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旗子有何特别吗?”梅檀对他突如其来的自信露出些不解的神情来,王江宁目光在梅檀的眼镜上落了片刻,了然一笑,扭头看看见四下无人,便飞快地闪到那小汽车边上,一抬手便将那蓝色的小旗子拔了下来。
    梅檀阻止不及,只能看他又迅速地跑回来了,将那蓝色小旗子递到他面前,笑道:“错不了的,你看看这旗子上写的什么。”
    接过小旗子,梅檀定睛一看,只见上面精致地绣着个“曲”字,边上绣着一圈略有些熟悉的纹路。
    “曲应该指的是文曲楼,而这纹路,你看像不像陈婷婷那个手链锁片上的纹路,”王江宁提醒道,“你说过这纹路很罕见,那挂着这个小蓝旗的车应该就是接走陈婷婷的错不了了。至于那两个学生没提到这旗子,很可能是因为陈婷婷不愿让人知道她的家庭情况,所以去接陈婷婷时摘掉了。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猜测,真相如何,进去会会那位吴管家便知道了。”
    “相隔如此远,你竟能看清?”梅檀却被王江宁这过人的眼力惊到了。
    “当侦探的眼神自然得好,而且不读书自然不伤眼嘛。”王江宁谦虚了两句,将那旗子揣进兜里,突然狡黠一笑,“少爷,咱进去吧。”
    “欢迎欢迎!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前面的雅座还空着三四桌,您要不爱热闹,楼上的雅间多得是,雅间还有专门的小潘西伺候的。”进了园子,一个四五十岁的老班主热情地迎了上来。
    这种小园子,做的都是熟客买卖,戏班的班主亲自迎送客人,这是留住熟客的不二法门。这老班主姓金,那一双眼睛早已练得颇为老辣。
    王江宁和梅檀一前一后进来,王江宁故意微微弓着背勾着头,进了门就往梅檀旁边一让。
    梅檀有些不自在:他个头本来就高,让王江宁湿了水把头发挑下来几缕,再加上解开的风衣,只系了一个扣子的西装,松垮的领带,挽起来的裤脚,再加那块价值不菲的怀表,这活脱脱就是一副有钱人家浪荡公子的模样。
    那金班主打眼一瞧,立刻在心里给二人定了位:这主仆二人非富即贵啊。
    “我家少爷姓蒋,却不爱热闹也见不得生人,二楼还要爬楼梯,我家少爷不能受累。班主辛苦,给我们在后排角落找个安静的地方,动静别太大,我家少爷就安安静静地听个戏。”王江宁主动迎上去,怕给人听到一样小声给班主招呼着。
    这金班主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来听戏要坐后排角落的,正有些诧异,忽然瞅见王江宁有意无意地露出了勃朗宁手枪的枪把。金班主能在这十里秦淮拥有这一方戏园子,江湖经验自然相当丰富。枪他是见多了,一眼就知道这种枪和一般常见的驳壳枪完全不同,能用这个多半是军政豪门。而这一个公子哥身边的跟班就能用这种枪……
    有身份带保镖的公子哥,还不爱热闹不乐意见生人,姓蒋……哎呦,莫非……
    金班主也是反应奇快,脸上的笑意挂得更浓了,眼睛也更小了些,忙不迭答应下来,又一边小声谄媚着把茶水钱免了,一边弓着腰走到梅檀身边亲自引路。
    梅檀瞧了一眼王江宁,王江宁露出一丝暗笑,冲梅檀使了个眼色。梅檀还以为这里就是如此热情,也就没多在意,抬脚就跟着金班主往里面走,倒十足合衬王江宁给他安排的身份。
    王江宁边跟着金班主往里走,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戏台前三排的中央位置,见那“弹压席”空着,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梅檀只当他注意到了什么,压低声问:“你发现了什么?”
