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查尔斯顿
    1981年5月10日,星期天
    索尔监视着公园里娜塔莉和贾斯汀的一举一动,并且通过夹在衬衫衣领上的麦克风监听他们的对话。这时候,电脑突然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他的眼睛陡然一亮,朝放在旅行车副驾驶席上的便携式电脑的屏幕看去。起初的一秒,他以为是遥测包、传感器或者后排的电池组出了故障。但瞥了一眼过后,他就发现不是设备故障,而是他和娜塔莉都担心的那种事发生了。屏幕上出现了明确的θ波,α波则开始出现快速眼动睡眠状态下特有的波峰波谷。这一刻,他找到了几个月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但同时也发现,他的生命即将面临危险。
    索尔往窗外看去,发现娜塔莉朝他转过头。他抓起飞镖枪,拉开门,从旅行车边小步跑开,利用这辆车和停车场的其他车辆做掩护,挡住娜塔莉和男孩的视线。不,那不是娜塔莉,他想,然后停在了最后一辆车后面。这时他已经距离旅行车二十五英尺了。
    为什么那个老太婆现在决定操纵娜塔莉了呢?索尔怀疑自己的跟踪可能露出了马脚。他不得不紧跟他们——他们在娜塔莉身上安的麦克风和发射机的使用半径不足半英里——路上的车又比较少。上周成功骗过了梅勒妮,昨天又去岛上做了考察,他们变得过度自信了。索尔轻声咒骂了几句,蹲下身,透过一辆白色福特费尔蒙特的窗户看着娜塔莉大步朝旅行车走去。
    男孩跟在娜塔莉身后十五步的地方,手里拿着从草丛中拾起的一根树枝。索尔顿时产生了杀死那个孩子的强烈冲动,他恨不得将夹克口袋中的柯尔特自动手枪掏出来,把整个弹匣的子弹都送那具小小的躯体中,用死亡将附身其中的恶魔驱赶出来。索尔深吸一口气,在哥伦比亚大学和其他大学里,他曾经讲授过现代暴力的独特与反常之处,在《驱魔人》《凶兆》和数不清的模仿之作中对这种暴力都有描写,最远可以追溯到《罗斯玛丽的婴儿》。在索尔看来,这些以恶魔化的孩童为主角的娱乐作品的大量涌现,反映了隐藏在观众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憎恶:首先是“我世代”的恐慌,他们无力承担负责任的父母的角色,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无休无止的童年期的终结;其次是离婚父母的内疚,这种感情转移到电影中施虐者的身上,因为电影中的孩子并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年级更大的恶魔,大人自私的行为对它造成的任何伤害都是它罪有应得;再次是整个社会的愤怒,因为二十年来,整个文化中占主导地位的都是年轻的面庞、年轻人喜爱的音乐和电影,而这种电视和电影中的孩子都超级早熟,无比聪明、冷静、时髦,家里的大人却显得十分幼稚。索尔在讲座中说,流行节目和畅销小说中的这种恐惧和憎恶孩子的倾向是非理性的,其根源是普遍的罪恶感、共同的焦虑和全人类所共有的对衰老的苦恼。他警告说,目前美国出现的虐待、忽视和疏远儿童的现象在历史上是有先例的,而且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我们必须竭尽所能去避免和消除那种暴力,以防美国深受其害。
    索尔蹲着,透过后挡风玻璃,偷偷观察着那个令人厌恶的曾是贾斯汀·沃登的僵尸。他不打算开枪。还不到时候。何况,他们还想继续在查尔斯顿隐姓埋名,星期天下午在公园里开枪放倒一个六岁的孩子显然会破坏他们的计划。
    娜塔莉来到旅行车边上,往里窥探,微微躬身,看向后座,背对着索尔。与此同时,那个男孩转身去看附近桌边的人。索尔嗖地起身,在车顶上架好飞镖枪,扣动扳机,然后迅速蹲下。
    一开始,他觉得自己肯定射偏了,压缩空气驱动的小飞镖飞不出那么远,但他的眼睛捕捉到了娜塔莉衬衣后背上的红色尾羽,紧接着她就倒下了。他想跑到他身边检查她有没有因为药物过量或者摔到地上而受伤。但贾斯汀朝他的方向看过来,索尔立刻在福特车后面趴下,摸出一个装麻醉飞镖的小盒子,掰开飞镖枪,又装上一枚飞镖。
    一双赤裸的短腿跑到索尔的脸边。他仰起头,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正在捡蓝色的足球。男孩盯着索尔和气枪,“嘿,先生,”他说,“你是要射谁吗?”
