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亚住在米尔伍德大教堂的厨房里,大主教是最高掌权者。她渴望学会识字,其他事一概不关心。可是她没有家人,便没有权利识字,也没有人愿意教她识字的诀窍。对于她来说,一切毫无指望,因为——她只是个“贱民”。
    九年前,她被遗弃在大教堂门口的台阶上。从那一刻起,她所有的憧憬本该画上句号,但她并没有就此罢手。就好像在这甜香四溢的厨房里,看着那南瓜面包、辣苹果汤,还有蛋浆馅饼,又有谁能忍住口水,肚子不会咕咕叫起来。在米尔伍德大教堂里,所有人都想学会两项本领——阅读与雕刻。掌握这两项本领才算拥有智慧。
    雷声隆隆,原本泥泞的土地被雨水浸透后更加湿滑。莉亚和索伊睡在厨房的阁楼上,索伊这会儿正睡在她边上。电闪雷鸣也不会吵醒索伊,更不要说大主教和帕斯卡正在楼下厨房里窃窃私语了。任何情况下,都很难叫醒她,她实在太喜欢睡觉了。
    雨滴飞溅进来,弄湿了她们的毯子。厨房地板上的罐子接满了雨水,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雨水总是有办法散发自己的味道——衣服、奶酪、麻布袋,无一例外都湿漉漉的。即便是厚木板和屋檐,都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
    大主教的灰色长袍和袍褂都湿透了,还不停滴着水。两根又粗又黑的眉毛拧在一起,神情焦躁。莉亚躲在阴影中,偷偷看着他。
    “我给你倒一些苹果酒吧。”帕斯卡在一堆罐子、筛子、长柄勺子里一阵忙活。“刚刚压了一批新摘的苹果,煮了才两星期不到。你喝点儿吧,振奋一下。咦?那小鬼把杯子放哪儿去了?哦,找到了,好吧,看来又有人用这杯子喝东西了,你知道我都会在上面做记号,可能是莉亚干的,她老是偷偷摸摸的。”
    “你的观察力真够敏锐的,”大主教忙不迭地说道,“我没那么渴。如果你……”
    “没关系。事实上,你还挺幽默的。她们怎么把鸡蛋摆成这样?我真应该在她们两个人的头上各敲一个鸡蛋,真的。可是那样太浪费了。”
    “帕斯卡,求你了,来点儿面包。把两个姑娘叫醒,开始做面包吧。把火烧旺点儿。看样子,你得烤一晚上面包了。”
    “大主教,现在这般刮风又下雨的,难道还有客人要来?即便有桥,可马夫再有本事,也不一定能赶着马车趟过沼泽地。这样的暴风雨我见过好几次。要是今晚还真有人能冒着风雨过来,就吊死我,然后再把我救活吧。”
    “帕斯卡,没有客人,这河水怕是要泛滥。我会叫醒其他人帮忙,大概圣学徒们也要一起来帮忙。要是洪水泛滥了……”
    “你觉得洪水要泛滥?”
    “我觉得,我刚才已经说清楚了。”
    “十二年前,也是这样,雨下了四天四夜。那会儿大教堂可没被淹。”
    “帕斯卡,我觉得今晚恐怕难逃一劫。我们地处高地。到时候大家都会指望我们帮忙。”
    莉亚捅了捅索伊,想叫醒她。可索伊嘟囔着,翻了个身,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依旧睡得死死的。
    大主教声音有些粗哑,像是在克制自己不要咳嗽,透着些许不耐烦。“如果洪水泛滥,村子就会有危险,庄稼也会遭殃。哦,面包,快去做五百个面包,我们应该准备……”
    “五百个面包?”
    “对,我说‘五百个’。我真要感激上苍,你没听错。”
    “用我们仓库里的材料来做五百个面包?可是……要是洪水没有泛滥,这该多浪费。”
    “我现在不是在征求你们的意见。我觉得今晚,我们应该要对洪水有所准备。这事儿现在就好像角落里那口大锅,压在我心上沉甸甸的。我一直在等待它的到来。等着那些脚步声和警报声。今晚肯定得发生点儿什么。我有些担心。”
    “那就喝点儿苹果酒吧,”帕斯卡有些担心,哆嗦着说道,“它能让你平静点儿。你觉得今晚真的会发洪水
    吗?”
