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眼神,此刻哀怨的眼神,直视着自己,内有千言万语,那一定是亦如的……
    秦楠一定要好好问问,这些年究竟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内心虽然都是波涛翻滚,两人却只是友好地握手,尴尬地坐下。秦楠感觉亦如的手非常冰凉,想起她月经初潮用报纸的往事。
    沉默了一会儿,秦楠先发话:“亦如,你好吗?”
    秦楠的声音已经彻底成熟,他是用打开的胸腔发声,中气十足, 饱有磁性。
    亦如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小声回答:“还好。”
    又是长久的沉默,秦楠只好打破——其实我是在报纸上偶然看到一篇敦促国家出台动物保护法案的文章,署名是沈亦如。经过打听, 才问到了你的电话,试探地发出一条信息。
    亦如记得这篇文章,是自己不久之前发表的。“你现在做什么呢?”
    “我在澄洲大学经济学院当老师。”
    “你竟然当了大学老师,还是学经济的?”
    亦如很是惊讶,眼前出现儿时那个顽皮“站岗”的淘小子。秦楠搔搔脑袋,真是误人子弟啊。本来自己什么理想也没有,可是最后还是走上了父母给自己选择的道路。不过经济、金融方向自己还是非常喜欢的,还记得当年在沙头角练摊的经历吗?
    “那你呢?”
    “我现在是家庭主妇。”
    亦如结婚了——失望,一瞬间爬满秦楠的脸,他也不想掩饰。“你偷渡去了香港,还是……当年我到处找你,你知道吗?”
    亦如的指头开始颤抖,她努力克制自己。今天只希望得到一个答案,当初他为什么要抛下自己,不辞而别呢?
    秦楠叹了一口气,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掀开那段尘封多年的记忆——
    原来,偷渡香港计划搁浅之后,涉世不深的秦楠在餐馆打工时被人唆使,和几个打工仔一起到澳门赌博。秦楠赌博的初衷只是希望多赚点钱,供亦如上学。
    前几次手气不错,还小有收获。可是最后一次他输光了全部的钱,为了翻本,向高利贷又借了一笔,结果一个晚上就输个精光。高利贷控制了秦楠,他只能给远在北方的家里打电话。秦楠的父母、哥哥立刻飞到澳门,把他赎了出去。
    他出走的一年里只留下一张字条,电话都没有一个,家里人几乎急疯了。嫂子于荷想起出走的那天有个女孩儿找过他,记得他也来“抢”过钱。
    毫无疑问,两个孩子是一起走的。更可怕的是,这个女孩儿竟然跟学校刚刚发生的杀人案有关!
    在澳门,父母执意带回秦楠,秦楠要返回菲城,将亦如安顿好, 可是父母死活不同意。那时还没有手机,他打了几个电话,亦如打工的工厂都粗暴地挂断了,没办法秦楠只能和父母回北方。
    第二年假期,秦楠又偷跑到了菲城,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亦如。父母知道他再次离家气得发疯,母亲住了院,他只能立刻回去。
    秦楠在这之后决定发奋读书,快快长大,终有一天找到亦如。
    秦楠天性是极聪明的,加上父母的悉心辅导,轻松考上了首都经济大学,按照父母的意愿选择了经济学,接着又去美国读了博士。本可以留在美国,他却选择回到菲城的澄洲大学,其实是希望在此落脚, 好继续寻找亦如……
    亦如静静聆听,心里却感慨万千。
    首都经济大学与自己的母校首都大学只有一墙之隔,两所学校亲密无间,除了共同开设一些学科,自习教室和食堂都是通用的,更成就了无数对跨校恋情。高校合并风潮中,两校重组为新的首都大学, 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教学航母……
    也许,就在自己撑开那把带小碎花雨伞的时候,就在自己踩着上课铃声在校园奔跑的时候,就在自己对着秋天的最后一片红叶发呆的时候,秦楠就从身边擦身而过——
    而我们却从来不曾相遇。
    命运啊,你怎么就这么残酷!
    泪水就在此刻夺眶而出,亦如濒临崩溃。
    12
    哭了好一阵,在秦楠的追问下,亦如也断断续续地讲起这 20 年的往事。
    她先讲到现在的生活,秦楠知道蔡氏生物,对这家企业印象非常糟糕,知道亦如嫁的就是蔡高峰,实在难掩失望。
    讲到吴老板时,亦如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全部讲出来。
    她用平静的口吻叙述了曾经发生的点滴,好像那是别人的故事。秦楠根本听不下去了,层层泪水从他的眼眶喷涌而出。他捂住自
    己的嘴,眼泪顺着指缝弥漫,喉头不受控制地翕动着,哽咽因为被压制,而变成轻轻的悲鸣。
    “亦如,你受苦了!”