    “走开。”索尔压低声音说。
    “你是警察吗?”男孩问,脸上写满好奇。
    索尔摇摇头。
    “那是一把乌兹手枪?”男孩问,将球夹在手臂下,“看上去像一把上了消音器的乌兹手枪。”
    “快滚。”索尔低喝道。占领巴勒斯坦的英军在被街头顽童拦下时,用的就是这个词。
    男孩耸耸肩,跑回去继续玩游戏了。索尔抬起头,刚好看见贾斯汀也在跑,背对着停车场,右手挥舞着树枝。
    索尔迅速决断,快步朝野餐区走去,远离停着的车辆。他可以看见躺在地上的娜塔莉的茶色裙子。他走得很快,一直躲在树木后面,以免被贾斯汀看见。公园里似乎还没有人发现娜塔莉。两辆摩托轰隆隆地驶入停车场。
    索尔脚步轻盈,又向贾斯汀靠近了四十英尺。贾斯汀这时正背靠着河流上方的栅栏。男孩眼神空洞,嘴张得老大,口水都流到了下巴上。索尔背靠着树,深吸一口气,检查了一下气枪枪把里的二氧化碳剂量。
    “嘿。”一个穿着灰色布鲁克斯兄弟牌夏装的男人从身旁走过,“这枪真酷。得有许可证才能持这种武器吧?”
    “不用。”索尔说,瞟了眼树后的贾斯汀,确认他依旧茫然地盯着远方。那男孩离他有五六十英尺。太远了。
    “真酷。”穿灰西装的年轻男子说,“它用的是点22口径子弹还是弹丸啊?”
    同灰西装聊天的同伴也发话了,他留着小胡子,金发被吹干成型,穿着蓝色的夏装:“你是从哪儿买的这玩意儿,伙计?凯马特有卖吗?”
    “不好意思。”索尔说,从树后绕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朝栅栏走去。贾斯汀没有转头看他。男孩空洞的目光固定在停车场上方的某个点上。索尔将气枪藏在身后,沿着栅栏朝那个一动不动的六岁男孩走去。他在离男孩二十步的地方停下。贾斯汀浑然未觉,索尔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跟踪玩具老鼠的猫。他走完了最后十五步,从身后拿出气枪,朝男孩光着的右腿发射了一枚蓝色飞镖。贾斯汀浑身僵硬地向前倒下去,索尔伸手接住了他。似乎没有人发现这一幕。
    他强忍住跑回停车场的冲动,但脚下的步子依然飞快。两个骑着摩托来的长发男子站在人行道上,看着软绵绵瘫倒在地的娜塔莉。但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索尔说,从两人身边挤过,迈过娜塔莉,拉开了旅行车左后门,将贾斯汀轻轻地在电池组和无线电接收机旁边。
    “嘿,伙计,”更胖的那个摩托车手说,“她死了吗?”
    “哦,没有。”索尔假装强忍着笑说,气喘吁吁地用力将她搬到前座,尽量推到右边。她左脚上的鞋掉下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他捡起鞋,对两个目瞪口呆的摩托车手微笑道:“我是医生。她只是癫痫小发作了,神经功能缺陷性心肺水肿引发的。”他钻进旅行车,将飞镖枪放在座位上,继续对两个摩托车手保持微笑,“这个男孩也是,”他说,“这是……呃……是家族病。”索尔挂上挡,倒出了停车场。他本以为会有一辆装满梅勒妮·福勒的僵尸的车冲出来拦住她,但他没有遇到任何阻挡就来到了街上。
    索尔开车兜了几个圈子,直到他确认没有被跟踪,然后返回了汽车旅馆。从路上看不到他们的房间,但他还是确认没有车停在附近之后,才把娜塔莉和男孩先后抱进了房间。
    娜塔莉的脑电图感应器还藏在她的头发中,运转正常。麦克风和遥测包也仍在工作。索尔观察了一会儿才断开电脑连接,把电脑带进了屋。θ波不见了,快速眼动睡眠状态的波峰也没有了。脑电图读数表明,娜塔莉正处在药物引发的无梦深度睡眠之中。
    索尔把设备搬进屋之后,让娜塔莉和贾斯汀睡舒服,检查他们的生命体征。他打开了第二个遥测包,将电极贴在男孩的头上,敲下一个编码,激活了一个程序,将两组脑电图数据同时呈现在电脑屏幕上。娜塔莉的数据表明她仍处在深度睡眠状态,而那个孩子的脑电图则是一条直线,表明他处于临床脑死亡状态。
