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变数
    天亮时,骠骑继续护着使团上路,却发现马贼远不如前一天嚣张,不再分小队骚扰,而是又退回到五里之外,集结在一起,默默跟随。
    到了中午,班昭在使团的右前方,发现了一团腾起的气岚光晕,当在二十里外,只是在飘雪中看不清晰身影,只有一条隐隐约约的黑线。
    “另一伙马贼出现了。”格泰张望着。
    “应该是打算在双线峡打伏击的那伙马贼赶过来了吧?”
    “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
    当下派出斥候去探,回来说是一队四五十骑的马贼。
    到了近黄昏的时候,使团的左前方,也出现了一团气岚光晕,斥候探后来报知,是一股三十骑左右的马贼。
    斥候归来时,天色已暗,使团原地扎营。格泰的神色凝重起来,指挥骠骑如何驻扎。班超笑道:“怎么驻扎,交给老齐就好了。”
    齐欢这几日都躲在法兰的车内,现在接了指挥权,按奇门的阵局,扎下一个个帐篷,连车停在何处,都极讲究。
    班超跟格泰算账:“咱们算算,后面隼王有七十骑,不,六十骑吧,右边多了五十骑,左边多了三十骑,加起来一百四十骑。骠骑虽只有五十,但训练有素,以一敌二不成问题吧?剩下的四十骑,我和舍妹,还有老齐,可以包了。”
    “不是人数的问题,再多点马贼,我莎车骠骑也不惧。”格泰傲然道。
    班超也就不追问了。
    第二日,三股马贼就这么远远地吊着使团,沉默地行进。临近中午时,正前方出现了一团气运,班昭手搭凉棚,在马上张望:“又来一队……四十里外,好像……这队人不少。”
    格泰有点变色了,却没有命令队伍减速。
    不过一顿饭的时间,班昭叫道:“他们好像在往我们这儿奔过来了,等会儿就能看见。”
    果然,地平线上慢慢浮起一线旌旗。
    格泰舒了口气:“是于阗国接应的骑兵来了。”
    那支于阗骑兵兀自奔腾不休,扬起雪尘,与起伏的骑兵火红的背旗,交相辉映。格泰也催骠骑提速,没过多久,两军会师。
    那去求援的斥候,冲在最前面,来到格泰面前滚鞍下马:“属下不辱使命,引于阗映玉营一百骑来接大汉上使了。”
    格泰的眉头早已纾解,去与于阗领军者见礼,互道久仰。两军汇在一处,顿显人强马壮,军威赫赫,两杆王旗飘扬,旗后两支马队夹着车队,向于阗继续挺进。
    奇怪的是,三股马贼并没有隐去,而是在二十里之外稳稳地吊着。
    “兵力已经逆转,马贼还不肯散去,看来真的是有蹊跷。”班超遥望着四周。
    果不其然,第二日,又多出两股马贼,在左右吊着,算起来,马贼又多出七十骑左右的兵力。
    “这不对,”格泰的眉头又皱起来了,对班超道,“这绝不是马贼的行径。冬天,商队不及日常季节的五分之一,一般马贼在冬天就收了刀,回家为民。这一下子凑出两百多骑,哪儿来这么多的马贼?而且两国的护卫军队在这摆着,任谁都知道这不是商队
    ,任谁都会掂量掂量,可是他们还是听从隼王的调动……断不至于如此不理智。”
    “隼王出了足够的价钱,许了足够的好处呗。”班超懒懒地道,“这已经不是隼王与你们莎车的私怨,而是隼王的背后有出价的人。”
    “会是谁?”
    “谁最不想南路各国的礼物到达大汉,与大汉交好?”
    “匈奴。”
    “匈奴已经跑了。”
    “那……龟兹王?”
