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涌泉相报
    耿恭就在城头上,一样渴得满目金星。忽听见援兵到了,也一般地狂喜起来:“老班来了?”拨开士兵来到朝南的垛口边。
    顺着士兵所指,哪里有援兵的影子?
    果真有人喊:“没有呀。”
    “我看到啦!援兵!好多援兵!”有个士兵高叫着。
    “我也看见啦!”又有士兵喊。
    但大部分的城上士兵,包括耿恭,只能看见莽莽天山,漫漫杉林。
    “那领头的,是陈都护吗?”
    “是是,是陈都护!”有人应和着。
    耿恭觉得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诡异,难道是渴出了幻像?为什么他们产生的是一样的幻像?耿恭觉得可能是中了类似大巫的巫术,喝令没有产生幻象的人,把为幻象迷狂的人,拉到城下去。
    耿恭不知道,这不是巫术,就是在极致状态下,大家共有的愿望在相互补充,形成了集体幻象。困在大海舢板上的水手们,也会因饥渴产生共有的幻象,看见死去的同伴,而蹈海自尽。
    城头瞬间空了,只剩下耿恭一人。
    耿恭环顾一周,满心不甘,但现在的状况,想出城拼命,也没有能力。耿恭踩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下城墙,看到了齐欢和七八个士兵靠在墙边喘息,身边有一口漆黑的井口和轱辘支架,旁边堆满了挖出的浮土。
    齐欢看着耿恭摇头。
    耿恭往井下望:“多深了?”
    “十五丈。”齐欢的身体也消瘦了许多,浑身都是泥土。他应该是最后的挖掘者,现在力尽虚脱。
    “放我下去。”
    “没用的,暗河应该没有流过我们城下。”
    耿恭不理,钻进了吊筐里。
    耿恭在士兵眼里是神一般的人物,虽然疲惫,还是一股脑儿地爬起来,摇动轱辘,将耿恭吊了下去。
    好半天,才吊到井底。井底要比井口宽多了,不然展不开挖掘动作。耿恭出了吊筐,眼睛已习惯了黑暗,光源只是头顶铜钱般大小的井口。
    耿恭一腔军人世家的血,最不愿认输,想继续挖掘,却发现井底竟没有工具,拔出佩剑来,一剑一剑地戳在土里……越戳越气闷,砰的一声,剑断在深土里。
    耿恭忽然便脱了力,扔了断剑,静静地侧卧在土上。在没有人看见的幽暗里,他想哭,眼泪却流不出来。眼泪也是水呀。
    “老班!你什么都能算到,你倒是来呀!”耿恭的身体抖动起来。在乌孙人、匈奴人眼里,神一般可怕的军人,像孩子一样号啕起来,“兄弟我就要被憋屈死啦!老子这回……是真过不去啦……”
    耿恭拱起身,从背后抽出半截枪来,以枪尖挖掘,将那断刃挖出来,将枪从剑口里用全身力气插深,再小心一点点拔出来……地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深洞。
    耿恭满目温柔,把脸伏在泥土里,把嘴对着洞口,轻轻地说:“小昭呀,妹妹……哥哥我……可是真……喜欢你呀!”
    班昭在疏勒城头,看着四起的硝烟,城上往来奔走的疏勒兵,就像幻影,在投放床弩,在推挡封垛车,在引弓射箭,在给投石上浇油点火……班昭眼里只有一个人的身影是清晰的,站在垛口边有条不紊地指挥的,正是他的二
    哥。
    忽然一阵莫名的心悸,班昭抚胸蹲了下来,缓缓抬头,转脸望向东方。
    “恭哥?是你吗?”
    耿恭跪卧在井底,五体投地,就像是在祈祷,其实只是将嘴吻住洞口,默默念着班昭的名字,一直念得两眼温热,念得满嘴清凉,凉,甘甜……
    耿恭舔了舔嘴唇,惊得挺身抬起头来。
    只见他用来掩埋心底最后的柔情与遗憾的洞口,正涓涓地渗出水来……
    水越来越大,开始涌动,慢慢变成喷涌,溅在耿恭的脸上。耿恭站起身来,靠着井壁,眼见泉眼变成了一个喷射高达五六尺的喷泉。
    顾不得浑身湿透,脚底淹没,耿恭拼命摇动着绳子,抬头嘶喊着:“出水啦!出水——啦——”
    单于离开了他的金帐,与大萨满并排骑马来到了汉军的石堡的前沿,跨过山边的那条河,向上张望。他们身后只跟着单于的一名彪悍的近卫,还有大萨满的两个孙子,其中一个就是探得山上水源的卡撒,他的兄弟叫卡卓,和他相貌身形相似,只是不说话,背着一把触目的五尺长刀。兄弟俩身后,还跟着一人,一看穿戴,就是草原上的高贵者,但此时却像个仆人。
    “呼衍王。”前面的单于叫。这名拖在最后的草原贵族急忙催马,来到单于的身边。原来他就是去年先在伊吾败于窦固,后在车师败于耿秉,最后被迫退出西域的呼衍王。如今单于重征西域,他作为原来的西域震慑者,自然也带着所剩的部下五千骑加入了。
    “这几日,汉人有何反应?”单于问。
    “安静得很,应该都没有力气射箭了。”呼衍王在马上抚胸躬身道,“我愿意带一支骑兵上去攻城。”
    “我大胡勇士金贵,何必再为此伤损呢?”大萨满摇头,“不用去攻,再等个三天,这石堡里就不会有活人了。”
    忽然就听见山上隐隐传来的欢呼声。
    此时的石城内部,陷入了盛大的狂欢之中,一桶一桶的水,源源不断地打上来,而井底的水面,也越涨越高……汉兵们,排队以手捧水而饮,捧给自己的战马饮……水打上来得越来越多,最后演化成泼水节,尽管浑身湿透,汉兵们却没有感到一点料峭的寒意,全是狂热……
    单于眼看着空寂的孤城上,远远地涌上许多人,好像对着自己这边大喊大叫。有个汉兵好像脱了个赤膊,站在了垛墙上,冲着这边撒尿。他的身边,还有人把一桶桶的水浇淋在石墙上,城壁因此洇湿了一大片。
    “水?”单于悚然道,“他们……有水?”