    索尔检查了男孩的脉搏、心跳和网膜反应,测了血压,并对其施以声音、气味和疼痛刺激。电脑仍未显示任何高等神经功能的迹象。索尔更换了遥测包和传感器,检查了发射机电池,恢复为单一显示模式,使用了更多的电解质膏,增加了两个电机,结果得到的数据同第一次一模一样。六岁的贾斯汀·沃登在法律意义上已经脑死亡,他是一具毫无意识的皮囊,只有原始的脑干还在维持着他的心跳、呼吸和肾过滤。
    索尔垂下头,用双手撑住,保持这个姿势很长时间。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娜塔莉问。她正在喝第二杯咖啡。镇静剂的药效在她身上只维持了不到一个小时,但她醒来之后又花了十五分钟才恢复清晰的思维。
    “我们继续给他使用镇静剂。”他说,“如果我们将他从深度睡眠状态唤醒,梅勒妮·福勒就会重新控制她。这个叫贾斯汀·沃登的小男孩——他的记忆、他的爱恨、他的恐惧,所有正常人拥有的东西——永远消失了。”
    “你确定?”娜塔莉问,她的声音含混不清。
    索尔叹了口气,放下咖啡杯,往里加了点儿威士忌。“不。”他承认道,“要想完全确定,就必须准备更好的设备,做更复杂的测试,并且在更广的条件范围内进行观察。但他的脑电
    波那么平直,我想他恢复意识的可能性极低,更不用说恢复记忆和人格了。”他喝了一大口饮料。
    “我们还以为可以解救他们呢……”娜塔莉喃喃道。
    “不错。”索尔啪的一声放下空杯子,“想想看,这是有道理的。那个老巫婆的调教越深入,被调教者的人格就丧失得越彻底。我怀疑,成年人还保留着一丝身份感,或者说人格,因为她绑架一群没有医护技能的医护人员是毫无意义的。不过,远程精神控制——这种精神吸血行为——在一段时间过后肯定会损害原来的人格。这就像是一种疾病,一种脑癌,随着时间的流逝,坏细胞会杀死好细胞。”
    娜塔莉揉了揉疼痛的脑袋:“她的……她的傀儡里会不会有一些被操控得没那么严密?或者说中毒没那么深?”
    索尔摊开一只手,质疑道:“有可能吗?我想应该有。但如果他们被充分调教——或者说改造——以至于她将其视作可信任的奴仆,那我怀疑这些人的所有高级神经功能都受到了严重损害。”
    “但上校不是操纵过你吗?”娜塔莉淡淡地说,“我也被哈罗德吸过两次血。老巫婆也至少对我两次下手。”
    “然后呢?”索尔说,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骨。
    “他们有没有伤害我们?我们身体里现在是不是也有癌细胞在生长?我们同那些人不一样吗,索尔?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索尔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娜塔莉最后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了。
    “对不起。”她说,“那个满脸褶子的老巫婆进入我的思想的感觉……太恶心了。我从没有感到如此无助过,甚至比被强奸还要糟糕。至少你的身体被侵犯的时候,思想还是自己的。而且最可怕的是……最可怕的是……你被精神强奸一两次之后……你……”娜塔莉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索尔说,握住她的手,“你在心底竟然萌生出再体验一次的想法,就像服用了一种副作用强烈的可怕药物,但又让人上瘾。我知道。”
    “你从未说过你……”
    “这样的事,你是不愿拿出来说的。”
    “是的。”娜塔莉浑身发抖。
    “但这不是我们讨论的那种癌症。”索尔说,“我敢肯定,这种上瘾的感觉,与吸血鬼对其选中的少量傀儡的深度调教密不可分。但这又会导致我们陷入另一个伦理困境。”
    “什么伦理困境?”
    “如果我们按计划行事,我们必须让至少一个人——或许更多——让一个无辜者接受几个星期的调教。”
    “但这不一样——这种调教是暂时的,只是为了完成一种特殊的功能。”
    “从达到我们的目的来说,调教是暂时的。”索尔说,“但我们现在知道,一旦被调教,影响就会是永久的。”
    “该死!”娜塔莉咆哮道,“这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的计划。你能想出另一个计划吗?”
