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至慈宁宫,太皇太后才起来,昨晚起夜多了早晨有些贪睡。一晃眼岚琪到慈宁宫伺候也好些年了,日日在跟前不觉得,但太皇太后的确开始年老,饮食胃口都不如从前好,几时嘴馋多吃一些,就不免要闹些动静。但胜在心胸开阔遇事从容,精神一直都很好,腿脚也还利索。
    “您今天多睡半个时辰,一会儿不到晌午皇上就该派人来问为什么了。”岚琪亲手给太皇太后梳头发,笑着说,“皇上一见臣妾,就总问您吃了几口饭几口菜,臣妾说不上来就会挨骂。现在每次陪您用膳,不顾着自己吃饱,总先好好记着您吃了多少。”
    太皇太后笑道:“难怪你有生儿子的福气,这不是恶婆婆该做的事,盯着儿媳妇吃了多少吗?”
    岚琪笑道:“平常百姓家里,儿媳妇不上桌呢。”
    “可不是。”太皇太后愤然,“女人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那么辛苦操持一个家,连饭桌都不让上,真真颠倒。我们算是好福气,得在帝王家。”
    之后伺候进早膳,太皇太后问起孩子的事,问她怎么不把胤祚抱来,岚琪才说:“六阿哥在承乾宫里,他长牙了,总是哭闹,怕抱来吵着您休息。”
    太皇太后闻言,倏然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皱眉问她:“好端端的,哪儿不能放,放在承乾宫?你昏头了?”
    一语惊得周遭宫女太监都跪下了,太皇太后冷冷说一声下去,见岚琪立在眼前手里还捧着碗筷要给她添东西,气呼呼说:“还吃什么,赶紧去把孩子抱回来。你实在是太得意,把孩子送去承乾宫干什么?要气死我吗?”
    岚琪却硬又给太皇太后碗里添了一只小饽饽,慢悠悠将事情缘故都说出来。说到贵妃来找自己麻烦时,隐去了她嚣张刻薄的语句,只把事情讲清楚,末了劝老人家:“贵妃娘娘一直拧着,早晚还得出事儿。如今她愿意让四阿哥和亲兄弟亲近,就是对臣妾放下戒备了。臣妾不敢说用什么心机城府,可想来还是这样才能长久。旁人看着还以为臣妾依附了贵妃娘娘,往后也欺负不到臣妾头上了。”
    原本气呼呼的太皇太后听她一番陈说,竟被说服,感慨岚琪也开始有她的小心思,而且每一件都不着痕迹做得漂漂亮亮的。明明已经是这宫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却依旧秉持低调谦和的姿态,冷静地看待后宫百态。当初苏麻喇和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此时,去宁寿宫给太后送东西的苏麻喇嬷嬷回来,在外头就被告知太皇太后动气,紧张地进来看光景,却见祖孙俩好好说着话,一问缘故听了也是啧啧赞叹:“咱们德嫔娘娘的心胸气度,可打做宫女起就有了,天生来的,旁人教不会也学不会。”
    “你别夸她,近来越发得意,在我跟前也拿腔作势。”太皇太后轻轻松松玩笑几句,待用罢早膳,听岚琪讲些近来京城时兴的新故事。没多久荣嫔和惠嫔结伴来,安排了中秋宴的事。惠嫔今日依旧是平日端庄稳重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才被皇帝夺走了儿子的悲伤。她们走后不久,太皇太后就拉着岚琪的手说:“荣嫔隐忍,惠嫔城府,你自己掂量着,该与谁亲近,又该好好利用谁,没什么客气的。你如今不单是玄烨的女人了,还是两个皇子的额娘。”
    果然太皇太后的心思没有错,深宫里的女人每一个面上都看着和气可亲,背过身去鄙夷蔑视还算轻的,暗下诅咒都不算稀奇。这会子荣嫔和惠嫔要各自散了,荣嫔有心说一句:“听说觉禅常在身体不好,妹妹也没留心吗?我听说她性子不好,不想登门去看脸色。但她和妹妹你总算亲近些,中秋宴的事也就那样了,妹妹何不去瞧瞧?”
    惠嫔明媚的眼眉微微一动,猜想荣嫔挑她去登门,必然是已经知道什么了。自己去是中她的意,不去则更被动,便笑悠悠说:“正要去瞧瞧呢,荣嫔姐姐不一起去吗?”
    “胤祉这些日子脾气不好,乳母嬷嬷管不住,我要回去看看。”荣嫔笑一句,彼此欠身走开。直等走远了吉芯才忍不住问:“娘娘怎么撺掇惠嫔娘娘去看?”
    荣嫔笑道:“想了一晚上,惠嫔的大阿哥被带走了,往后的日子她怎能忍受寂寞,觉禅氏这一胎她定不会放手。我顺水送人情,若是真怀孕了,我会好好帮她把这个孩子争取到手,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背后有明珠府,为了三阿哥的将来,我没必要得罪她。”又叹息说,“七阿哥有些残缺,她一定也看不上眼,那孩子能安安生生在阿哥所长大了。”
    然而惠嫔上一回和觉禅氏不欢而散,许久不登门,今日别有目的前来,彼此生分客气地说了几句话。惠嫔左右瞧着,也没察觉出觉禅氏哪儿不对劲。离去时心里仍旧犯嘀咕,索性放下架子去找荣嫔问个究竟。她们毕竟相处十多年,没有什么抹不开面子的。
    而惠嫔一走,觉禅氏就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她孕中反应极大,亏她死死在惠嫔面前绷住了。但她心里也有隐忧,惠嫔突然来一定是听说了什么,保不准下一次她就领着太医来。就连香荷都机警,关上门回来就问她:“惠嫔娘娘怪怪的,一直盯着您上上下下看,是不是察觉什么了?”
    觉禅氏眉头紧蹙,一阵阵难受折磨着她,靠在软枕上喘息着,半晌才说:“如今大阿哥去了阿哥所,她更加不会放过我的孩子了。”
    香荷忙道:“去求德嫔娘娘呀,奴婢这就扶您去永和宫。”
    可觉禅氏却连连摇头,唇边泛起无奈的苦笑:“不能当面求德嫔娘娘,当面求她一定拒绝,我要慢慢让她转变心意,让她愿意主动来帮我。不论她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不得已,一定要让她帮我,也只有她能帮我。”
    香荷嘀咕说:“奴婢觉得,您还不如求万岁爷呢。万岁爷之前那么喜欢您,只是后来太忙忙不过来。您若愿意主动去见见皇上,岂不是比求德嫔娘娘更容易?”
