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金陵大学。
    梅檀此时已经整顿完毕,他恢复了往日风度翩翩的样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脚上的新皮鞋也是一尘不染。
    在返程的路上,梅檀刻意留意了马车的信息,但却一无所获。不过现在想来,张奇看到的那辆马车和那批人,到底是不是可能载有陈婷婷的马车也未可知。陈婷婷的下落,依然音信全无。
    梅檀想到这里,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办公室里的植物一直有同事妥为照顾,生长良好。也唯有这些沁人心脾的植物气息,能让他真的平静下来。
    还是要先把眼前的事做好,梅檀这样想着,低头细细察看手上的铜雀印。这枚小小的铜印,已经不知道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但却连真假都尚未定论。如今鉴定真伪的重任落在他的肩上,他自然不敢大意。
    文物考古方面,梅檀自认是个外行。他取出一块白布,将铜雀印小心地包裹好,装在牛皮纸袋里。他决定找化学院的同事好好检测一下这块印。
    “梅教授,有人找你。”门外传来一个学生的声音。
    旁边就是实验室,经常有很多学生在做实验。近来时局动荡,学生们自发地组织了护校队,主动在实验室等重要地方看门。这些热心的学生也义务充当了梅檀的“门卫”。而本来对这些行为有些抵触的梅檀,在遭遇了如此多的事件之后,对这种小心为上的应对也就没那么排斥了。
    “请他进来吧。”梅檀一边答着,一边将装有铜雀印的牛皮纸袋塞进了抽屉里。
    门甫一打开,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走了进来。
    徐思丽一袭皮衣,头戴一顶小毡帽,脖子上围一条红围巾,手上提一个公文包,依然是一副干练的样子。
    “你现在居然有站岗的了?”徐思丽进屋以后就摘下了围巾和帽子,熟练地将它们挂在门后的衣帽钩上。
    她关上门,就顺势坐在了梅檀对面的椅子上。
    梅檀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脸色不太好,眼下还顶着两个黑眼圈,不禁一愣。他当然想不到徐思丽和李错喝了半宿的酒,本能地想到了昨日被她领走的李错,迟疑了一下问道:“李姑娘还好相处吗?”
    “很好啊,这姑娘也是女中豪杰,竟然敢千里迢迢跑来南京。”徐思丽回想起昨晚和李错斗枪的场面,神情中不由显现出几分钦佩来。
    “你呢,这次远行感觉如何?你的那个学生……陈婷婷,有……下落吗?”徐思丽故作淡定地提起陈婷婷,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打了磕巴。
    梅檀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还打算继续找下去吗?”徐思丽接着问道。
    “要找。她毕竟是我的学生。”梅檀清清淡淡地说道,口吻里却有一种常人难以匹敌的执着。
    “你对你的学生,都这么上心吗?”徐思丽话一出口便颇有些后悔,于是她不等梅檀说话,便马上又补了一句,“也罢,这次,我和你一起去找。定要找到这个陈婷婷。”总有些事,是需要自己去争取的,徐思丽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
    “但是,我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梅檀似乎没听出徐思丽的弦外之音,思路仍在学生的安危上。
    “她很可能还活着。”徐思丽把随身带来的公文包放到桌子上,然后从里面取出了两张照片,递给梅檀。
    梅檀微微皱眉,接过照片。第一张照片是一张风景照,拍的似乎是一座渡口。半边照片都是江水,另半边却是从一艘渡船上下来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梅檀端详许久,然后抬头望向徐思丽。
    徐思丽知道梅檀看不出端倪,便用手指着照片说道:“这张照片,是九月九日一个风景摄影师在浦口渡口拍摄的,那是从南京到江北的必经之地。也是巧了,这个摄影师洗照片的照相馆,正好是警察厅经常去洗照片的那家。洗照片的伙计每次洗完照片,都要检视一下有没有没洗清楚的地方,所以当他把这张照片洗出来细细察看时,居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你看这是谁。”徐思丽一边说,一边轻轻移动手指,指向了照片上一个点。
    梅檀轻推眼镜,顺着徐思丽指着的地方看过去,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艾梁?”
