屏幕上露骨的表演,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
    无数年轻的男孩儿、女孩儿就是在这狭小的座位上成为男人、女人,身边几米远就坐着陌生人……以至于多年后录像厅成为这批中年人最难忘的,也是一段不能言说的秘密。
    也许你看过《外来妹》,听过杨钰莹的那首《我不想说》,当轰轰烈烈的打工潮水淹没这座城市,浮华背后,菲城见证了太多的分分合合,人生起落!
    不知道 20 世纪的菲城究竟来过多少打工仔和打工妹,专家统计达到了 6000 万人次。如此多的年轻人,在特区的土地留下了青春, 留下了激情。如今他们可能已成家立业,分走他乡,也许还在特区的土地上继续为梦想打拼。但不管结果如何,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段值得书写的奋斗往事,谱成一曲特区成长的动人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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