    所有人都望向大萨满。
    大萨满茫然了一会儿,满脸肃穆:“这真是一支有神明保护的军队。”
    石堡内的汉军经过几天的休整,日趋正常,守城程序恢复得一丝不苟。这天城头上又有锣声警报传来,因为眼看着匈奴大军全部开始拔营,旌旗如云,万骑发动,浩浩荡荡地向山口漫过来。
    耿恭和齐欢都冲上城头,士兵各就各位,上弩备石,一扫几日前的委顿,注视着匈奴人的举国之兵,眼里却是野兽般的光彩。几日前,大家都觉得自己与死神擦身而过,并不恐惧,就觉得窝囊。如今又有机会多赚几条匈奴的命,就算死了,也值。就让匈奴人试试,想拿下石城子,得付
    出多大的代价。
    匈奴大军移动并不快,堆满山口时,却没有上山,而是继续向南,往天山深处伸延。几万的铁骑几乎走了半个时辰,后面跟着的是辎重队伍,连龙庭都跟着迁移了。
    “匈奴人走啦!”有人欢呼。
    耿恭却皱起眉来,和齐欢对视了一眼:“匈奴单于要直接翻天山进犯西域北路了。”
    “这就不理我们了?”齐欢沉思道。
    “让他们过去,都护府平叛的机会,就……一点都没有了。”
    “那我们能做什么?”
    “咬住他们,我带兵冲下去,去毁他们的辎重。”耿恭转身就要下令。
    齐欢一把按住:“这正是他们等着我们做的。我们这一百多号人,离开了石堡,就什么都不是。还没等到我们冲下山,可能就没了。”
    耿恭平静下来,自己的军队离山口一千三百余步,这段距离不可能瞬间抵达,无法发起奇袭,反而成了匈奴人箭雨下的目标。巨剑之阵也没有机会裹入敌阵之中。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过去?”
    齐欢摇了摇头:“没别的办法。焉耆那边没救了,除非玄英能从敦煌搬兵成功。”
    “敦煌才有多少兵?汉军主力都回洛都了,谁能对抗单于的大军?”耿恭苦笑,“匈奴人要是卡住北路,老班他们……怕是也过不来了。”
    “为什么要等他们来,我们自己不能动吗?”
    耿恭眼睛一亮:“对呀!我和乌孙人还是有点交情的,我们可以借路乌孙,去疏勒和老班会合!”耿恭高兴起来,“等匈奴人走干净了,咱们就弃城出发。”
    “我的意思是,你带着他们,”齐欢环顾了一圈城上的汉兵,“撤回敦煌。”
    “去敦煌?”耿恭明白,这是当下最合理的选择,但心有不甘,就这么放弃战斗了?“可我还没杀够匈奴呢,我可以领着他们继续拼命。”
    “他们的命,是他们自己的。”
    耿恭摇头:“身为大汉军人,命就不是自己的。”
    “打仗是为了胜利,不是为了死。你们能被匈奴几万人围困而不败,逼着他们弃围而去,就是胜利者!胜利者就该活着。你们所有人,都值得活着。”齐欢指着城上城下忙碌的士兵,“他们都活着,才是你这个将军的荣耀。”
    耿恭愣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窦帅时,窦帅跟他说更欣赏李广,不那么崇敬霍去病,说李广爱惜自己将士的性命,同吃同住,互托生死。而霍去病以外戚得权,眼里没有兵,只有功,一将功成万骨枯……当时他没有听懂,以为窦帅只是在自嘲,其实讲的可能就是齐欢的这番道理。
    “老说什么你们你们的,是我们。”耿恭打了齐欢一拳。
    “我又不是军人。”齐欢微笑,知道已经说服了耿恭。
    “你……什么意思?不跟我们走?”
    “我去找班头,一个人,路上方便些。”
    “操!”耿恭又一拳打过去,却满心敬意,“这样,我教我的羽林弟兄,带他们回敦煌。我和你,就我们俩,去疏勒!”
    说罢,耿恭握紧拳,凝在齐欢的近前。
    齐欢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才将他沙钵大小的拳头,抵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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