    “看到空着的那张方桌了么。”
    梅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戏台最前面摆放着一张方桌和数把舒适的座椅,那桌上设有一令箭架,除此之外,还摆放着烟、茶和各种水果。
    “那是警察厅勒令每家剧院、戏园专为弹压警设置的‘弹压席’,由军队、警察、宪兵联合组成的督察队,会定期来巡察、弹压,”王江宁得意地给这位从未进过戏园的知识分子解释道,“一会儿若真和那吴管家碰上,万一有点冲突起来,有督察队在此,怕是会诸多不便。”
    说话间,金班主将二人引到一个既能看得到戏台,又有些昏暗的角落里,转身又安排了个小潘西给二人端上茶水点心。
    这小潘西也就十岁出头的样子,模样长得很是讨喜,一双大眼睛看起来格外机灵。上完了东西,便往梅檀身边一站,专给二人服务了。也亏得这个位置不起眼,听戏的人都没注意到这二人得到的特别待遇。
    见他二人坐定了,那在园子里乱蹿的“手巾把”就
    溜到了他们桌前,向门口的那个给手巾喷香水的小跑堂招呼一句,两条绑在一起的白手巾就凌空扔了过来,那“手巾把”稳稳接住还挽了几个花,又给二人道了一声“劳驾”。
    王江宁还没动静,梅檀也看着眼前这条混杂着肥皂水和法国香水味的手巾不出声,前边几桌闻得动静的客人已经为“手巾把”这凌空接物的本事叫了几声好。
    王江宁瞧着梅檀似定住了一般,咳嗽一声说:“大少爷,给人点赏钱啊。”边说边接过自己面前的手巾顺手递到了梅檀身后小潘西的手里,冲她笑了笑。
    梅檀不知道要给赏钱这事,但也确实不想拿这手巾,一时之间也踌躇是先拿手巾还是先给赏钱。身后的小潘西似乎是知道难处,上前一步接下手巾,打发“手巾把”走了,连带着王江宁的手巾一起放到了点心盘前面,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王江宁自讨没趣,抓了把瓜子往后一靠,竟看起了戏来。
    戏台上正在唱的,是白局中的老词牌,叫做周桐访友。这个曲目本来是金陵评话中的,后来被白局艺人借鉴过来,唱的自然是比说的好听,也成了广受欢迎的白局曲目。全本一共五十回,这时候正唱到周桐大闹法场救赵昆的段落,十分热闹。
    台上唱得热闹,台下都在认真听着,王江宁磕了几粒瓜子,晃着头佯装听了几句,便转身招呼正在倒茶的小潘西。
    看到王江宁晃了晃手里的赏钱,这小潘西立刻热情地说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梅檀见王江宁要开始问话,便也转过头看向那小潘西。
    第一次看到梅檀的正脸,那小潘西脸上不由地浮起一丝红晕,金班主让她来招呼的时候只说是贵客,她本也没多想,没想到这位公子竟生得如此好看。
    王江宁当然没错过这位小潘西看到梅檀后的神色变化,不禁稍有些气闷,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比我帅那么一点点吗?
    “咳咳,小妹子,我和你打听个事儿。”王江宁咳了一声,将那小潘西拉回神,“你们这听戏的客人里面,有个文曲楼的管家,姓吴的,大概四五十岁,头发少得很,鹰钩鼻,你认得吗?”
    “吴一峰先生啊,认得啊,他就在……”
    见她抬手就要指人,王江宁急忙拦住,“不用指不用指,你悄悄告诉我是哪一桌的就行了。”
    这小潘西倒也机灵,知道不该多问,便趴在王江宁耳边悄悄说了个一二三。
    “那桌上另外两个人,是他朋友吗?”王江宁瞅了瞅小姑娘说的那一桌,除了背对着自己的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头,一左一右还各坐了一个人。
    “应该只是在园子里认识的吧,他们也是熟客。吴先生倒是有些日子没来了,以前他每周都来的。”小潘西配合地压低了声音,一边语速很快地说着,一边仍有意无意地偷偷瞅着梅檀,这位公子喝水也好好看呀。
    王江宁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因为小潘西又看了梅檀好几眼少给了几个铜钱。
    “你在这儿坐着,我过去会会那个老杆子。”王江宁又转头悄悄叮嘱了一下梅檀。
    梅檀点了点头,只端坐着喝茶,对站在自己身后这位小姑娘不停打量的目光浑然不觉。
    王江宁径直走到吴一峰那一桌旁边,随手拿过一把椅子,往吴一峰身边一放,大大咧咧地就坐了下来。吴一峰身旁的另外两人都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王江宁,见这小子厚着脸赔着笑拱了拱手,也就只在心里问候了一下这不懂事的小杆子,转头继续听戏了。
    反而是吴一峰,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戏台,眼睛都没瞅王江宁一下。
    王江宁晃着头,肆无忌惮地扫视了一遍这个吴一峰。这人果然如杂货行伙计所说,头发很稀疏,而且白了一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些。一个大鹰钩鼻让他的侧脸看起来相当突出。个子也不高,穿了一件蓝色长衫,坐在那里弯腰驼背的,活脱脱就是一只蹲在椅子上的老秃鹫。
    “吴先生?”王江宁看他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感觉吓唬两下子就能把事儿办完,准备再扮一次假警察。
    “有何赐教?”吴一峰眼珠子都不动一下,微微动了动嘴皮子,声音很细,气若游丝的样子。
    “我是警察厅的。吴先生,你知道为什么找你么?”王江宁身子往前一趴,歪着头看着吴一峰,又把自己怀里的枪微微露了出来。自打有了徐思丽给的勃朗宁,王江宁感觉自己装警察也更加自信了。
    吴一峰依然巍然不动,似是并不把他这个“警察”放在眼里。
    王江宁有些意外,倒也反应迅速,突然一摊手,将从那小
    汽车上扯下的蓝色旗子在他面前一晃,面不改色地说谎:“吴先生汽车的旗子上为何会有血迹,能否和我回厅里说个清楚?”
