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梅勒妮
    文森特这孩子的身体很难保持干净。他是那种每一个毛孔都似乎在排泄污物的孩子。我刚把他的指甲清洗干净,过了一个小时就又黑了。让他的衣服保持干净堪比一场漫长的战斗。
    圣诞节那天我们休息。安妮做了饭,把节日唱片放在老式留声机上,洗了一大堆衣服。我则在阅读并思考《圣经》的章节。那天过得十分平静。安妮偶尔会做出想开电视的举动——在遇到我之前,她每天都会看六到八个小时电视——但这时调教就会发挥作用,促使她找别的事情去做。到安妮家住的头一个星期,我也没头没脑地看过几小时电视。一天晚上,十一点新闻中播放了三十秒关于“查尔斯顿凶杀案”的跟踪报道。“州警察还在寻找那个失踪的女人。”播音员说。我决定之后再也不在安妮·毕晓普家看电视了。
    圣诞节过后两天的星期六,安妮和我外出购物。她有一辆1953年产的丑陋的绿色德索托,从正面看,这辆车像极了一条受惊的鱼。安妮开得过于谨慎,半天没出德国城,我只好让她把车停在路边,由文森特代为驾驶。在她的带领下,我们远离费城,进入一个奢华的购物广场。广场所在的地方名叫“波斯王”,这是我听过的最荒诞的郊区地名。我们逛了几个小时。我买了好几件漂亮衣服,但恐怕没有一件比得上我落在亚特兰大机场的那些。有一件三百美元的大衣穿上去特别舒服——深蓝色,象牙色纽扣——我觉得可以帮我抵御北方刺骨的严寒。安妮喜欢给我买这些东西,我不想剥夺她的这份喜悦。
    那天晚上,我回到格朗布索普。在烛光的照耀下,从一个房间移动到另一个房间,只有身后的影子和墙里的耳语相随,这感觉惬意极了。那天下午,安妮在购物广场的一家运动商品店买了两支霰弹枪。年轻的售货员一头油腻的金发,穿着肮脏的运动鞋。听到这个老女人是给自己成年的儿子买枪时,他几乎被这纯洁的母爱感动了。他推荐了两种昂贵的泵动式霰弹枪——一种12号口径,一种16号口径,看她的儿子喜欢哪种狩猎活动。安妮把两把枪都买了,还为每把枪买了六盒子弹。现在,就在我拿着烛台在格朗布索普的一个个房间穿行时,文森特正在厨房的冰冷阴影中给武器上油。
    我从未操控过文森特这样的人。我之前把他的思想比作丛林,现在我发现这个比喻更恰当了。在他仅存的意识中掠过的影像,几乎全同暴力、死亡和毁灭有关。我瞥见了他的家人被杀死后的场景——母亲在厨房,父亲在床上,姐姐在洗衣房的地砖上——我不知道这是真实还是幻想。我猜文森特也不知道。我从未问过他。即便我问了,他也回答不出来。
    操控文森特就像驾驭烈马,只有松开缰绳,才能让他达成你的目的。他瘦小的身体中蕴藏着不可解释的强大力量,似乎他的血液里随时都充满了肾上腺素,而当他兴奋的时候,就会突变为超人。被他的亢奋所感染,我仿佛也一天比一天更年轻。我知道,在我回到法国南部家中时——很可能是下个月——我会青春四射,连尼
    娜都认不出来。
    圣诞节前夜以来的这些天,只有一件扫兴的事:我仍然会做关于尼娜的噩梦。梦的内容几乎都是一样的:尼娜睁开眼睛;尼娜的脸白如面具,额头上开了个硬币大小的洞;尼娜从棺材里坐起来,露出发黄的尖牙,蓝色的眼睛从眼窝中浮出来,下面跟着一波蠕动的蛆虫。
    我不喜欢这样的梦。
    星期六晚上,我把安妮留在格朗布索普的一楼看门,我则蜷缩在育儿室的滚移式折叠床里,任凭耳语声带我昏昏入梦。
    文森特从隧道中钻出去。这一过程同分娩很像:长而窄的隧道,粗糙的墙壁向内挤压,甜腥的泥土味散发着鲜血似的味道,出口处的小洞,静谧的夜晚空气如同突然而至的光与声。
    文森特无声无息地穿过黑暗的小巷,越过栅栏,经过空地,进入下一条街的阴影之中。霰弹枪留在格朗布索普的厨房里,他只携带了镰刀——长手柄缩短了十三英寸——还有匕首。
    我相信,一到夏天,这里的街道上就会遍布黑鬼——胖女人坐在门廊上,像狒狒一样喋喋不休,或者痴呆地盯着破衣烂衫的孩子玩耍;懒散的男人在酒吧和街角溜达,没有工作,没有理想,没有收入来源。但今晚,严冬的街道上黑暗而寂静,小房子的小窗户里没有灯光,联排房屋前门紧闭。文森特像影子一样——不,他变成了无声无息的影子——从小巷到街道,从街道到空地,从空地到破败的院子,自由地穿行着。
    两个晚上之前,他跟踪黑帮成员到了一座古老的大房子,四周全是空地,不远处就是高架铁路,穿过贫民区的路基仿佛畸形的长城。文明的白人妄图借此将野蛮的黑人圈禁起来,结果只是徒劳。文森特匍匐在一辆被废弃的汽车旁的荒草里,静静观察。