    觉禅氏冷冷看她一眼,嘴上不说,心里已经不屑。她躲着皇帝还来不及,要她再去邀宠献媚,还不如堕了这个孩子,干干净净。
    且说惠嫔离了觉禅氏,为解心头谜团便放下架子往荣嫔的殿阁来。进门就听见欢声笑语,走近了瞧,胤祉正和荣宪扭在一起抢什么东西。三岁多的小家伙哪儿抢得过七岁大的姐姐,急得又喊又叫,引得一边宫女嬷嬷大笑。荣嫔也在一边坐着,乐滋滋地看着一双儿女,如此天伦之乐,却看得惠嫔心中很不是滋味。
    “惠嫔娘娘来了。”吉芯喊了一声,众人才见她进来。惠嫔也赶紧收敛心神,笑盈盈地说:“我还当你这里有客人呢,热闹得门前连个支应的人都没有。”
    说话间荣宪领着弟弟来行礼,她一左一右揽在身边,笑着说打别处来没带好吃的,已经打发宫女回去拿,有早晨才蒸的桂花糕让孩子们等一等。玩笑几句抱了抱胤祉,便和荣嫔进了内殿。两人在炕上坐了,吉芯奉来瓜果茶点,都识趣地退了下去。
    惠嫔也不吃茶,开门见山说:“我去瞧了觉禅氏,挺好的人,怎么姐姐说不好?她到底怎么了?”
    荣嫔倒是有几分惊讶,手里剥着龙眼递给她,说:“我听下头人讲,觉禅氏有几个月身孕了,只是素来低调住得偏僻,谁也没瞧见。而且为了五月里皇上独宠她的事儿,德嫔都回来了,皇上哪怕要哄一哄德嫔呢,也不会再去搭理她。还喜不喜欢是不知道,但那些日子夜夜春宵,肚子里有了也不奇怪。”
    惠嫔一惊,手里的龙眼肉滚到地上去,她瞧着滚出的一路水迹发呆,半晌才说:“天大的好事,她做什么不说出来?”
    “兴许她心里就没有皇上。”荣嫔轻声说,“对咱们来说,不是坏事。可千万不能因此惹祸,那就糟了,你最脱不了干系。”
    惠嫔脸上泛白,胡乱剥弄着手里的几颗龙眼,弄得黏糊糊的汁水淌了一手,愤愤然放下说:“真是个祸害。”
    “但肚子里的龙种可金贵了。若是个阿哥,她自己不能养,总要有个去处。”荣嫔递给她自己的手帕让其擦擦手,转而又说,“大阿哥去了阿哥所专心念书,往后你一年难得见几回,又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动不动请旨去瞧孩子。你若觉得闷,就常来我这里坐坐,胤祉和荣宪和你也亲。”
    惠嫔看她一眼,心里明白荣嫔是勾自己开口。她们在一起十几年,或冷或热,利字当头,彼此心里明镜似的,倒也好相处,便笑道:“明珠告诉我,等三藩大定时,皇上要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太后再上徽号,后宫妃嫔也或有大封。我也就算了,姐姐你领着荣宪和胤祉,在这院子里住着不合适。到时候我可要替你求个恩典,搬去东西六宫才正经。”
    荣嫔欣然笑道:“这里也挺好的。”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惠嫔,“当然该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照拂你,觉禅氏肚子里的孩子,你养最合适。太皇太后年纪越来越大耳根子软了,说些好话她就答应了。何况她并不喜欢这个觉禅氏,听说在园子里就把李公公臭骂了一顿,一定无所谓的。再为了大阿哥的事,总要安抚你。”
    惠嫔连连点头:“咱们十几年过来知根知底,还是姐姐心疼我。”
    荣嫔笑道:“先找个太医给她瞧瞧,后日中秋宴上正好说这个喜讯。”
    如此,为了各自的利益,疏远许久的两人又联手算计起了觉禅氏。可觉禅氏人生起起落落至今,加之幼年就读书识字眼界开阔,怎会没一些城府,怎会心甘情愿被她们摆布算计。当日她顺利离开翊坤宫也绕开惠嫔的摆布,如今她必须为了自己的孩子不叫惠嫔额娘而谋划。
    五月末那些日子在乾清宫侍奉,觉禅氏就留心了内侍卫的往来时间,也知道容若并非时时都会出现在禁宫,但逢大节他必然会来加强内宫关防,后日的中秋节就一定能遇见她。觉禅氏不可能对香荷说她和纳兰容若的过往,只是告诉她:“我和纳兰大人是表亲,你也知道我娘家没什么人可依靠了,想要在这后宫立足没有靠山可不成。明珠府眼下如日中天,我当然也要沾沾光。你不是说我不该沉寂吗?那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我是该展露头脸才好。”
    香荷单纯,被主子哄着就信了,中秋这日一大早起来就在宫里到处晃悠。从前跟着主子见过两回纳兰大人,她还算认得,不敢交付什么物件信函,一定要等当面见到了才能传话。辛辛苦苦转悠半天,几度遇上贵妃、温妃等人吓得香荷半死,幸好什么事也没出。临近晌午时,终于在一条宫道上遇见纳兰容若,而纳兰容若也记得这个宫女是表妹身边的人,瞧见她一个人慌慌张张地瞎晃悠,心里不免担心。
    佯装盘问宫女来去何处,纳兰容若过来喊住了香荷。香荷哆哆嗦嗦胡乱说些什么,就很轻声地说:“大人晚上可否在宁寿宫外等一等,我家主子会出来和您说话。”
    今晚夜宴摆在宁寿宫,纳兰容若必然会在那里加强护卫,但突然听说表妹要私下见自己,明知道不合适,还是点头了。之后大声叮嘱几句不要在宫里乱走,便领着侍卫离开。
    香荷舒口气,差点儿瘫软在地上,回过神后就赶紧跑回自家院子。进门就吓了一跳,一屋子人熙熙攘攘的,门前小太监跟她说:“荣嫔娘娘和惠嫔娘娘带着太医来了。”
    香荷走进屋子,就听见爽朗的笑声,是惠嫔在说:“妹妹就是好福气,我说万岁爷也够狠心的,夏日里那么喜欢,一忙就把你丢在这里忘记了。昨儿我来瞧你就觉得气色不大好,今天和荣姐姐一合计,还是带个太医来看看你才成。你歇着吧,咱们要去上头报喜,如今宫里头真是兴旺,太皇太后一定欢喜。”
    香荷侍立在边上,惠嫔和荣嫔被簇拥着往外头走,惠嫔抬眼见到她,知是贴身的宫女,便训斥说:“来时不见几个人在跟前,你们这些奴才也太贪玩儿,只当你们主子是好性子欺负吗?再没有规矩好好伺候着,我把你们都送进慎刑司调教。”
    香荷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荣嫔拉着惠嫔走了。屋里屋外的主子奴才都走尽了,香荷才爬起来进屋子,瞧见自家常在软绵绵地伏在靠枕上,面色死一般暗沉,可一见她就有些许光芒。不等开口,香荷已凑近说:“妥了,夜里大人会在宁寿宫外等您。”
    觉禅氏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些许红润,感激地握着香荷的手说:“谢谢你。”
    但香荷还是担忧,轻声说:“主子您私下见外臣,真的不要紧吗?别人看到了,可不会乱想吗?”
