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雾战
    天山延绵千里,足够将天气一割两半。
    天山南麓,雪住天晴,阳光照着雪峰熠熠生辉。
    天山北麓,也就是天山之阴,却笼在漫天的雪雾之中。
    大雾是在午夜生成的,到了早上,匈奴人出了帐篷,发现五丈之外的帐篷只是个轮廓,十丈之外,只有“灰白”二字,满满当当,充塞天地。
    没有一点风,浓雾里的雪,大如鹅毛,缓慢而静悄悄地落,就像是从雾里凝出来的。
    龙庭的金帐在雾中变成了巨大的暗影,就像一个巨兽群,卧在那里。
    单于在金帐里刚见过大萨满和右贤王。
    右贤王是三天前回来的,带来了大汉军队出现在焉耆的消息。这两天右贤王的溃兵陆续从天山那头过来,据说在山上的深雪中陷落了不少。
    让单于有些愤怒的是右贤王对疏勒失败的借口,说是遇见了贵霜的魔兽。右贤王的一个幕僚说,叫大象,一种只在极南极热的丛林里才存在的一种神奇动物,不知为何,变成了贵霜人手里魔鬼般的军队。
    单于咨询草原最有智慧的大萨满,大萨满说,天地太大了,神祇太多了,奥秘也不是他都能看清的……
    左右贤王是单于之下,草原上最有实力的存在。如今右贤王却在西域惨败,折损了自己大半的兵力;之前左鹿蠡王死了,呼衍王一直在车师无甚作为……单于觉得自己大半年来的南狩竟是如此失败。
    关键是汉人又回来了。单于与右贤王反复探讨,这支在焉耆突然出现的汉军意味着什么?会不会是汉人再次西征的先锋?那汉人会不会像前年那样,穿过天山进击车师?于是单于请求大萨满占卜,问问进退的凶吉。
    不过半个时辰,大萨满带着两个孙子,面色沉郁地回到了金帐里。
    “有灾难正在降临,躲在金格尔恶魔的斗篷里,慢慢向我们靠近。”
    “是汉人?”
    大萨满摇头:“我只能看见阴影,却看不出是哪块云彩落下的。”
    单于从巨大的花毯上站起来,胡子乌黑,面目依旧精致白皙,走到大帐的帐口,望着混沌的天地:“老师,我们走吧,回到草原的心脏去。”背影在帐口显得越发黝黑,没有层次,就像一个纸片,唯余落寞。
    命令传下去了。右贤王为前军,单于统中军,呼衍王为后军。
    龙庭移动过于庞大,只能慢慢收整拆零,渐渐变成一个庞大的车队。单于早就骑了马与大萨满一起站在一块巨石上,巨石上有卫兵立了一个巨大的单于大幡,并燃起一盆大火。
    前军已经结好,慢慢穿过巨石下,虽看不清单于,但所有士兵都向巨石上的大幡行礼,接受单于的检阅。再远的士兵只能看见那若隐若现的火光,那是大雾里的灯塔。
    在单于眼里,他的士兵是从虚无里出现,在巨石下对他举高弯刀,向他默默致意,然后变得模糊,又走到虚无里。
    队伍很长,长得像永远走不完。单于有些厌倦,虽然还在注视着他的军队,却开始和身后的大萨满聊天。
    “老师,这次南狩,我们好像什么都没有猎到。”
    “不见得,有些收获以后才能看见。一切长生天都会看在眼里。”
    “我们死了很多人,很多马。”
    “草原上的女人和母马还在怀孕。”
    “其实,”单于指向了一个虚无的方向,如果没有大雾,那里应该是半山腰的一个石堡,“此行要是得到了他,我就觉得……都值了。可惜了……”
    大萨满也看着那个方向:“他们不是人……人不可能现在还活着。”
    “我不信他们是杀不死的。”卡撒的脸上依旧涂着白垩,画着眼线,“我和卡卓可以现在就上去,把他们的人头献给单于。”
    单于回过头来,眼神竟有点迷离:“他是我心中的白屋王,是英雄,又像镜子。英雄不该在不堪时死去,不然我也觉得会……很不堪。奇怪吧?”
    右贤王统着前军继续在雾中“潜”行,因为就像走在深水中。所有人都骑着马,却不敢奔驰,因为前路不清,也怕一旦跑起来,越跑越散,队伍脱节,甚至迷失方向。这是一种很不匈奴的行军方式,队伍紧密地连着,像条奇长的爬虫,在雪地里蜿蜒扭动。
    队伍沉默着前进了十余里,有人开始觉得有心悸的感觉,好像心脏被什么牵引,咚咚地响。后来发现是地面在低沉震颤,像地心传来的鼓声……
    前方的雾气里慢慢浮出了许多庞大的影子,踏着抨击心脏的步点。
    “魔——兽!”
    参加过疏勒战斗的匈奴士兵惊恐地喊着,前锋队伍一下就乱了。
    单于的中军最过庞大和臃肿,因为与龙庭随行的有众多的官员和奴仆。中军已经开始启动了,慢慢地穿过巨石。等到行过大半,单于就会从巨石上下来,进入已经布好的仪仗队伍……但就在此时,从后军传来了嘈杂的声音,隐隐好像是杀声。
    单于在巨石上向南边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传令兵奔驰到石下报告,后军遇袭!