    “不能。”
    “那我们就只能向前。”娜塔莉坚定地说,“即使我们会丧失思想和灵魂,即使会牵连到无辜者。我们只能向前,因为这是我们欠那些逝者的。我们的家人和我们深爱的人付出了代价,现在我们只能向前……找凶手偿债……我们现在停下来的话,将永远无法获得公正。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只能向前。”
    索尔点点头。“你说的当然没错。”他悲伤地说,“但正是同样的道德律令驱使巴勒斯坦年轻人在公交车上放炸弹,驱使西班牙的巴斯克分离主义分子朝人群开枪。他们其实并非别无选择。艾希曼也是奉命杀人,他也认为自己不用承担责任。我们的行为同艾希曼有多大的不同?”
    “当然不一样。”娜塔莉说,“我现在太他妈沮丧了,压根儿不在乎你讲的那套道德情操。我只需要认准目标,然后去做。”
    索尔嗖地站起身。“埃里克·霍弗说,在沮丧的人看来,不用承担责任比被从监牢中释放更具吸引力。”
    娜塔莉猛烈摇头。索尔看见连到她衬衣领子上的脑电图传感器的细小黑线。“我不是在追求不承担责任。”他说,“我恰恰是在承担责任。现在我就在思考是否把那个男孩还给梅勒妮·福勒。”
    索尔一脸惊诧:“把他还回去?我们怎么能这么做呢?他——”
    “他脑死亡了。”娜塔莉插话道,“老巫婆杀死了他的姐姐们,也杀死了他。我今晚回去的时候,他派得上用场。”
    “你今天不能再去那里了。”索尔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就像根本不认识她一样,“太快了。她太不稳定……”
    “所以我才需要现在去。”娜塔莉坚定地说,“趁她头晕目眩,不知所措的时候。尽管那个老巫婆已经老得快散架了,但她还不蠢,索尔。我们必须确认她被我们诓住了。我们不能再遮遮掩掩下去了。我不能再以信使的身份,以一个模糊不清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我必须让这个老恶魔相信,我就是尼娜·德雷顿。”
    索尔摇头道:“我们掌握的信息还不充分,所以我们行动的前提还不牢固。”
    “但我们目前只掌握这些信息。”娜塔莉说,“我们只能在这样的前提下行动。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折中只会导致失败。我们需要商谈,你和我。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只有尼娜·德雷顿知道的东西,一个能让梅勒妮·福勒大吃一惊的东西。”
    “维森塔尔的资料。”索尔说,心不在焉地揉着眉毛。
    “不行。”娜塔莉说,“我们需要比这更强有力的东西。尼娜·德雷顿在纽约找你做了两次心理咨询,她当然是在捉弄你,但你仍然发挥了精神治疗师的作用。人们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透露内心真实的一面。”
    索尔手指相抵成尖塔状,盯着虚空看了一会儿,“不错。”他说,“她的确提到了一些事。”他用哀伤的眼神盯着娜塔莉,“但你将冒极大的风险。”
    娜塔莉点点头,“然后我们就能进入下一阶段——你冒险去做我想一想都觉得恶心的事。”她说,“我们就按计划行事吧。”
    他们讨论了五个小时,将之前讨论过无数遍的细节又重复了一遍,但现在这些细节被再次打磨,就像刀剑要在上战场前磨砺得更加锋利一样。他们晚上八点结束了讨论,但索尔建议他们再等几个小时。
    “你觉得她会睡觉吗?”娜塔莉问。
    “也许不会,但即使魔鬼也不是疲劳毒素的对手。至少她的小兵不是。何况,我们对付的是一个真正的偏执狂人格,而我们侵入了她的私人空间——她的领土。有充足的证据表明,这些精神吸血鬼的领地意识非常强烈,这样的原始意识根植于他们的下丘脑中。如果是这样的话,晚上的侵入就会更有效。盖世太保通常都是晚上来。”
    娜塔莉看着她做的一捆笔记,“这么说,我们利用的正是她的偏执症?我们假设她有典型的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症状?”