    亦如看了他一眼,惨然一笑,又讲到了自己的求学过程和回到菲城的经历。
    “错过了,我们一再错过了。”
    秦楠的泪根本无法停止,他只能用尽全部力气克制自己的情绪。其实秦楠曾经到工作过的餐馆找过亦如,吴老板说没看到什么女
    孩儿。虽然一起打工的小王有点支吾,眼睛直往阁楼上瞟,秦楠却没有注意到。刚从店里出来就接到父亲的 call 机留言,知道母亲住院,只能当晚就赶回北方……
    亦如的眼睛望向风信子大道此刻川流不息的车河,一群鸽子从窗前这一方天空掠过,羽翼发出哨子一样的鸣叫。
    “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去澳门赌博,结果和你……”
    秦楠哽咽着,他伸出了左手。亦如看到,他的小指头少了一截! “因为这只手,我差点做不成老师,可是不砍掉它,我根本不能活下去……亦如,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你!”
    看着对方残缺的手指,亦如又是泪如雨下。良久,两人的情绪才平复,他们点了一壶普洱茶,轻轻抿着。
    “那件事?”
    秦楠知道亦如指的是什么,赶快笑着回答:“没事了。”
    刘大爷当场就死了,王晓霞承认最后是她用锤子砸死了他,你只是在他侵犯你时用锥子捅了他,你是正当防卫。因为刘大爷涉嫌强奸,王晓霞也没事,其他女孩儿都没事了,听说现在大家都过得很好, 皆大欢喜。
    “那就好了。”
    秦楠听到亦如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猜想她这口气郁结了 20 年, 此刻才能如释重负,心里更加五味杂陈。
    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分别的时间还是到了,见亦如要走,秦楠只好最后请求:“亦如,知道你现在这么幸福我也放心了。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但是我们还是一辈子的朋友,好吗?”
    亦如想拒绝又实在不愿拒绝,点了点头。
    “我虽然当老师了,可能还要抄你的作业呢!”秦楠调皮地挤了挤眼睛。
    亦如扑哧笑了,秦楠还是秦楠。可是——亦如,还是亦如吗?
    13
    亦如走后,秦楠又坐了一会儿,目送她离去的背影,阵阵心酸。可怜的亦如,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王晓霞当年被认定过失杀人,在管教所里劳教了两年,出来后吸了毒,现在流落到中缅边境。听说小甜被强奸之后竟怀孕了,流产时出了意外,小小年纪就切掉子宫,不久精神失常。小红受不了指指点点,很快就转学了,改了名字,已经下落不明。
    亦如被警方通缉,不过听说有“大人物”出面斡旋,不久就销了案,所以亦如叫不叫“亦如”已经不重要了。
    刘大爷留下了一个厚厚的日记本,详细记录了自己强奸和猥亵女童的姓名和经过,时间长达 6 年,仅记录下来的竟然就有 300 多名!其中大部分女童他叫不上名字,就用衣服的颜色式样、当天他的
    感受和动物命名。这些被叫作“绿毛衣”、“太舒服了”和“兔子”的女童,最小的只有 7岁,最大的也只有 14岁,本子里记录的情形令人出离愤怒,过程极端令人发指!
    听说当时一位办案警察看完本子后割腕自杀,因为他看到了描写自己女儿被奸淫的细节;还有一位父亲看了本子的内容,一夜白头……
    这个无耻之极的恶魔!
    当年他被亦如她们砸死还算便宜,否则他死一万次也不能抵罪! 可是,令人遗憾的是,当警方寻访证据时,被摧残女童的家庭无
    一例外地选择缄默,有的家庭甚至威胁要告警方诽谤,败坏自己孩子的名节。然而,不论这些家庭,还是这些孩子,即使暂时掩盖了真相, 也不过是掩耳盗铃,因为她们的身心注定一辈子都要受到煎熬。
    这样的案件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警方不得不对外封锁消息。
    毕竟强奸犯已经死亡,再追查下去也没有意义。过了几年之后, 就没有人再提这个案子。
    至于做校长的姑姑,秦楠叹了一口气。这件事她负有重要责任, 工作没了,姑父和她离婚了,儿子疏于管教去江边游泳,淹死后尸首都没找到。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前几年得癌症死了。
    而自己呢?