    照片上,头戴帽子、身穿长衫的艾梁跟着一群人沿着江岸走着。梅檀多次从艾梁手底下死里逃生,对他这张脸,再熟悉不过。
    “是的。艾梁是乱党的头目,所以我们在那家照相馆洗过他的通缉令。那伙计一看照片上这人正是通缉令上的,就来警察厅报案了。”徐思丽压低了声音,“但,艾梁只是这
    张照片上的引子,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他旁边那个人。”
    梅檀定睛去看艾梁身边的人。那些人大多戴着帽子,面目却没有梅檀认识的了。紧挨着艾梁的是一个没戴帽子的秃顶。他的脑袋上只依稀飘着几缕头发,似乎是个年龄很大的中年人,一脸横肉,看起来颇为猥琐。
    “此人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只是大家一起研究照片的时候,警察厅却有好几个探长认出了艾梁身边的这个人,说以前没少和此人打交道,毕竟长江上的捞尸人,就那么几个。他就是陶长根。”徐思丽说到这里,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冷峻。
    “他就是陶长根?”梅檀望着徐思丽,眼中闪过一丝迷惑,“那当时起火的船里……”
    “烧死的人中,并没有他。此人的来头看来远比我们预料中的大。当时周处长把这张照片给我看的时候,我也大吃一惊。王江宁的推测是正确的,船上的是替死鬼,陶长根还活着,而且还和艾梁是一伙的。”徐思丽一边思索,一边继续说道,“此人为了能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宁可烧死船老大和无辜的人,简直不择手段。那他所说的一切,便都要打上问号。既然他没有死,那我相信,他所谓的发现陈婷婷尸体这件事,也就十分可疑了。你是否还记得,陈婷婷的母亲曲文秀,在听王江宁转述了陶长根的话后,说了什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梅檀回忆着当时的场面,轻声答道。
    “没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时我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想来,曲文秀可能知道很多,却没来得及说出来。她很可能知道,陈婷婷还活着。这一切现在都联系到一块儿了,曲文秀,陈婷婷,陶长根,艾梁,铜雀印。知道了铜雀印的秘密,就能找到艾梁;抓到艾梁,就能找到陶长根;只要抓到陶长根……”徐思丽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她剩下的话不用说完,梅檀也能明白。
    “我一定尽快查清铜雀印,等我消息。”梅檀站起身,打算立刻行动起来。
    “这次于公于私,我都要帮你。”徐思丽也跟着站了起来,“王江宁说铜雀印在你这里,不管真假,有的是人眼馋这东西。我派两个人来保护你,安全第一,不许拒绝。”说完,她直直地盯着梅檀的双眼,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
    梅檀有些无奈,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师父,我们这到底是上哪儿去啊?”王江宁气喘吁吁地蹬着自行车,颇有些怨愤地喊道。
    从探事社一出来,李老吹就给自己叫了个人力车,并让王江宁骑自行车跟着,美其名曰帮助王江宁恢复体力。王江宁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师父这么做还是因为他抠。
    那拉车的估计是才接到第一单,两腿生风跑得那叫一个飞快,竟是让蹬着自行车的王江宁都有点追赶不及。
    “别着急,等到地方你就知道啦!”李老吹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回答着王江宁,语气格外悠闲。
    王江宁只得咬咬牙,忍受着冬日早晨凛冽的寒风,继续猛蹬着自行车,追在人力车后面。
    “客官,到了。”在城南的一个小巷子前,那拉车的嘎吱一下把车放下,露出憨厚的笑容。王江宁抬头一看,眼前这个地方,他并不陌生。这里名作猫鱼市,顾名思义,就是卖猫啊狗啊鱼虫之类的宠物市场。
    王江宁不知道李老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停好自行车,扶着李老吹往巷子里走去。这猫鱼市巷子口虽小,但肚子很大,因而进了巷口,会有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卖各种猫狗鱼虫的多是地摊,但也有不少铺子,有些铺面还不小。
    南京城南特别是水西门一带,各类手艺作坊林立,从古至今便渐渐形成了以行当命名的地名,颇为有趣。这猫鱼市不消多说,其他诸如弓箭坊、豆腐坊、颜料坊、铜作坊、银作坊、铁作坊等等,也是五花八门。
    王江宁正兴致勃勃地瞅着哪家的猫漂亮,李老吹忽然开口说话了:“江宁,你看这各种行当,它都有自己的规矩和地盘。卖猫鱼的在猫鱼市,卖豆腐的在豆腐坊,卖菱角的在菱角市。为师之前说过,咱们搞侦探的,也有自己的地盘划分。你跟为师这么多年,这猫鱼市你想必也来过,可你从未接过这水西门附近的案子吧?”李老吹眯缝起眼睛,面有得色。
    “对嘛,师父你还是个什么,管长?”王江宁一边敷衍着李老吹,一边继续偷瞅着脚边一只三色大花猫。
    “那是自然。”李老吹对这只三色大花猫也来了兴趣,俯下身子揉了揉猫脑袋,那卖猫的贩子忙不迭地开始介绍这猫有多么聪明伶俐。
    “这说起来容易做起
    来难啊。大家都知道一定要划片才能让人人有饭吃,但是你怎么划分这地盘,又是个麻烦事儿。所以这三十多家侦探社来来回回合计了也不知道多少次,才划了六个区域,每个区域少则两三家多则七八家。每月初,我们六区管长就要一起议事。”
    “六区管长,听起来怎么和什么大官一样?”