    大主教猛然挺起背脊,大吼道:“你还不明白么?我要面包!最起码五百个。还要我请你来帮忙吗?还是要我自己动手和面?帕斯卡,你快点去烤面包!我不是来和你浪费时间,也不是来花力气说服你的。”
    莉亚觉得大主教的声音比雷声还要恐怖——你可以感受到怒火的那种温度。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为帕斯卡感到难过,她知道被别人当着面大吼大叫,感觉有多糟糕。
    索伊突然坐了起来,抓着毯子捂住嘴巴,满眼恐惧。
    又是一记惊雷,连墙壁似乎都摇了摇。
    随后一阵沉默。帕斯卡回道:“大主教,你大喊大叫一点用都没有。我听得很清楚。是,你声音够大了,你把我当成聋子好了。面包我会准备好的。成天发牢骚的老东西,来到我的厨房对我大吼大叫。你就是这么对你的厨子的么?!”
    这时,一阵大风吹开了厨房大门,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每走一步,靴子上的泥浆便四处飞溅。头发、胡子、鼻子统统滴着水。从头到脚没一处干净地方。他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正靠着胸口。
    “乔恩·亨特!你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谁让你闯进来的!”帕斯卡骂骂咧咧道,“你看你踢出来的泥巴!你最好和我说,教堂门口有个贱民快被淹死了,否则我就用扫帚打你。谁让你这么随便闯进我的厨房!和野狗一样脏,你看看你!”
    乔恩·亨特看上去和野人没什么两样,湿透的斗篷胡乱贴在身上;头发上缠着细枝和树叶,腰间别着一把短刀。“大主教,”他上气不接下气,抹了把胡子,便压低声音,“墓地那边被洪水淹了,山体滑坡。”
    没有人说话。闪电一道接一道,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紧跟而来的便是一阵滚滚雷声。大主教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等着。
    乔恩·亨特像是终于知道怎么说话了。莉亚透过梯子的隔断,偷偷往楼下看去。她那又长又卷的头发拂过脸颊,痒痒的。索伊想把她拉回来,不想她被看见,可莉亚把她推开了。
    乔恩·亨特额头靠着胳膊,低头看着地板,说道:“低矮处的山坡已经垮掉了,一些墓穴被冲到了山下。到处都是散落的墓碑标记,还有许多……”他哽住了,话都说不全,“尸骨罐子都破了。它们都……我的天……它们……它们都是空的,里面只剩下些烂麻布……然后……然后……还有金指环。”
    乔恩一只手放在切菜台上,另一只手里仍然攥着什么东西。“我正在废墟里找那些金指环,山突然就塌方了。我当时想……我想我大概是活不成了。我掉了下去。也不知道摔了多远,天色还没有那么暗,我应该是摔在一块石头上。然后一道闪电划过,我才发现……我竟然悬在半空中。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居然掉在一大块尖利的石头上,可石头悬在半空中,下面什么都没有,居然没有东西托着它。我动弹不得,只好大声喊救命。又一道闪电划过,我看清了上面的山坡,还有一棵橡树凸出来的枯树根。除了那些橡树,旁边什么都没有。我跳过去,爬上了山,便来到这边。”
    大主教依然一言不发,表情古怪,像是尝了一口苦味的食物一样。他闭上眼睛,肩膀垮了下来,“今天晚上,你周围还有其他人吗?有谁看见你吗?”
    “只有我,”乔恩·亨特伸出脏兮兮的手,摊开手掌,原来是几枚满是污泥的指环。“大主教,尸骨罐子里怎么都没有骨头?怎么只留下金指环?今晚发生的一切,太匪夷所思了。”
    大主教拿起指环,就着忽闪忽亮的台灯仔细端详。突然,他捏紧指环,怒气冲冲。
    “从现在开始到黎明前,还有许多活要干。现在关闭墓地,严禁任何人入内。牵两头驴子,拉一辆手推车,去收拾那些墓碑标记和尸骨罐子,再运到一个地方去。我待会儿告诉你运到哪里。我也会去帮忙。我不希望圣学徒发现你做的事情。这座教堂里的所有人,现在
    不允许靠近那块区域。都听清楚了吗?对我说的话,还有问题吗?”