    秦楠不禁回望,自己的人生轨迹也被完全改变,永远回不到从前……
    一个魔鬼可以改变这么多人的命运,真是令人唏嘘。
    秦楠独自来到了早年曾经住过的打工楼,惊奇地发现这栋大厦竟然还在!不过眼前的建筑已经很残破,马上要拆迁了,毕竟一晃快20年了。
    这里还是住着打工者,一样天南地北的口音,一样的青春年少, 一样怀揣着梦想。不一样的是,他们是新一代的打工者,见识更广, 学历更高,穿着更加讲究。
    他们不再听单卡录音机,而是端着笔记本电脑。他们用上了手机,很多人还在用最新的苹果。他们从事的工作也不完全是蓝领,很多人是外企里的白领。他们不再蜷缩在录像厅寻找刺激,他们的夜生活丰富多彩。
    想起那夜和亦如拥抱,秦楠不觉脸红了。
    那夜海风温柔,自己搂着亦如,流着眼泪竟就这样睡着了。梦里惊醒时身旁空空,她已经离开,赶回流水线工作。
    没想到这一别竟有 20 年,真真就如梦一场!
    早知道那晚的分别就是诀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握紧她的手……
    接下来的日子,秦楠约了亦如几次,她都借故拒绝了。正不知所措之际,蔡行芸的短信来了。
    第五章 溪苏的杀戮
    溪苏的花语是因爱生恨。
    相逢不语,一片娟肌著秋雨。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1
    澄洲大学图书馆有一处天井。
    这所中国最美的大学就坐落在风信子大道的白色沙滩旁,背靠汀澜山,透过一片浓绿,依稀可见云顶禅寺笼罩的薄雾,上山的小路有个美丽的名字——溪苏路。
    连绵的校舍年代久远,风格古朴,仿佛一方世外桃源。因为澄洲大学前身就是蜚声海内外、办学已逾千年,“百代弦歌贯古今”的岭南书院之首——汀澜书院。
    走进任何一栋红墙、灰瓦、勾彩的建筑,推开窗子,眼前要么是绿荫浓触帘衣,要么是烟波渺送兰舟。
    徜徉在落英如雨的小径,两边不时伸出杨柳堆烟的庭院飞檐。正迷失在莲塘畔,擦身而过一个小梳妆的窈窕女子,淡雅娟秀,正吟咏《水调短亭秋》,素手一指,音犹在耳,恍如回到了千年之前。
    真真应了这句: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在这样的校园浸染,与其说来读书倒不如说来洗心。可是周一清晨,图书馆的天井里却出现了一具女尸!
    死者是澄洲大学副校长、经济学院教授薛鹤鸣的女儿,本校大三学生薛婷婷。
    就像一枚重磅炸弹丢进校园,澄洲大学的每个人都从“世远忘朝夕”的集体催眠中醒来,才发现美景不是仙丹,凡人终究做不了神仙, 在校园里都发现了死人。
    虽然警方和校方封锁,小道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一时间人心惶惶。林域果第一时间赶到澄洲大学,这是他调到市局的第一个案子。
    领导正从外地赶过来,路上一再叮嘱,案子发生在大学里,死者家属有头有脸,又事关学生这个敏感群体,一定要审慎处理!
    澄洲大学图书馆5年前建成,一共有3栋6层楼,怀抱天井而建, 成n字形。开口的一侧是一条长廊,通往图书馆的荷塘和小花园,小花园后面是人文学院。
    图书馆的天井 300 平米见方,地上铺了青砖,有几张雕花长椅。正中间是一株五层楼高的香樟,正逢晚秋,枝叶已经稀疏,天井其实就是为了保护这棵树而修建的。
    现场初步勘察,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图书馆内部也没发现异常。死者衣着完整,神情安详,平躺在天井里的一张长椅上,就像睡着了一样。随身携带的书包还斜背在肩上,平放在腹部上。包里面有钱包、化妆包、两本书和一台平板电脑。纸巾、钥匙、面巾纸等小零碎放在夹层里,没有遗失物品的迹象。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图书馆的保洁员,这位乡下来的阿姨脸色惨白,语无伦次,警官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她是早晨六点打扫这里的卫生时发现尸体的。
    在死者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林域果目送法医抬走尸体——这是位五官精致,体态娇小的女大学生,她还保持着熟睡的神态,嘴角甚至有一丝残留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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