    “不是官,但比官管用。”李老吹故作玄虚地点了点头,“咱们这行当,大多是大清朝时的捕快改行来的。民国民国,怕是不比大清朝强到哪里去,大清朝的捕快可勤快着呢。民国的这些警察要是靠得住,哪有我们这些人吃饭的机会呢?”李老吹这番话,王江宁倒是深表同意。
    “这江湖上四大门八小门三十六行当个个都有祖师爷,匠人拜鲁班,戏子拜明皇,咱们侦探这行当是大清朝之后才出的新行当,再加上大家大多是捕快出身,拜的祖师爷自然就是展昭。”李老吹又捋了捋那大花猫的毛。
    “展昭?”王江宁硬忍住没笑出声来,想不到自己这行当的祖师爷居然是那个传说中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
    “所以这六区探首每月一会,咱们也有个名头,就唤作御猫会了。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之所以叫御猫会,其实也是因地得名。你看。”李老吹说着用手一指远处一个铺子。
    王江宁顺着望去,只见那铺子有二层小楼,门上悬了块小匾,上书二字“御猫”。
    “所以你们每次就在这个,御猫,这家店里开会,所以叫御猫会对吧?”王江宁有点想笑,但还是憋住了。
    “等会儿上了楼,莫要乱说话,一切看师父眼色行事。”李老吹叮嘱了王江宁一番,拄着拐杖踱着步就进了“御猫”铺子。
    这铺子门面不大,陈设也颇为简单,一张八仙桌放在正堂中,旁边有两三把椅子,左右随意摆放着七八个猫笼,大多是空着的,只有三四个猫笼里面关着猫。
    屋里一共三个人,两个伙计正在专心逗猫,压根儿没注意到李老吹师徒。而一个掌柜模样的小个子,一看到李老吹就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李当家的来啦!快快快,上面请……这位是?”小个子望向王江宁,露出迷惑的表情来。这人走到近前,王江宁才发现他腿脚似乎不太好,一只脚有点跛。他留着一缕细长的小胡子,打量起人来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
    “我徒弟,王江宁。”李老吹微笑着介绍了一下王江宁。
    “掌柜的好。”王江宁冲小胡子抱了个拳。
    “原来是王兄弟,久仰久仰!以后就要多多关照啦。”那小胡子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二位,楼上请,诸位当家的已经到齐了。”
    “师父,你们这御猫会,好歹也是咱南京城侦探社的大行会,这也太不讲究了。”扶着李老吹上楼的时候,王江宁低声嘀咕道,“下面那三人怕是随便来个练家子就能给全放倒了,如此松懈,岂不是很容易被一网打尽。”
    “哼,你懂什么。”李老吹十分不屑地吹了吹胡子,“那两个伙计,你以为真是伙计啊,他们就是通天手霍家兄弟。那个小胡子是他们三叔霍老三。”
    王江宁这回可真是大惊失色。霍老三的名头王江宁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通天手霍家兄弟在南京城可是响当当的一块招牌。此二人据说是天津卫津门大侠霍元甲的后代,战乱后避居南京城。这二人的霍家拳十分了得,在南京城硬是凭着两双铁拳打下了通天手的诨名。不过此二人并非仗势欺人之辈,平日里也极少抛头露面,是以王江宁只听过通天手的威名,却从未见过此二人。
    没想到这样的人物竟然就在这“御猫”铺子当伙计。不对,这哪里是伙计,这是一对镇宅的门神啊。王江宁一念及此,顿时收敛起了对御猫会的轻视戏谑之意。
    “诸位,久候了。”王江宁正闷头想着事儿,前面李老吹已经在抱拳打招呼了。王江宁猛一抬头,这才发现已经到二楼了。
    这二楼上竟是别有洞天,空间和下面差不多大,却只摆了六把椅子和六个手台,因此显得非常宽敞。屋子的墙面上挂着几幅画像,都是或佩刀或执矛的武士,王江宁也看不出好坏来。屋里一共六个人,五人坐在五张椅子上。另有一个十来岁出头的小潘西,扎着小辫,一脸的稚气未脱,似乎是给诸人端茶倒水的,见李老吹进来便上来扶住李老吹。
    最让王江宁诧异的是,那端坐的五人,居然人手抱着一只大黑猫!而那张明显是给李老吹留着的凳子上,也卧着一只大黑猫。
    令王江宁有点儿发毛的是,那黑猫一对黄色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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