    “不妨碍的,我有分寸。”觉禅氏自信满满,吩咐香荷把她漂亮的衣裳翻出来,自己坐着看她收拾,边盘算夜里的事。固然妃嫔不宜与外臣男眷接触,但大大方方在人前说话,旁人看见也就看见了,不会多想什么。可若让德嫔看到,她一定会想不该想的事,那就达到她的目的了。只是这一步棋走得很险,赌的是德嫔顾惜皇帝颜面,同样的事换作佟贵妃或宜嫔之类,一定早嚷嚷得所有人都知晓,哪里会在乎皇帝的面子。
    此时香荷捧来天水蓝的新衣裳,当初觉禅氏把给宜嫔做的改了但一直没机会穿,如今她有了身孕本以为腰量丰盈些了,试穿后还十分合体。香荷啧啧不已:“主子您真是好看极了,瞧瞧刚才惠嫔娘娘和荣嫔娘娘来,满头翡翠宝石,可瞧着就是俗,忒俗了。”
    觉禅氏轻笑:“你个小丫头也懂?”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转了一圈便决定,“就穿这件,宜嫔和郭贵人瞧见,也该怄死了。”
    香荷笑嘻嘻:“郭贵人怕是见不到,皇上还不让她出门呢,活该。”
    万事妥当,只等夜里宁寿宫开宴。这边岚琪领了胤祚在慈宁宫伺候,瞧见惠嫔和荣嫔结伴而来,禀告了觉禅氏有孕的好消息。老人家虽高兴,却不怎么喜欢觉禅氏,等二人离去,还特意安抚岚琪:“你别不自在,皇帝瞧见年轻漂亮的难免动心,何况皇家子嗣越兴旺越好。这两个月你也瞧见了,若非荣嫔她们今天来说,谁还记得起这号人物。和从前你身边的布贵人、戴佳氏,是一样的。”
    岚琪笑着说没事,还和太皇太后拿玄烨开玩笑。可转过身心里就犯嘀咕,觉禅氏怎么会和布贵人戴答应一样,后者清清白白一心一意在这宫里。若非理解他们的情分早在进宫前就存在,是这紫禁城斩断了他们的情分,她心里断容不得觉禅氏存在。她的存在,说难听些,就是给玄烨戴绿帽子。
    一想起来,岚琪心里就怎么都不自在,可她却不知道自己正被人算计着,一步步往圈套里走。
    这一晚中秋宴在宁寿宫开席,夏日里得圣宠的觉禅氏在沉寂数月后重新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人前。而六宫都已知她有了身孕,羡慕之余,此刻见她一身天水蓝的锦缎宫装,只配简洁别致的珠钗首饰,面上略施粉黛就有倾城之色,娉娉袅袅天生丽质,笑颜婉转顾盼生姿,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
    太皇太后端坐上首也见到觉禅氏的衣着形容,与身边苏麻喇嬷嬷冷笑道:“倒是奇了,这样绝色,为何甘愿沉寂。若非有了这一胎,她要老死在那个角落里?”
    “觉禅常在的确美艳,奴婢在宫里这些年也没见这般姿色。当年的董鄂妃若在,也被比下去了。”苏麻喇嬷嬷说,“之前瞧见时还是个丫头,几年不留神竟有这般变化。”
    太皇太后则不屑:“董鄂氏是个病秧子,算什么美人,我姐姐才是美人,可眼下瞧瞧,竟也不如她。”说话时目光还悠悠落在觉禅氏的身上,许久才收回来说,“太美的女人和有毒的花朵一样,越是妖艳越是包藏祸心。你给我派人盯着她,不许她勾引玄烨。”
    苏麻喇嬷嬷虽然答应,但还是劝道:“皇上自有皇上的打算,一个微不足道的常在若能逆转或平息宫内吃醋嫉妒的风浪,皇上何乐而不为,您说是不是?”
    老人家眉头稍稍松开,叹气道:“可不是,我的玄烨已经不是少年郎了。”
    这几句话后,到底是热热闹闹过节,太皇太后没有露在脸上,和太后一起为了觉禅氏有孕,恩赏了一些东西,关照荣嫔和惠嫔多留心。毕竟是低阶宫嫔眼下又不得宠,比不得旁人
    劳师动众。
    今日诸皇子公主能赴宴的都来了,但六阿哥在慈宁宫兴奋了一天,夜里要来赴宴时却呼呼大睡。岚琪便让乳母把孩子抱回去,夜里就没来凑热闹,这会儿她离开必然是回去瞧瞧孩子。
    德嫔离席众人都没在意,不久后觉禅氏也借故离席。彼时正好锣鼓喧嚣人影憧憧,众人都在为武生连翻筋斗鼓掌叫好,仿佛谁也没察觉她的离开。
    香荷跟在身后,宁寿宫不比东西六宫的规格,殿阁更为宽敞,主仆俩走一阵,身后鼓乐就听不见了。快到门外头宫道上,香荷跟上来说:“奴婢瞧仔细了,没有人跟来。可是主子您真的要去见纳兰大人,万一被人……”
    “没事,我又不偷偷摸摸,谁爱见谁见。”觉禅氏敷衍着,径直又往外头走。她只是让香荷传话给容若夜里在宁寿宫外等她,可她没说什么时辰也没说在哪里,但心里明白他一定会来一定会等。果然走出宫门朝前拐弯不见人影,再折回来时,就见纳兰容若迎面而来,她顿时心定了。
    只因彼此都知道,偷偷摸摸反而惹事,不如大大方方在宁寿宫宫门外“相遇”。纳兰容若本来就是来保护皇帝周全加强关防的,难免遇见妃嫔,一切都看似顺理成章。
    “听闻常在有了身孕,臣恭喜您。”两人不近不远地相视而立,香荷跟在后头查看周遭的动静。容若身边也没有跟侍卫,似乎是放走了侍卫独自留下,又或者独自巡视关防。此刻他躬身朝觉禅氏施一礼,“还望常在保重身体,您素来羸弱,孕中辛苦不可小觑。”
    觉禅氏凄然一笑:“小公子们可好,听说嫂夫人又有身孕了?”