    “不光如此。”索尔说,“我们必须记住,她的道德水平处在柯尔伯格零阶段。梅勒妮·福勒在许多方面的发展还停留在婴儿期。或许所有精神吸血鬼都是如此。他们的超能力是一个诅咒,将他们永远禁锢在要求和期待立刻获得满足上。任何妨碍欲望达成的东西都是难以接受的,所以他们不可避免地都是偏执狂,而且痴迷暴力。托尼·哈罗德可能比大多数精神吸血鬼都高级——或许他的念控力是稍晚才形成的,而且不怎么成功——他使用这种有限的能力,顶多是为了满足青春期的手淫幻想。但将梅勒妮·福勒的婴儿期自我和深度偏执症结合起来考察的话,我们会发现,她同尼娜的长期竞争关系背后,是根深蒂固的在校女生间的相互妒忌,以及她自己都不承认的同性相吸。”
    “说得太好了。”娜塔莉说,“从进化的角度看,他们是超人。但从心理发展的角度看,他们是弱智。从伦理角度看,他们是次人。”
    “不是次人,”索尔说,“是非人。”
    他们在沉默中坐了好一阵子。自从十二个小时之前吃过早餐之后,他们都滴米未进。电脑屏幕上的波峰波谷反映了娜塔莉跌宕起伏的思绪。
    索尔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我解决了催眠后触发刺激的问题。”他说。
    娜塔莉坐直身子:“怎么解决的,索尔?”
    “我的错误在于试图用θ波或者人造α波波峰来触发自己做出反应。前者是我无法生成的,后者虽然可以生成,但又太不可靠。所以,我应该用来做触发器的是清醒的快速眼动睡眠状态。
    “清醒的时候可以复制这种状态?”娜塔莉问。
    “有可能。”索尔说,“但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会设置一种临时刺激——可能是轻柔的铃声——用自然快速眼动睡眠状态触发它,然后用它触发催眠后暗示。”
    “也就是进入梦境的状态。”娜塔莉沉思道,“我们还有时间吗?”
    “还有差不多一个月。”索尔说,“如果我们能让梅勒妮调教我们需要的人,我就能对自己的意识进行自我调节。”
    “但你要做的那些梦……”娜塔莉说,“那些奄奄一息的人……死亡集中营里的绝望……”
    索尔露出虚弱的微笑,“反正我也会做那些梦。”他说。
    夜半过后,索尔驾车将她送到老城区,在离福勒家半个街区的地方停下来。车上没有放监控设备,娜塔莉没有佩戴麦克风和传感器。
    街道和人行道上都空无一人。娜塔莉将贾斯汀从后排座里抱出来,温柔地拨开了落在他前额上的一缕头发,透过打开的车窗对索尔说:“如果我没
    出来,你就照计划行事。”
    索尔朝后排座点了点头,剩余的二十磅c-4塑胶炸弹被分成若干小包,缠在一条腰带上。“如果你没出来,”他说,“我就会进去救你。如果她伤害了你,我就会把他们都杀掉,然后尽我所能继续执行计划。”
    娜塔莉犹豫片刻,然后说:“好。”她转过身,抱着贾斯汀朝福勒家走去。整幢楼里只有二楼亮着幽幽的绿光。
    娜塔莉将昏迷的男孩放在古老的长沙发上。宅子散发着霉菌和灰尘的味道。梅勒妮·福勒的“家人”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围绕在她身边——那个看起来智障的大块头,老巫婆叫他“卡利”;一个更矮、更黑的男人,娜塔莉认为他是贾斯汀的父亲,但他从未看过男孩一眼;两个穿护士服的女人,其中一个的妆实在太厚,看起来就像个盲人小丑,另一个则穿着破烂的条纹衬衫和完全不搭的印花布裙;房间里唯一的光芒来自于马文手持的那支噼啪爆响的蜡烛,这个前黑帮首领右手拿着一把长长的匕首。
    娜塔莉·普雷斯顿完全没有理会他们。她的身体里充斥着荷尔蒙,心脏怦怦狂跳,整个人都沉浸在扮演的角色当中——几个星期乃至几周以来,她已经渐渐熟悉了这一角色的方方面面。现在她脑子只是一心想着:该出手了。拼死一搏总比在恐惧中坐以待毙好,总比落荒而逃好……“梅勒妮,”她竭力模仿南方白人美女所特有的口音,拖长腔调厉声说,“这是你的小玩偶。千万别再这么干了。”
    大块头白人卡利缓步上前,凝视着贾斯汀:“他死了吗?”