    “大主教,没有问题了。现在这儿大风大雨的。我一个人干就可以了。您还是不要因为这些琐事,影响健康。告诉我该做些什么,我会照做。”
    “这雨连着下了好几天了,也折磨我们够久了。雨会停的,就是现在。”大主教举起手,像是要安抚一匹烈马。
    不知是他方才说的话,还是那个手势,又或者是两者一起发挥了作用——雨停了。只剩下屋檐天沟里冲刷而下的哗哗水声,还有雨滴落在鹅卵石上扑通扑通的声音,橡树枝在风中来回摇动。莉亚的耳边一阵嘶嘶作响,胸口如火烧一般,头晕眼花。长这么大,她一直听闻灵力的力量是何等强大。它可以掌控风雨,驯服火焰和大海,复原已经失去的东西。它甚至可以让人死而复生。
    现在莉亚恍然大悟,那些传闻全是真的。空的尸骨罐子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尸骨早已复原成活生生的人,他们又重生了。之后,那些人何时离开米尔伍德,早已成为秘密,无人知晓。莉亚迫切地想要去那片禁忌之地一探究竟——去亲眼看一看漂浮着的石头,搜集那些藏在烂泥里的指环。
    原来灵力真的存在,莉亚内心一阵激动,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电光火石间,大主教转过头,往梯子上方看过来,两人竟四目相对。
    一眨眼的工夫,莉亚便摸清了他的想法。她一个小姑娘,堪堪度过第九个赐名日,又是怎么知道老于世故又厌倦尘世的大主教在想些什么,这早已不再重要。他最害怕的便是今晚的这一刻。他从不担心那些被冲走的墓碑标记、空空如也的尸骨罐子、指环还有麻布。他害怕的,是这个小姑娘——一个米尔伍德的贱民知道了今晚发生的一切。而这一刻也永远地改变了莉亚。
    帕斯卡和乔恩·亨特也知道大主教发现了莉亚。
    “我就应该拿鞭子抽你,最好背上起水泡,你这个小兔崽子。”帕斯卡说完,便大步往梯子走来,莉亚立马爬了下去,“你就是这么偷听的吗?像只该死的小老鼠,就想着那点奶酪。不,大老鼠还差不多,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帕斯卡抓住莉亚那瘦得皮包骨的胳臂。
    “我谁也不告诉,”莉亚死死盯着大主教,看都不看帕斯卡和乔恩·亨特。她想要抽出自己的胳膊,可是无奈帕斯卡的手像铁一样箍住自己胳臂。“如果你让我学识字,我就不告诉任何人。我想要成为圣学徒。”
    话音刚落,帕斯卡扇了莉亚一个巴掌,一阵刺痛袭来。“你这小混蛋!你这是在威胁大主教吗?他会把你赶出村子的。你会饿死的,我的小乌鸦,你经历过真正的饥饿吗?你绝对不愿亲身体会那种感受的。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太自私了……”
    “帕斯卡,让她去吧,你说什么都没用。”大主教的双眼闪着怒火,他紧紧盯着莉亚的眼睛,“只要我还是米尔伍德的大主教,你便休想学识字。你太抬举自己了。”他眯起眼睛,“就今晚,做五百个面包。食物可以让你分心。”说罢,他起身离开,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转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莉亚一眼,眼神中透出几分严厉与胁迫,“即便你告诉别人,大家也不会相信你的故事。”暴风雨早已停下,他走出厨房,满头白发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乔恩·亨特从头发里拽出一根树枝,看了莉亚一眼——像是在警告她,要是胆敢告诉别人一个字,就会抽她。然后便跟着大主教离开了厨房。莉亚不在意被鞭子抽几下,她知道这是什么滋味。
    帕斯卡一整晚都没让莉亚和索伊睡觉。黎明到来前,因为要赶出五百个面包,两个姑娘不是揉面,就是拍面,肩膀和手指一阵阵抽痛。可是第二天早上,莉亚没觉得特别累,在大主教房间里的时候,还从他的盒子里偷了一枚指环。她把指环绑在一根结实的绳子上,套进脖子,藏在衣服下面。
    之后,莉亚再没有把那指环拿下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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