    容若身子微微晃动,似乎有着和眼前人一样的心思,低垂着头说:“是妾室颜氏有了身子。”
    “表哥一向很喜欢颜氏。”觉禅氏笑着,不自觉地称呼表哥。纳兰容若浑身一震,匆忙抬起头,看见她凄美的笑容,直觉得心痛难当。
    “表哥膝下子嗣不多,老太太一直记挂,你可要多给家里开枝散叶才好。”觉禅氏笑着朝他亲昵地又走近了几步,因为越过纳兰容若的肩头,她已经瞧见德嫔带着人折回来了。
    岚琪回永和宫看过胤祚后,补了补粉就又出门来。太皇太后想必会提早离席,她还要伺候着送回慈宁宫。和环春说说笑笑走过来,却见前头站着一男一女,还以为是哪家王爷和福晋要离宫了。可才走近些,突然见男人身前的女人跌下去,男人牢牢地扶住了她。女人的脸从他身旁露出来,那边也有亮堂堂的灯笼照映,入目见到觉禅氏的脸,岚琪倏然停住了脚步。
    两人不知又说些什么,男子才渐渐松了手,而觉禅氏站稳后就绕过他朝自己走来。岚琪定睛瞧见男人转身,竟真的是纳兰容若,心头立时有无名怒火狰狞而出,看着美艳无双的女人朝自己走来,她真真是恨透了。
    “臣妾参见德嫔娘娘。”觉禅氏端得礼仪周正,福身后立定说,“臣妾身子不大舒服,正要回去,娘娘可算来了。您才离开不久端静公主就在找您。”
    纳兰容若不能装作若无其事,也跟上来屈膝行礼。岚琪看着他们,定一定神对容若说:“大人巡查关防也要规避禁宫礼法,大人久在万岁爷身边办差,有些话也不必我多说了。”
    容若皱着眉头,担心德嫔是不是误会他和表妹了,正想解释,德嫔竟已带着人迅速离去,一句话也没对表妹说,更不想听什么解释。等他起身转回去看,德嫔已经隐入门内。两人都呆了会儿,容若才转身问表妹:“德嫔娘娘,是不是还在误会?”
    觉禅氏看着容若,看见他气色红润面若满玉,心里就很舒服,只要他过得好,自己怎样都无所谓。此刻听见这句话,更是笑着问:“是误会吗?其实她没有误会对不对?表哥,眼下的一切都不是我自愿的。五月里的事,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我只是想离开翊坤宫,想报复郭贵人对你的侮辱……”
    容若惊恐地朝后退了一步,左右看了看没有别人,匆匆忙忙行礼说:“臣还有要务在身。”说完转身就走,可表妹的话却似魔咒般一直缭绕在耳边。再后来他只觉得深宫里待不下去,寻了个由头把差事交给别人,不等宁寿宫中秋宴散席,就匆匆离开了禁宫。
    容若生怕自己久留下去,会给表妹带去麻烦。为了不让父亲派人暗中为难表妹,自己一直克制隐忍,对妻妾用心,更屡邀外差远离京城。可难免在京时遇上节日要入宫帮忙,没想到今天会是这般光景,想想背脊就发凉。
    而觉禅氏自然也是回自己的住处,回想那短暂的一段相遇,知道他没有误会自己变心,知道他在家里过得还好,原本空荡荡没心没魂魄的躯体,反渐渐有血有肉起来。可她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看屋子里才半天工夫就堆满的礼物,又不屑而蔑视地笑起来,对于腹中的孩子能否长大,毫无期待。
    其实这个孩子去哪儿她都无所谓,但绝对不能让孩子喊惠嫔额娘。当初那个夜晚噩梦一般纠缠着她,惠嫔故意把自己打扮好,故意送去皇帝那里。皇帝那一晚是意乱情迷的,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和谁云雨缠绵。她不怪皇帝毁了自己的人生,罪魁祸首是惠嫔,可惜事情过去太久,哪怕想揭发她对皇帝用情欲之药,也来不及了。
    香荷端来热水给她洗脸,忐忑不安地说:“奴婢实在愚笨,主子才说要求德嫔娘娘别让惠嫔娘娘抢走您的孩子,可您为什么今晚非让德嫔娘娘撞见呢?奴婢是知道您和纳兰大人没什么的,只是表兄妹说说话。可是德嫔娘娘万一想错了怎么办,万一她去慈宁宫或者皇上面前说两句,您可就惨了呀。”
    “淫乱宫闱的罪过,最重的惩罚是怎样?杀头,诛九族,又或者呢?”觉禅氏清冷地一笑,用热毛巾捂着脸躺下去,闷闷地从毛巾底下发出声音,“莫说我和纳兰大人没什么,就是真有什么,德嫔也不会到处去宣扬。这宫里没有比她更在乎皇上的人,为了保全皇上的颜面,她一定会选择自己吞下去。妃嫔私通淫乱宫闱,多大一顶绿帽子扣在皇帝头上。私通的人死了干净,可皇帝却要顶着这个名头继续过下去,那将是身为帝王一生的耻辱。”
    香荷在边上听得云里雾里,她怎知自家主子和纳兰容若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只见觉禅氏揭开毛巾递给她,笑着说:“傻瓜,不要瞎想了,过几日德嫔娘娘就该来找我了。她若不来找我,我自然还有别的法子。”
    香荷无奈地吐吐舌头:“反正还早呢,您要明年二月里才生,生之前有的是时间。若是个公主,只怕惠嫔娘娘也不会惦记了。”
    觉禅氏忧愁地捂着肚子说:“我额娘头一胎就是儿子,不知道我会不会像她。若是公主也好,皇子才是麻烦,顶好是……”她心头晃过生杀之念,浑身一紧背脊上阵阵虚汗。她不能扼杀这个孩子,她不能明着反抗这个皇宫,不能做任何过于扎眼的事,不能让皇帝察觉自己的异心……不能,不能,太多太多的不能,唯有老老实实地活下去,还要活得好。
    觉禅氏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床单,痛苦地闭上双眼,方才容若的模样浮现在眼前。她多希望自己是颜氏,多希望现在肚子里的孩子,是为他而生。
    这边厢,宁寿宫里的鼓乐停了,岚琪本该伺候太皇太后回慈宁宫,可她却突然说不舒服,央求端嫔和布贵人送太皇太后回去。众人当然乐意效劳,她也不去老人家面前告假,太皇太后又不能当众嚷嚷问她怎么了,而玄烨和几位王爷亲贵还有话说,众人恭送太皇太后离开后,她不等贵妃、温妃先行,就带着环春几个走了。
    佟贵妃和温妃分别在门前升轿时,听见侍立恭送的妃嫔里有人说:“德嫔娘娘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贵妃娘娘和温妃娘娘还没走呢。”
    便有人笑道:“大概是惦记皇上今晚去永和宫,早早回去准备了。”
    佟贵妃坐定软轿中,只当没听见,吩咐起轿后便离开了。倒是温妃留下来,派人去问李公公今晚皇上去哪儿,却是说去翊坤宫。众人一时都看着宜嫔,弄得她很尴尬,笑着欠身告辞,赶紧回去准备。这边的人便去乱打听,才知道是因为德嫔说不舒服,推托了侍寝。
    说来玄烨为了规避立后倾向,不给外头朝臣任何猜测,平素承乾宫、咸福宫两处端得平稳,大节日里都不会去两宫任何一处。时日久了佟贵妃和温妃都习惯,但毕竟是难得的好日子,皇帝去哪儿都是对那一处的隆宠和重视,德嫔好端端推托掉,众人竟也不信她身子不舒服,酸溜溜地说她假惺惺装大度做好人。
    这些难听刻薄的话岚琪听不见,她匆匆忙忙回到永和宫,看过胤祚好好的,便洗漱更衣早早上床了。环春起先真的以为她不舒服,来来回回问了好几次,还算计着会不会是有好消息。
    但岚琪最后对她说了实话,说她心里有事儿放不下,要自己冷静地想一想。环春这才不安地由着她自己待在寝殿里,因怕有什么事,和值夜的宫女换了班,亲自等在门外头。
    然而玄烨和几位王爷亲贵话别后,却并没有去翊坤宫。本想转去永和宫看看岚琪到底哪儿不舒服,李公公劝说皇上这样做会让宜嫔对德嫔生恨,玄烨这才作罢。派人告知宜嫔他过几天再去,就自行回乾清宫。但坐着醒酒歇了半个时辰,心里还是觉得古怪,唤了李总管到跟前问:“她哪里不舒服了?为什么不请太医,是不是有了?”