    “他死了吗?”娜塔莉模仿着对方的语气,“没有,亲爱的。他没有死。但他本来会死,而且也应该死。你也一样。你到底在想什么?”
    卡利嘟哝了两句,似乎在说不知道这个黑人女孩是否真的是尼娜派来的。
    娜塔莉大笑:“难道我操控这个黑人让你觉得不舒服了?你是不是在妒忌我,亲爱的?我记得,你从来没喜欢过巴雷特·克拉默。这么多年来,我的仆人里有几个是你喜欢的,亲爱的?”化小丑妆的护士开口道:“给我看证据!”
    娜塔莉转身面对她:“该死的,梅勒妮!”娜塔莉咆哮起来,护士后退了一步,“选一个固定的人同我说话,不要换来换去。我烦透了你这套把戏。你的热情好客上哪儿去了?如果你再试图抢夺我的信使,我就会杀死你派来的任何人,然后直接来找你。自从你开枪射杀我之后,我的力量增强了许多许多,亲爱的。你的念控力过去就不及我,现在更不可能是我的对手。你明白吗?”最后这一句,娜塔莉是对着脸蛋上画着口红印的护士尖叫出来的。护士又向后退了一步。
    娜塔莉转过身,逐一打量着他们蜡黄的脸,然后坐在离茶桌最近的那把椅子上。“梅勒妮,梅勒妮,为什么我们非得这样呢?亲爱的,我已经原谅你了。你知道死有多难受吗?你知不知道,你用那把愚蠢的古老手枪射出的铅弹留在我的脑子里,我要集中注意力有多么困难?如果我能原谅你杀了我,那你为什么仅仅因为宿仇就让威利和你——让我们三人——一起陷入险境?你为什么会这么蠢?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亲爱的。要不然,上帝做证,我一定会把这座房子烧成灰烬,把你一起带入地下。”
    不算贾斯汀,房间里有梅勒妮的五个傀儡。娜塔莉怀疑在楼上老巫婆的房间里还有人,或许霍奇斯家也有。娜塔莉的尖叫声一落地,五个傀儡明显都在往后缩。马文撞到了一个木头和水晶制的橱柜,架子上的碟子和精致的小雕像都在咔嗒咔嗒地震动。
    娜塔莉向前迈出三步,紧盯着小丑护士的脸,“梅勒妮,”她说,“看着我。”这是直截了当的命令,“你认识我吗?”
    护士动了动被口红涂抹得脏兮兮的嘴,“我……我不……这很难……”
    娜塔莉缓缓点头:“这么多年了,你认出我难道还很困难?你难道过于自我封闭,以至于没有意识到别人不可能知道你的存在,更不可能知道我们的存在?如果他们真的知道,那只会把你当作对他们的威胁消灭掉。”
    “威利……”小丑护士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啊,威利。”娜塔莉说,“我们亲爱的朋友威利。你认为会像我一样来警告你吗,梅勒妮?他会这么贴心吗?难道你忘了威利是怎么对付维也纳帝国酒店里的那个艺术家的了?你希望他也那样对付你?”
    护士摇了摇头,睫毛膏从她的眼睛上滴落。她的眼影抹得很厚,使她在烛光下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骷髅头。
    娜塔莉倾身向前,在这个女人涂着口红的脸颊旁低声说:“梅勒妮,如果我杀了自己的父亲,你觉得我会在你再次阻拦我之后放过你?”