    “看来汉人还是翻山过来了。”单于开始发令,“命呼衍王稳住阵脚,拦住山口!”
    “尊贵的单于,我们得走了。”大萨满道。
    “这时候走?我草原的子民可都看着呢。”单于笑,“这个鬼天气!这时候队伍不能散开,散开了很难再聚在一起。就让那些奴仆拉着龙庭辎重先走,所有铁骑留下!”
    班超带着一千汉骑和一千鄯骑,由玄英带路,翻越天山。
    在山阳还好,翻到山阴处,竟是暴风雪,待下了山,发现大雾弥漫,看不到十丈以外的地方。整个队伍只好连在一起。
    班超要求制定一个口令,好在大雾里看不清对方时,相互辨认。
    班昭建议:“很简单,寻求辨认,就喊‘三十六骑!’,听到了就回应‘同命同心!’”
    于是班超要求两千人都要牢记这个口令:三十六骑,同命同心。在西域,鄯善人与汉人接触最频繁,鄯善王还有汉人血统,所以汉语口令对鄯善兵不是难事。
    再往前行,班超要求尽量静默,唯有马的喷鼻声,和蹄踏深雪的扑哧声。如此行进了两三里,发现前方雪地不再平整,有留下的马蹄印和车辙。班超让全队降速,进入高度戒备状态。
    玄英道:“应该靠近山口了。虎头就在半山上。”
    “看来匈奴人没有走,一直都驻扎在车师。”班超心
    有些下沉,如果匈奴人一直都在,一座孤堡怎么可能维持大半年呢?但随即又有侥幸心理在辩护——如果耿恭他们都死了,匈奴人不需要还在这儿扎营啊……
    雾气前方突然传来了叫声,是匈奴语,像是在辨认身份。
    班超喝了一声,挺枪就向声音杀去。
    经过几次疆场大战,班超发现在马上使剑还是有些吃亏的。于是他拖了把长枪,挎了短刀,把非攻剑背在了背上。班超在遇见沙门法兰之前,没见过学习能力比自己强的人,除了艺术这类过于依靠天赋的东西,班超学什么几乎都能信手拈来。他跟耿恭一起长大,一起打架和练武,对枪法早就烂熟于心。
    班超搅动一个枪花,冲进雾里,前方显露出一队人来。班超一枪将为首的挑下,随即枪杆一抡,将三四人从马上鞭下。
    风廉带着剑侍的剑阵围了上来。这队匈奴骑兵有七八十骑,瞬间就被砍刺了大半,只有十余骑号叫着散在雾气里。
    雾气里匈奴人的喊叫此起彼伏,随后听见许多弦响,零星的箭雨就落了下来。之所以零星,是因为匈奴人也看不清敌人的所在,大部分的箭落在雪地里。
    “冲起来!裹进去,别让他们射箭!”班超大喝一声,“玄英,你带一队人去半山的石堡!”
    两千骑驰动起来,闷头撞进浓雾里的匈奴后军。兵器相撞,发出成片的锐响,雾气……竟透出些粉红来。那是血。
    匈奴人蒙了,陡然身边战声四起,却看不见敌人,习惯性地往拼斗声处射几箭,可能射到的大部分是自己人。
    汉鄯联军一与匈奴接战,裹来裹去,队伍就分成了五六个部分,互不相见。随即战场里充斥着“三十六骑!”“同命同心!”相互辨认的喊声,最后就像战斗的号子。
    班超与风廉的剑阵冲在最前面,血肉四溅,就像船头劈波斩浪。回头一看,却发现身后的队伍早已脱节。一片片的箭雨落下来,射翻的却是涌上来的匈奴人。
    “继续冲!”班超兴奋地喊,“就让他们自己射自己!”
    由于视线所阻,匈奴的指挥几乎失效,不可能形成针对性堵截,越来越乱,越乱越慌,胡乱射箭的人也越来越多……班超携着剑阵如过无人之境,穿透了呼衍王的后军。
    雾气变淡了一点。血太热了,好像能灼痛白雾,可见度扩展到了二十丈。
    单于站在火边,他就是草原人心中的灯塔。
    所以他现在不能走。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即使站在巨石之上,也看不清战场局势。
    南边的后军杀声盈天,旌旗的影子忽隐忽现。单于并不慌,派了中军一支一千骑的马队支援了过去。
    北边的龙庭辎重队伍还在稳步撤退。
    突然北边也传来了喧哗之声,不是杀声,更像是哭声……行进的巨大队伍好像停滞了。辎重车队不少装载着搭建龙庭的巨型设备,减速困难,撞在前面的车上,造成了翻车拥堵一片……
    单于和大萨满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内心却大惊,北面可是回家的路啊,发生了什么?
    大萨满将鹿杖举高,闭眼默念咒语,半晌,面色大变,睁眼对两个孙子喊:“保护单于!”自己便从巨石上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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