    吴一峰这才抬眼看向王江宁,虽然身子还是没动,但那手却抓着茶杯停在桌上。他骨瘦如柴,手细得和骷髅似的,此刻,手上青筋暴起,更像是一只鹰爪了。
    王江宁心下一惊,电光火石之间,吴一峰突然抓起茶杯,一盏热茶冲王江宁泼了过来。同时脚下发力,将桌子踢向王江宁。
    王江宁直接向旁边一倒,就地打个滚,躲过了这张桌子。只是惨了另外两个听戏的,一个被飞起的桌子砸破了下巴,顿时鲜血直流。另一个则直接被桌子砸中,捂着脑袋嗷嗷大叫。
    王江宁抬头一看,吴一峰猴子一样蹭蹭蹭踩着桌子往戏园门口跳去。整个戏园顿时一片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听戏的和唱戏的一边喊着“打架啦!打架啦!”一边抱头就跑。
    王江宁心下大悔。大意了,这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干瘪老头,不但有功夫在身,身手还如此灵活。现在他想收回自己进门时说的话了,要是今天“弹压席”有人在就好了。想想便觉气结,每次这种时候,韩平这小子都不见人影,老子在这给他破案,他小子倒好,还不知道蹲哪吃烤鸭呢。
    眼瞅着吴一峰那老小子就要蹦到门口,王江宁情急之下一把掏出勃朗宁,但只瞄准了一下,便又无奈地把枪放下:周围到处都是人,自己这枪法从没试过,万一打到无辜可怎么得了。
    吴一峰还有一张桌子就要跳到戏园门口,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停住不动了。
    王江宁定睛一看,竟是梅檀。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戏园门口,正好拦住了吴一峰的去路。
    王江宁心中大惊。看吴一峰刚才踢桌子那一脚,功夫绝对了得,撂倒梅檀还不是轻轻松松?他脚下更急,忍不住要大声喊梅檀避开。
    哪知道就这么一停一堵,梅檀那一副万年冷若冰霜的表情再加上唬人的身高优势,愣是把吴一峰给唬住了。他定定地看了梅檀半天,似乎吃不准眼前这高个冷面男会不会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又回头瞅了瞅要追上来的王江宁,四下一瞧,干脆跺脚一个纵身飞跃,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跑去。
    王江宁喜出望外。刚才他就侦查过这戏园的情况,戏园的二楼和隔壁的房子是连在一起的,从二楼可以轻松地翻出去逃走。他一个急刹急转追了上去,顺手抄了一把椅子冲着吴一峰的后背猛砸过去。
    吴一峰听见后面动静,也不回头,侧身一个飞踢,咣的一声把椅子踢飞了。但王江宁要的也就是这点时间,让开飞回来的椅子一个飞扑,就抓到了吴一峰的腿上。
    俩人顿时在楼梯上打成一团。吴一峰在上王江宁在下,本来吴一峰就有位置优势,再加上他的功夫,开打了之后王江宁连吃了他好几拳,差点被打下楼梯。
    也亏得王江宁从小打架打到大,早就认准了在这种局促空间打斗,管你有什么少林武当功,拼的就是个快准狠,比的就是谁不怕死。王江宁也不使什么招式,闭着眼睛一边哇啊啊啊啊喊着一边只管抡着胳膊向前猛砸。自己挨吴一峰三拳,也至少能保证打中吴一峰一拳。
    吴一峰似乎也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打法,明明是自己局面占优,愣是被王江宁砸得节节后退。他也发起狠来,就地向后一滚,站到二楼的开阔楼道里摆开架势准备和王江宁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
    王江宁见砸不着人了,这才睁开眼睛一看,吴一峰已经在二楼上扎着马步摆了个架势,一双鹰眼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王江宁也不迟疑,冲上二楼,也噼里啪啦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和手掌……
    ……然后直接从怀里把勃朗宁掏了出来。
    “动一动我就开枪!”
    吴一峰像被馒头噎住一样瞪着眼看向王江宁: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对手,丝毫不顾及江湖规矩,自己都把姿势摆好了,这家伙掏把枪出来算什么英雄好汉?
    “砰!”就在王江宁掏枪出来还没对准吴一峰呢,枪响了,二楼天花板上顿时开了个孔,屋顶上的瓦片碎了一地,吓得准备上来劝架的金班主抱着头就趴到了地上。
    王江宁拍了拍掉在脑袋上的房顶灰尘,“看到没有没和你开玩笑!动一下马上把你打成筛子!”
    梅檀避开满园受了惊吓的人,大步流星地赶到王江宁身边,颇有些赞许:“你这鸣枪示警,开得很果断啊。”
    王江宁见吴一峰离得还远听不着,这才转头心有余悸地低声对梅檀说道:“妈的吓死老子了,这破枪,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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