    李总管忙说他已经派人去问候,说歇下了挺好的,大概是今晚的酒太烈。但说着说着,他又尴尬地说:“另有一件事,也不知和德嫔娘娘不舒服有没有关联。奴才手下的小太监说,瞧见德嫔娘娘在宁寿宫外遇见觉禅常在,万岁爷您说……娘娘她是不是吃醋了?”
    李公公实则知道还有一人,但故意不提生怕多事,可皇帝却是极细心又最了解德嫔的,摇头说:“她不是这样的人,是不是还遇见别的人了?”
    “好像是……”李总管心里扑扑直跳,他虽然不知道那些前情旧事,可妃嫔和侍卫大臣私下说话总不大好,但见玄烨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到底还是说,“好像是纳兰大人当时巡防路过,再有没有别的人,奴才也不知道了。”
    玄烨却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容若和觉禅氏是表亲,明珠早就来禀告过,说他们俩小时候青梅竹马。明珠是万年小心的人,就怕有人以此说三道四。夏日里朕才翻了两次牌子,他就上了道密折,倒把朕弄得哭笑不得。这点儿小事,至于上一道密折?”
    李总管心头松了一大片,皇帝不在意是最要紧的了,皇帝一旦追究过问,宫里多少人得跟着倒霉。妃嫔私通是天大的罪过,既然皇帝都认定是表亲……他这样想着,忽而一个激灵,看尽人世百态的李公公也有在这深宫积淀下的智慧,忙不迭提醒玄烨:“万岁爷您说,娘娘她会不会是误会觉禅常在和纳兰大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皇帝眉头微皱,他还真没想过这些事,可他们都不是岚琪肚子里的蛔虫,未必猜的就是她想的。玄烨一边解开袍子预备安寝,一边吩咐李公公:“明日的事紧一紧,朕留下傍晚的时间去瞧瞧岚琪。”可李公公转身才要走,玄烨又吩咐,“傍晚之前,让容若进宫。”
    转眼就是第二天,德嫔今日也告假不能去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看在眼里,派人去乾清宫问玄烨,知道他们彼此没闹不愉快,就把她丢给玄烨,让宫里人抱了胤祚来,说她既然不舒服,暂时不适合照顾孩子。
    纵然如此,岚琪也没太在意,一晚上没睡好,脑袋昏昏沉沉,看着胤祚被抱走也毫无反应,一上午都蜷缩在明窗下发呆。昨晚明明警告自己不要多想,可她硬生生想了一整夜,现在仍挥不去纳兰容若怀抱觉禅氏的模样。那一幕环春也该看见,但她问环春,环春却什么也不记得。可见有心之人才会去记住这些事,环春无心,当然不会留神。
    而她这个模样,外头竟谣传德嫔有了身孕,想她回宫至今几乎天天霸占着皇帝,指不定就是有了好消息。宁寿宫里太后还好心派太医来给她看看,生怕昨晚在宁寿宫里不舒服。结果倒撇干净了谣言,德嫔哪儿来的身孕,反是她一夜不眠脉搏紊乱,被太医胡说成了积劳成疾,让她好好休息。
    这些话也都会传到乾清宫,玄烨心无旁骛,一整日都在处理公务。直到傍晚前,明珠从乾清宫退出,迎面遇到儿子领了牌子进来,因不曾听说皇帝宣召,自然要上前盘问。容若也不晓得皇帝找他做什么,离别时明珠怒然责令他:“听完了差事就立刻回家,昨晚的账我还没找你算,你没事在宁寿宫外瞎转悠什么?混账东西。”
    容若垂首不语,皇帝等着召见,父亲也不会此刻为难他,而他心里坦荡荡本没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等父亲离去,才径直往乾清宫来。却又遇上太子来送临帖的功课,父慈子孝地说了会儿话,再等太子离去,容若才进了书房。
    玄烨见了他,一如平日的亲和,说有事要吩咐他,但一边却唤李总管进来更衣,很随意地说着:“江南水患至今没有大的进展,八月里又连下几场暴雨,房屋倾毁百姓流离失所。虽然折子一道道递上来,说在修了在救了,可朕明白,他们不过是说着漂亮话敷衍朕。不是有人说吗?大清国万万人口,死掉一些人无所谓。”
    “臣惶恐。”皇帝说得从容,纳兰容若却惊恐地跪下去,解释道,“宵小之徒才会说出这等泯灭人性的话,皇上不必在意。江南水患民不聊生,各地官衙都在奋力救灾。臣上月从北边回来,还瞧见北边粮商集资凑粮往南边送。泱泱国土血肉同胞,百姓尚且如此,官员食君之俸禄,怎敢敷衍了事。”
    玄烨自己翻着袖口,冷然一笑:“你说这些好听的话安抚朕,难道不是敷衍?”