    黑影在亮灯的房间窗户前晃动,如同一群卡通人物在上演滑稽歌舞。最后走出五个人。昏暗的光线中我无从辨别,但这无关紧要。他们进入铁路路基旁的一条狭窄小巷。身影即将消失前,文森特跟了上去。文森特几乎毫不费力地在黑夜中穿行,无声无息的跟踪令我兴奋不已。文森特的眼睛在几近全黑的环境中仍能像大多数人在白天一样视物。我仿佛附身在了一只强壮灵敏的大猫身上——一只饥饿的正在觅食的大猫。
    那群黑鬼中有两个女孩。见他们停下来,文森特也止住脚步。他在空气中嗅探,寻找着公鹿们强烈的动物般的味道。如今在南方已经不能用公鹿称呼黑人,但别的词都不及它形象。众所周知,男黑鬼很容易激动,一靠近发情的母鹿,就会像公鹿一样狂暴。那两个女孩一定正在发情期。文森特看着他们在路基的阴影中交配,第三个男孩在旁边观看,等待别人干完了自己上。女孩们赤裸的黑腿随着男孩臀部一上一下的有力撞击而一开一合。文森特的整个身体都蓄势待发,但我让他转过头,等男孩们发泄完毕,女孩们边叫边笑——犹如街头吃饱了的野猫,单纯而无知——朝家里走去。然后,我放开了文森特。
    当他们走到布林赫斯特街尽头废弃鞋厂旁的拐弯处时,文森特动
    手了。镰刀砍进第一个男孩的肚子,径直扎到脊椎上。文森特没有将它拔出来,拿着匕首就冲向第二个男孩。第三个男孩见状奔逃。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我经常去影院——那时的电影还没有堕落成如今这种淫秽、弱智的垃圾。我特别喜欢看黑人仆人受到惊吓的场面。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个国家的诞生》,里面的黑人孩子见到有人披着白床单而被吓得半死,我不禁放声大笑。我记得同尼娜和威利坐在维也纳的廉价影院里观看一部哈罗德·劳埃德的老无声电影,笨头笨脑的斯特品·费驰总是引得观众哄堂大笑。我记得在电视上看过一部鲍勃·霍普的老电影——1960年,电视开始变得粗俗之后,我便彻底不看了——鲍勃·霍普的黑人助手在闹鬼的房子里被吓得屁滚尿流,我被逗得哈哈直笑。文森特干掉的第二个黑鬼长得有点儿像这些喜剧演员中的一个——体格魁梧,脸色煞白,眼珠突出,一只手捂住张大的嘴,双膝并拢,两脚外张。文森特用匕首行凶的时候,我忍不住在格朗布索普安静的育儿室里开怀大笑。
    第三个男孩跑掉了。文森特想要追上去,就像一条试图挣脱绳索的狗,但我牢牢攥住了绳索。黑鬼熟悉街区环境,而文森特长于隐蔽和突袭。我知道这个游戏有多危险,我可不想在他身上倾注大量心血后把他白白浪费。不过,在把他弄回来之前,我让他在已经放倒的两人身上尽情地释放暴力。这没有花多长时间。在他大脑丛林最深处潜伏的欲望得到了满足。
    他脱掉第二个男孩的夹克,一张照片掉了下来。文森特没有留意,但我让他放下镰刀,捡起了照片。那是索恩先生和我的照片。
    我在格朗布索普育儿室的床上噌的坐了起来。
    文森特立刻返回。我同他在厨房见面,从他脏兮兮的手指间取过照片。图像不甚清晰,显然是从一张更大的照片上截取了一部分放大而成,但毫无疑问,上面的一男一女就是索恩先生和我。我立刻就猜到,这是霍奇斯先生拍的。这么多年来,我常常遇见那个可怜的矮男人用他可怜的小相机给他可怜的家人拍照。我认为我已经做足了防范措施,避免被拍进他的相片,但显然百密一疏。
    我坐在格朗布索普冷清的砖石厨房中的烛火旁。这张照片怎么落到一个年轻黑鬼的手上了?显然有人在搜索我。那人是谁?警察吗?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费城?难道是尼娜?
    这都说不通啊。
    我让文森特在安妮买的一个硕大的镀锌浴盆里洗了澡。她拿来了一个煤油暖炉,但那晚冷极了,文森特沐浴时,白色的肌肤上升腾起一缕缕白雾。过了一会儿,我去帮他洗头。多么温馨的画面啊——两位高贵的姨妈给刚下战场的英雄侄子洗澡,烛光将我们高大的身影投射在粗糙的墙壁上。
    “文森特,亲爱的。”我一边用洗发剂揉搓他的长发,一边低语,“我们必须查出照片是怎么来的。不是今晚,亲爱的。你的杰作被发现后,街上会乱上一阵子。但是要快。找出是谁把照片交给黑人男孩之后,你就把那人带到我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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