    “不错,只有龟兹。你说过,隼王常跟诸国王侯打交道,买卖情报。龟兹王找上他,并不奇怪。而且龟兹王许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让他不惜重操旧业,联系旧部或同盟,也要截杀汉使。”
    “龟兹王竟然拉拢隼王这样臭名昭著的马贼……”格泰面带不屑。
    “说明龟兹王有雄心做西域王。”班超正色道,“易地而处,我也会拉拢隼王,他太有用了。只来充当杀手,真是屈才了。”
    又过了一夜,使团进入了沙漠。
    马车进不了沙漠,但车厢是特制的,拆了轮子,左右正好能搭在两头骆驼的背上,形成“驼轿”。
    沙漠上盖满了雪,在班氏兄妹眼里,是怎样的一种奇观!起伏无尽的沙丘,忽地变成了凝固的白浪,有风吹过,能看见浪头的雪被吹成烟,在风里打旋。沙丘迎风的一面,雪越吹越薄,直到露出沙色,背风的一面,雪却越积越厚……整个白色“海面”,画出了无数黄色山脊的曲线,连绵起伏,宛如梦幻。
    但奇景之中,却孕育着危险。班昭通过望气,竟然发现前后左右,又多了三股马贼,也就是共有八队人遥遥围着使团同步行进。沙漠里马速会受到很大的限制,而且沙丘起伏,再不是平坦的戈壁地貌,总能被人借势。
    斥候四处出巡,发现八股马贼合计的话,已有近四百骑的兵力了。
    “整个南路的马贼都聚在这里了吧?”格泰环看地势,“这里正是他们下手的好地方,要不过了沙漠,于阗就快到了。”
    “是呀,他们已经开始集结了。”班昭悲哀地望着沙漠边缘的八股气运浮动,起伏的沙丘掩住了许多视线。
    格泰命令队伍,慢慢攀向一个巨大的沙丘的顶部,希望一个时辰后能占据高处,即使马贼合围而至,己方骑兵,从高处冲击,必势如破竹。
    一个时辰后,一百五十骑的莎车和于阗的精兵聚集在沙丘的最高处,七八顶“驼轿”被卸在沙峰巅上,铁骑一排排都围立在斜坡上,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盔缨、枪缨、背旗、斗篷……被风吹得飘飞不已。
    远处的沙丘后,慢慢升起一线线的马贼,沙雪激荡,人欢马叱,完全露出了行迹,向这边围拢而来。远远的,能听见鹰笛在吹响。
    班超抬头望天,只见空中十几只隼在交叉飞行,发出比鹰要细锐的鸣叫。
    马贼越驰越近,几股慢慢合在了一起,聚集在使团的上风处的沙丘上,有两百多骑。而下风处,两个沙丘上,各有五六十骑,看来是堵截退路的。聚集的马贼不同于军队,身上的皮袍脏得发黑,脸和手多缠着布条,单手举着弯刀叫嚣。只有少数人披了甲胄,还
    是不成套的。
    格泰迎风对着对面的沙丘喊:“隼王翁赫!你是不是出来见一下故人哪?”
    对面无人回应,只见一人暴喝一声,挥刀纵马,一下子两百多骑都发动了,向使团的所在地冲击过来。
    马贼冲锋都会呼呼地怪叫,不成队列,但一窝蜂地驰动,也颇有声势。从沙丘冲下,马势越来越快,还顺着风,转眼间就冲到了两个沙丘之间的u形地带。马速这时达到了最高峰,借势就向使团所在的沙丘冲上来。
    爬坡不过十丈,马速瞬间就慢了下来,因为沙在马蹄的巨力冲击下,纷纷向下流泻,整个马队就像逆水行舟。
    班超与班昭并排,站在队伍的最前方,迎风俯视着正从沙丘下向上冲的马贼,几乎能看清那些布条间露出的狂热的眼神。
    “弓!”格泰冷酷地下令。五十名骠骑兵将随身的短弓取下,拔箭以待。
    “张!”一阵阵弓被拉满的吱嘎声,骠骑们张弓搭箭,等着马贼进入射程。
    骠骑的身后,是于阗铁骑,也一声令下,都将长枪斜斜指向骠骑的头顶上方。
    任谁都看得出,在训练有素的正规军的布置下,一排箭出,即将收割一批马贼的性命。随后骠骑会两边散开,一百于阗铁骑会俯冲而下,正面撞击马贼……
    班超就站在下令的格泰身边,透过一排排凝固的弓弩,看见了骠骑们一张张坚毅而年轻的脸,眼神笃定,嘴里吐出阵阵白气。班超眼神有些悲悯和恍惚,此战究竟出了什么纰漏和变数,会让这些生命消亡呢?
    格泰抽出了马刀,高高举起,“射”的命令即将发出,突然听见身后马蹄驰动。他回头一看,一切都晚了。
    于阗铁骑提前冲锋了,压低了枪尖,直接顺着冲势刺到了正在屏息张弓瞄准的莎车骠骑的背上。到处都是枪尖穿透皮甲扎入血肉的声音,崩弦的声音——中枪的骠骑松开了拉紧的弓弦,没有准头的箭飞得遍天都是……
    格泰睚眦欲裂,刹那间,他带领的莎车骠骑就被这身边的于阗铁骑偷袭,中枪者超过了五分之四……而一转头,看见还有二十几名于阗铁骑,已将长枪刺入了那些“驼轿”,那里面可是两国奉汉的礼品,还有天竺沙门和齐欢……
    班超在侧面最先动了,跃离马背,非攻剑在前,脚踏在那些还连着骠骑身体的枪杆上,一掠而过——不是惘然剑意,而是风廉最直接的剑法——十几名于阗铁骑喉咙喷血,从马上栽下。
    班昭也动了,铁箫里接连吹出五六枚钢钉,都扎在五六匹于阗铁骑的马眼里,那马发狂冲撞,一下就乱了阵形。
    格泰清醒过来,重整仅七八骑没有受伤的手下,红着眼拔刀反杀过去。莎车骠骑是仅次于黑鹰骑的西域精骑,战力肯定在于阗铁骑之上。如今状若疯虎,专挑人马密集处猛砍……阵形拥堵,马挨着马,于阗铁骑的长枪挥洒不得,转眼间就被劈砍了十几人下马,血肉断肢横飞,这才有人丢了长枪挥刀相迎……可转眼间,班超这个杀神又转头杀回来了,对着奋战的班昭喊:“往侧边跑!”
    而沙丘下的马贼,堪堪冲了上来,踏上了已经被血洇红的沙巅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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