    容若满头雾水,诚惶诚恐道:“臣并不了解南边的事,臣只是说看到的景象。那些粮车都是往南边送的,沿途官衙都出兵保护防止抢劫,臣也帮着押送了一段路。”
    “你起来。”玄烨说着,挥手示意左右都下去,让容若跟自己到了书桌前,扔过一张地图给他看,指着上头他用朱批画了圈圈的地方,“那里是受灾重地,数万百姓等待安置。周边大小十几个城镇也受灾,但他们尚有能力安置灾民,可为了本地人的利益,都封锁城门不开。灾民聚集在外瘟疫肆虐,长此以往恶性循环,昔日富庶之地将遭灭顶之灾。”
    容若皱眉看着地图,脑中展现皇帝所说的画面,心内一阵阵发寒,又听见玄烨说:“必然是朕失德,才惹怒上天降灾。旧年京畿地震,今年江南水患,入了冬又不知哪里会遭难,朕每日寝食难安。”
    “尧舜明君亦遭九水七旱,岂是皇上之过。”容若捏了捏手中的地图,青年热血,屈膝顿首道,“臣愿为钦差下江南治水。”
    玄烨一笑,伸手搀扶他起来:“明珠都弄不清这些,你又怎懂治水。但朕还是要派你下去,替朕安置灾民。三年五载后水退还田,那里有最肥沃的土地,朕要老百姓重新落地生根,振兴农业。明日你便去吧,京里的差事会有人接手。北边你走过一遭了,这一次去南边走走,过两年朕南巡时,也必要重用你。”
    容若屈膝领旨,待要起身时,突然听皇帝说:“你表妹在宫里很好,明珠说你们青梅竹马,朕不是小气的人,公子哥儿千金小姐,谁没有个童年玩伴?”
    “皇上……”容若身体僵硬,停在半当中,不知是跪是起。玄烨轻轻拉他一把,拍拍肩膀道,“安心办差事去,你不是说,朕是明君吗?”
    容若只觉得心停止了跳动,他后来怎么走出乾清宫的都不自觉。一直到出了紫禁城的门,手里还握着皇帝塞给他的地图,才猛然想起阿玛曾提过,南下安置灾民的事一直无人愿意接手,叮嘱他这是吃苦不讨好的差使,让他在皇帝面前小心说话,可他……低头捏紧地图,容若回眸望一眼被高墙围拢的巍峨皇宫。他别无选择,必须好好办差,就为了皇帝那一句“不小气”。
    乾清宫里,玄烨更衣后
    就要出门,自然是往永和宫去。可前去传旨的小太监却匆匆回来告诉李公公,他和德嫔娘娘前后脚刚错开,娘娘已经去看觉禅常在了。
    话传到玄烨跟前,皇帝无奈,吩咐说:“不碍事,朕去等她回来。”
    偏僻的皇城一隅,当香荷打开院门见到德嫔娘娘大驾光临时,惊愕的不是稀客登门,而是自家主子掐算的功夫,为何一算一个准?从她决意离开翊坤宫起,往后每一步都在她的计算之内。小小宫女自然不敢奢想更多的事,她不知自家主子这份心机城府和智慧胆魄,放眼后宫只怕无人能及。
    而觉禅氏刚害喜折腾了一场,正软绵绵地伏在炕上不能动,屋子里香薰撩人,全为了掩盖她呕吐的气息。岚琪进屋时就觉得气息郁闷,立在门前皱眉,吩咐香荷:“把门窗打开吹风换气,这么香的东西你家主子闻见了更难受,多给她穿几件衣裳裹严实了就好。”
    香荷手忙脚乱地领着两个小宫女收拾,环春玉葵很是看不过,但也不便动手教导她们做事,搀扶自家主子在外屋上首坐了。不多久便见觉禅常在脚步虚软地出来,此刻所见憔悴病态,哪儿还是昨晚中秋宴上惊艳群芳的模样,更不是宁寿宫门外那个跌入纳兰容若怀抱的女人了。
    岚琪生了胤禛、胤祚,三年两子辛苦过来,当然知道眼下的柔弱并非伪装。让她赶紧坐下,又见香荷几人忙着开窗换气,竟没个人来奉茶,觉禅氏难免尴尬,岚琪便主动说不喝茶,让环春几人都下去。环春知道主子有要紧话要说,此刻门窗都大大方方地开着,便极有眼色地拉着香荷几个去对面远远地等着。
    她们走开,带过一阵阵风,岚琪衣着端庄颈间还觉几分凉意,觉禅氏薄薄常衣倒是坐在一旁面不改色。她问道:“孕中燥热吗?”
    觉禅氏抬头看她,颔首应:“浑身火烧似的难受,一味想吃凉的东西,但太医不允许。”
    “过几个月再吃吧。”岚琪好意提醒她,以自己的经验告诉她,“脾气性子口味都会变,熬过去就好了。过几个月孩子长大了可能会舒服一些,但最后两个月还会辛苦。吃得虽然要好,但也不要太贪吃,养得胖了自己吃力,孩子太大生起来更辛苦,也危险。”
    觉禅氏看着岚琪,竟是微微眼眶发红,垂下眼帘时,语带悲戚:“幼年时见家中女眷有孕,长辈殷殷嘱咐这些话,自以为将来有一日额娘也会这样对臣妾说,如今听是听得了,说的人却是德嫔娘娘。”
    岚琪知道她家中落魄衰败,也不愿揭人伤疤,将话锋一转,缓缓道:“本以为你这里会宾客盈门,但不来心里不踏实,现在清清静静我们俩说话,倒是挑了好时辰。”
    觉禅氏面上有凄美的笑容,轻声道:“娘娘想问臣妾昨夜的事,想问臣妾是不是见了纳兰公子后,忘乎所以地动情了?”
    岚琪正色看她,冷然道:“当年在围场营帐外听见你们说话,你那一句句劝诫纳兰大人的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你怎会是见面就乱了方寸的人?何必呢。”
    “娘娘的话……”
    “你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吧?”岚琪微微一笑,“我想了一天一夜,总算想明白了。所以就想来问问你,我哪儿得罪你了,你又要把这些事摆在我眼前?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么聪明的人,会想不明白?”
    觉禅氏怔了怔,她以为德嫔会气急败坏地来找自己责骂,可她却如此平静。看得出来眼睛里充满血丝的确是苦思冥想过的,自己那些举动一定给她带去了影响。但没料到的是,人家竟然冷静地想明白了。
    “其实我没必要耿耿于怀,你要作死也不是一两次了,我做什么总要拦着你。若说是怕那些事败露,相信明珠府的人和惠嫔牵扯其中一定比我更担心,我夹在当中操哪门子的心?”岚琪淡定地看着眼前人说,“但我不否认看到了听见了就会心里毛躁,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觉禅常在,这些日子我得罪你了吗?”