    这座黑宅子里的时间仿佛停止了。娜塔莉感觉自己仿佛待在一个堆满衣衫凌乱、身体残破的人体模型的房间里。小丑护士缓缓眨眼,假睫毛都歪斜了,“尼娜,你从没有告诉我……”
    娜塔莉后退一步,惊讶地发现自己脸上竟然挂着两行真实的泪水,“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亲爱的。”她低语着。她知道,如果尼娜·德雷顿把自己透露给索尔·拉斯基博士的秘密也告诉过梅勒妮,梅勒妮肯定会要了她的命,“我当时特别生他的气。他正在等电车,我就推了他……”她飞速抬头,凝视着目瞪口呆的护士,“梅勒妮,我想见你。”
    那张大花脸前后摇晃起来,“不可能,尼娜。我不舒服。我——”
    “没有不可能。”娜塔莉厉声打断道,“如果我们要继续一起努力……重建信任……我必须知道你在这里,必须知道你还活着。”
    除了娜塔莉和昏迷的男孩,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在步调一致地摇头,五张嘴同时说:“不……不可能……我不舒服……”
    “再见,梅勒妮。”娜塔莉说,转身大步离开房间。
    在她即将进入院子之前,护士冲上来拽住她的胳膊:“尼娜……亲爱的……请不要走。我在这儿很孤独。没有人陪我玩儿。”
    娜塔莉僵立在原地,毛骨悚然。
    “好吧好吧。”骷髅头护士说,“走这边。但首先……你不能带武器……什么都不能带。”卡利上前来搜娜塔莉的身,他的大手挤压着她的乳房,沿着她的大腿往上摸,把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触摸过了。娜塔莉没有看他。她紧咬舌头,强忍住歇斯底里的尖叫。
    “来吧。”护士说。卡利手持蜡烛,娜塔莉同五具僵尸们排成一列,庄严肃穆地从客厅走到门厅,从门厅走上宽大的楼梯,从楼梯走到楼梯平台。影子跃上十二英尺高的墙,走廊看上去就像隧道一样幽暗。梅勒妮·福勒卧室的门紧闭着。
    娜塔莉记得,六个月之前进过那个房间。当时她的大衣口袋里揣着父亲的手枪,她听见高大的衣柜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在那里找到了索尔·拉斯基。当时这个房间里没有恶魔。
    哈特曼医生突然打开门,带出的风把蜡烛都吹灭了。房间里只剩四柱床两侧的监护器屏幕发出的柔和绿光。从床罩上垂下的精致蕾丝纱帘看上去就像腐烂的薄棉布,让人联想到黑寡妇蜘蛛巢穴的厚密蛛网。
    娜塔莉向前走出三步,医生立刻从房中伸出一只脏手拦住了她。
    但这个距离已经足够近了。
    床上那个东西依稀看得出女人的轮廓。大把大把的头发已经脱落,但残存的头发都经过精心梳理,摊在硕大的枕头上,就像瘆人的蓝色鬼火。那张脸苍老,皱缩,遍布伤口和皱纹,深陷的左脸颊如同被火焰灼化变形的蜡质死人面部模型。牙齿掉光的嘴一张一合,如同数百年高龄的鳄龟。那个东西的右眼不停乱转,上一秒还看着天花板,下一秒就上翻进眼窝里,只露出眼白,仿佛一个嵌在骷髅头里的蛋。当她闭眼的时候,这个蛋就仿佛蒙上了一层松软的褐色羊皮纸。
    灰白的纱帘背后,那张脸转向娜塔莉,鳄龟嘴里发出黏糊糊的啪嗒啪嗒的声音。
    娜塔莉身后的小丑护士悄声说:“我变年轻了,对吧,尼娜?”
    “是的。”娜塔莉说。
    “很快我就会像我们战前一起去傻大个音乐餐厅时一样年轻了。你记得吗,尼娜?”
    “傻大个。”娜塔莉说,“记得,在维也纳的时候。”
    医生把他们往后赶,关上了房门。梅勒妮的五个傀儡站在楼梯平台上。卡利突然伸出手,用他的大手温柔地握住娜塔莉的小手。“尼娜,亲爱的,”他用几乎可以称得上妖娆的假声说,“你想让我做什么都行。告诉我接下来怎么做。”
    娜塔莉强打精神,盯着卡利手中自己的手。她用力握紧他的手,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我明天会开车再来接你,梅勒妮。贾斯汀明早就会醒,你可以操控他。”
    “我们要去哪儿,亲爱的尼娜?”
    “去做准备。”娜塔莉说。她最后一次握了握大汉满是茧子的手,强忍住撒腿就跑的冲动,走下看似没有尽头的楼梯。马文站在门边,眼神呆滞,就像没有看见她一样,长长的匕首依然握在手中。娜塔莉抵达门厅的时候,他为她打开了门。她停下脚步,用最后一点儿意志力抬头看向楼梯上方黑暗中令人疯狂的场景,微笑着说:“明天见,梅勒妮。别再让我失望了。”
    “我不会的。”五个傀儡异口同声地说,“晚安,尼娜。”
    娜塔莉转身离开,马文关上了外层大门。娜塔莉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即便遇到了路边旅行车里的索尔,她也是径直经过。每往前走一步,她的呼吸就深一分。她要用尽所有的气力,才能阻止呼吸变成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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