    觉禅氏眼神虚晃,从德嫔进门起,后头的事就和她想的完全不同了。垂目犹豫须臾,她倏然起身扶着椅子跪了下去,岚琪倒是一怔,立起身来说:“你别这样子,不要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觉禅氏却又跪行了两步,神色凄楚地说:“娘娘,臣妾是想求您一件事。不敢贸然登门相求,是怕您会拒绝,才出此下策。想激您来帮臣妾,是臣妾不好,臣妾和纳兰大人是清清白白的。”
    岚琪却朝后退了两步:“你们当然要清清白白,不然就都活不成了,可我也没什么可帮你的。”
    “只有您能帮臣妾,只要您对皇上说一句话就成。宫里能一句话就改变皇上心意的,只有您啊。”觉禅氏却不放弃,照旧把孩子的事说给了岚琪听。她没有别的奢望,就想若是个皇子,千万不能被惠嫔带走。
    “仅此而已?”听罢这番话,岚琪静了片刻,坐下后问,“你不希望孩子喊惠嫔额娘?”
    觉禅氏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无力地坐在椅子上,重重点头说:“当年是惠嫔故意将臣妾送到皇上身边,惠嫔她甚至不惜对皇上用情药。”
    岚琪心头一惊,反问觉禅氏:“用情药?”
    觉禅氏忆及往昔满面痛苦,低沉沉地说:“皇上那一晚动情,臣妾看得出来他根本不知道和谁在一起。惠嫔娘娘她一定是动了手脚,不然皇上何至于随便临幸一个宫女?”
    “可夏日里,皇上还是清醒地召见了你,他还是喜欢你的。”岚琪平静下来,说着看似酸涩,实则她并不见得多在意的话,“既然皇上已经喜欢你了,为何你不去说这些,你自己告诉皇上你的愿望,岂不是比弄出这些事来激我更容易?”
    觉禅氏唇边的笑容清冷孤傲,她晃着脑袋说:“先不说臣妾人微言轻,臣妾更是不想见到皇上。不是万不得已,臣妾宁愿一辈子在这里。五月末时被皇上频频召见,臣妾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旁人眼里的风光,是臣妾不能言语的痛苦。”她伸手盖住小腹,无情地说着,“这个孩子,臣妾也不在乎,可就是不甘心让惠嫔如愿。”
    岚琪算是弄明白了,心里可怜她,又更莫名觉得可笑,想了想问:“我若不帮你呢?”
    觉禅氏眼中闪过寒光,慢声说:“难道娘娘不怕……皇上知道臣妾和容若的事,不怕天下人耻笑皇上?”
    “果然你是在这里等着我呢。”岚琪无奈地叹口气,又站起来像是要走了,“可到那一刻,你和纳兰容若都活不成。惠嫔会不会牵扯我猜不到,明珠府一定会被其他大臣排挤。这一家子本来就够扎眼的了,难道你在所不惜?”
    觉禅氏点头,露出无情的决绝,似乎还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可她却不知道乌雅岚琪最厌恶的,就是被人威胁。
    “既然你都不在乎,我在乎什么?”岚琪淡然而笑,慢慢朝前走,将至门前又停下,转身说,“你很聪明,一个举动就搅得我心神不宁整夜难寐。你挑着我的弱处下手,差一点儿我就顺着你铺的路往下走了。你所求的事对我而言的确不难,可我为什么要帮你?你不是说不在乎这个孩子,不是说皇上对你的恩宠是痛苦是折磨吗,既然如此你还在乎这孩子喊谁额娘?日后生出来被抱走,就和你再没半点关系,对你来说应该是解脱才对。你以后可以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都不见他,你都说了你不在乎呀。”
    岚琪说着,又折回来靠近她几步,继续道:“你知道吗?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自私的人。口口声声难忘旧情,口口声声惠嫔毁了你的人生,可你的所作所为,不管是为了解脱还是为了欲望,都只为了你自己。你却又清高地拿自己和纳兰容若的感情做借口,把一切都装饰得那么高尚。我问你,这个孩子和纳兰大人有什么关系?他昨晚又为什么要被你利用演那场戏?到底是他在乎孩子喊谁额娘,还是你在乎?你们青梅竹马难舍难分的旧情,是不是太卑微了?”
    觉禅氏目光凝涩,憔悴的脸颊越来越苍白。德嫔的话一句一句刺激她的心,本还以为清晰透彻的一切,竟变得迷茫模糊起来。这一刻她才突然疑惑,她到底求什么?
    “从前我胆小没眼界,遇到丁点儿事就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岚琪再次转身要走,挺直脊梁微微扬起下巴,自信而决绝地说,“现在明白,天下那么大,谁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皇上他就算真的被你们扣上耻辱的绿帽子,他也一定会坦然摘下。情情爱爱上的一点儿事,搁在江山社稷里算什么?而我们都一样,坐井观天,自以为看到的就是全世界,偏执地认为别人也该和自己一起承担痛苦悲剧。如我,在乎别人让皇上蒙羞给皇上添麻烦,神神叨叨地为此烦恼,企图让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眼睛里揉不得一点儿沙子,可我到底有什么资格强迫别人也这么想?至于你,也一样。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计较你对皇上是否忠心,你和纳兰大人是否还有纠葛。若将来出了什么事,该治罪治罪,该杀头杀头。皇上担得起江山天下,你们几个人的小事,根本微不足道。”
    话音落,却又似字字铿锵地盘旋在屋子里。说话的人早就走了,外头熙熙攘攘的脚步声也很快消失。觉禅氏瘫坐在椅子上,软绵绵地好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自以为聪明的女人,此时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岚琪一离开觉禅氏的院子,再闻不到那呛人的香薰,浑身都觉舒坦,一夜不眠整日不安的疲倦也一扫而空。环春眼见着她神色凝重地来,此刻却笑容灿烂双目有神,虽然好奇到底她们说了些什么话,可也算安心了,簇拥着主子回宫。半路上却见宫里的小太监跑来,笑嘻嘻地说:“娘娘可算回来了,您快回去吧,万岁爷来了。”
    “皇上来了?”岚琪很惊讶,看看这会儿时辰,天都快暗了,乾清宫里该是传晚膳的时间,没听说要过来她才赶着黄昏出门。一边急急往回赶,一边问,“皇上知道我去哪儿了吗?”
    那小太监忙说知道了,但皇帝并没让人来催德嫔回永和宫,是李公公私下派人来请的,大概是怕等久了。还说已经让传膳,送到永和宫里用。
    岚琪进门时,果然已经在摆膳,还听见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胤祚也从慈宁宫回来了。但见香月迎上来递过手巾让擦手,引着岚琪往六阿哥的屋子去,欢喜地说:“万岁爷在和六阿哥玩耍呢,是万岁爷派人去慈宁宫把六阿哥接回来的。”
    岚琪心情甚好,进门就瞧见玄烨立在摇篮边,手里一张一合地逗着儿子。猜想他是不敢抱孩子,每次要让他抱抱,都紧张得手足无措,那模样笨拙又可爱,是外人轻易见不到的样子。
    “回来了?”玄烨听见动静,见岚琪进来时满面乐滋滋的笑容,心里一定,不等她行礼便伸手,“过来看看儿子。”
    岚琪索性也不行礼了,跟到身边被玄烨揽了腰,指着胤祚说:“瞧瞧他和你越来越像了,眼睛鼻子都是。”
    摇篮里的小家伙咿呀咿呀出声,似乎认得岚琪是额娘,一见就咧开嘴笑,脸上粉嘟嘟的肉挤作一堆,哪儿还瞧得出眼睛鼻子像谁。玄烨忍不住伸手捏捏儿子的脸颊嗔他:“谁叫你笑了,快让你额娘仔细瞧瞧。”
    这一捏,奶娃娃立刻就哭了。玄烨手足无措,岚琪赶紧让乳母来哄,拉着皇帝出去说:“皇上就会欺负弱小,欺负臣妾,还欺负六阿哥。”
    晚膳已经摆好了,岚琪要去更衣洗手,玄烨硬要跟着她。两人嬉闹腻歪一阵,谁也没提别的事。正要出来用膳时,外头李公公来说:“皇上,太子到了。”
    岚琪这才有些讶异,玄烨却说:“太子这几天胃口不好,昨日中秋宴就见他没进什么吃的。太医说夏日贪凉积弱了脾胃,朕想大概还是一个人吃饭太闷了,朕平日里也会觉得闷就懒得动筷子。难得今天清闲,喊他来一起用膳,吃了饭就回去的,你不要介意。”
    岚琪知道,宫里妃嫔都不愿照拂太子,说他命硬克死了两个皇后。因太皇太后和皇帝都钟爱太子,这样的话只敢在私底下传说,但皇帝显然也听说一二,刚才那几句就是怕自己有所忌讳。岚琪心里虽不至于毫不在乎这种传说,可她更心疼玄烨的无奈。
    太子很快就进来,给父亲和德嫔行了礼。玄烨问他是否还没用膳,让他跟在身边坐了。岚琪亲自给他布菜,本以为是自己和玄烨吃饭说闲话,这会儿却是他们父子说话,她则在边上安排两人的膳食,偶尔一起说几句,倒也其乐融融。
    但太子胃口的确不好,换着花样哄他吃,都兴趣寥寥。倒是吃环春另做的鸭肉粥很开胃,吃掉一碗还想要。但玄烨怕他吃撑没让他再添,岚琪便哄他:“明日一早让环春做了送去毓庆宫给太子做早膳好不好?”
    太子欣喜地点了点头,又进了一小碟菜蔬,放下筷子说吃饱了,立起来问父亲:“儿臣想去看看六阿哥,可好?”
    玄烨欣然同意,让嬷嬷来领他走,自己也添了一碗粥。环春笑着说:“奴婢见娘娘今日精神不好,怕胃口也不好,就熬粥预备着夜里进膳的,没想到皇上和太子都喜欢。”
    岚琪笑着推她说:“你是要皇上赏你什么吧?”
    “朕当然要赏,难得能让太子开胃,御膳房里都不尽心。”玄烨自己吃了粥,也觉脾胃温和舒坦,唤来李公公,让他赏环春银锭子。
    二人一顿饭都吃得心满意足,岚琪自己恍恍惚惚一整天也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一碗粥下去气力恢复许多,脸上渐渐红润,笑容越发妩媚。玄烨静心看了会儿,便挽了手起身说:“出去散散步。”
    两人沿着檐下长廊漫步,永和宫里还有好些屋子空关着,玄烨突然说:“再往后十几二十年的,宫里妃嫔越来越多,朕大概就不能让你独居一处。眼下是最清净的时候,朕要好好珍惜才是。”
    岚琪笑问:“怎么才算皇上好好珍惜?”却被人家暧昧地看了一眼,她撇过脸不敢再问,但耳边就听见玄烨问她:“昨夜今天都不舒服,怎么傍晚还出门,你去见觉禅氏了?”
    这件事到底还是提起来了,岚琪轻轻应了声,皇帝则继续问:“是不是心里不舒服,因为朕之前对她好,你吃醋了?”
    “如果臣妾说吃醋了,皇上会哄臣妾?”她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当然无所谓再提起来,有心思玩笑着,“外头的人恐怕都等着看臣妾笑话,臣妾做什么要让人嘲笑?所以才大大方方地去看看觉禅常在,恭喜她有了身孕,祝福她也平平安安给皇上生个小阿哥。”
    “真的?”玄烨问,看似含笑温和的一句,眼中却又仿佛另有深意。
    但光线昏暗,岚琪也没仔细看玄烨的眼睛,不假思索地就回答:“当然是真的,难道皇上以为臣妾那么小气?虽然是有些小气,还弄得一夜睡不安稳,可白天想想比起吃醋泛酸,被别人在背后看笑话指指点点才更可气。所以哪怕假装大方些,也要端得起永和宫主位的尊贵。”
    玄烨笑出声,岚琪急了问:“臣妾说错什么了?”但腰间立刻就被人重重搂紧了,仗着夜色昏暗,人家贴着脸颊说,“你问朕会不会哄你,可是哪一件事,不是朕先来哄你的?”
    岚琪笑嘻嘻推开玄烨的身子,得意地说:“可惜了,这一回臣妾不要皇上哄,臣妾没吃醋更没不开心。”
    玄烨立刻松了手,径自往前走。岚琪愣了愣赶紧追上来,耍赖似的缠着人家。玄烨也与她嬉闹,两人皆心情大好。
    在玄烨看来,不管岚琪心里为了什么纠结,她想通了或放下了,自己就没必要追究。至于纳兰容若和觉禅氏,过去的事本来就没有追究的道理,但往后的事,他心里有分寸。
    两人手牵手地走着,正犹豫要不要出永和宫,突然听见胤祚嘹亮的哭声。才想起太子还在那里,一起折回来看,见乳母正抱着胤祚哄,太子背手立在边上,手里还抓着胤祚的玩具。
    “胤礽,怎么了?”玄烨问。太子闻声怔了怔,转身见父亲来了,立刻跑过来解释:“儿臣想和弟弟玩儿,但是他突然哭了,儿臣不是故意弄哭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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