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祁熙平七年,暮春时节,万物复苏。
    阴雨连绵大半个月后,天气终于放晴,南祁京郊东南处的迦南山上草木繁盛,鸟语花香,一派春和景明之象。进山的车道在某次大暴雨后出现多处坍塌,车马尚不能通行,但却挡不住慕名而来的虔诚香客。
    进香队伍中,一名红衣少女格外惹眼。
    她的步伐时而快,时而慢,时而驻足四下观望,毫无章法,给这崎岖的山道增添了几分灵动活泼之感。
    春日的阳光透过树荫挥洒而下,照在她发间镶着红宝石的赤金发簪和绣着金线莲花的红色襦裙上,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她清丽而娇俏的面容也逐渐清晰,却是挂着一抹不同于其他香客的讥诮和不耐烦。
    于她而言,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比关在闺阁中学女红更无趣的事情,那便是到佛寺进香了或者去道观清修了。
    随身跟着的碧衣侍女察觉到她逐渐转坏的情绪,佯装上去搀扶她,小声安抚道:“姑娘向来坚韧,且再忍耐一下,等到了护国寺,我一定给你做一碗凉凉的龟苓膏吃。”
    红衣少女扫了她一眼,脑海中不由得想起了“望梅止渴”这个词,心中顿时窝了一团火,遂乜了对方一眼,闷闷地说:“云溪啊云溪,你愿意自欺欺人就算了,可别觉得我更你一样傻。从进山开始,这句话你都说几遍了走了这么久,我可是连护国寺的大门都没看到呢!别以为一碗龟苓膏就可以忽悠我。”
    “那……两碗”名唤云溪的侍女震惊的睁大了眼睛。她想了想,朝着四周看了看,前后两米之内除了她俩再无旁人,这才悄悄将伸出来的两根手指变成了三根,压低了嗓子试探着问:“要不……三碗”大概是怕对方反悔,她赶紧又强调,“三碗已经是极限,不能再多了。这龟苓膏虽然滋补,但吃多了不好,姑娘还是不要贪嘴。”
    “……”
    红衣少女被她气得哭笑不得,白了她一眼:“我那是在嫌少吗”
    云溪一脸迷茫:“那姑娘是还想吃点其他的”
    遂作出一脸认真思考的样子。
    “你……”红衣少女气结,觉得自己再跟云溪计较下去挺没意思的。随后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住心中的不快,无比沉痛的说:“早知这里如此无趣,我还不如在府里禁足呢。”
    云溪尴尬之余不由得皱了皱眉:“姑娘又说胡话了,这大好春光,哪有人天天想着被禁足的”
    红衣少女没理她,黑着脸继续往前走。
    云溪讪讪的笑了笑,讨好道:“护国寺乃我朝第一佛寺,香火鼎盛,风景独特,今日只是不凑巧遇上了车道塌方,才委屈了姑娘要步行上山。礼佛最讲究诚心,心越诚,佛祖就越眷顾。姑娘就再忍耐一下,走完这一遭,回头禁足令也撤了,你想去哪儿都容易些。”说着她又凑近了些,小声提醒,“郡主可在后面看着呢。”
    红衣少女闻言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由几个侍女和护卫簇拥着缓缓前行的华裳妇人,默默叹了口气。
    那妇人正是云溪口中讳莫如深的“郡主”,也是她的母亲——南祁越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先帝亲封的宣和郡主。
    宣和郡主出身恭王府,本名钟玉卿,乃已故老恭王钟敬独女,继任恭王钟瓒胞妹。钟玉卿其人容貌端庄,气度不凡,年轻时就名满京城。如今虽已年过四十,却依然华姿不减,举手投足间皆是岁月沉淀后的沉着与大气,温婉矜贵中又带着几分身经百战的凌厉与豁达。走了这么远,与她年纪相仿的人大多已气喘吁吁,唯有她面容平静,举止沉着,如同在逛自家后花园。
    可就是这么一个时刻端庄得体、思虑周全的人,近一个月来却不知为何总是忧心忡忡、不苟言笑,甚至不顾气候恶劣,坚持带着一众人马翻山越岭来进香,实在匪夷所思。
    想到这里,红衣少女眯着眼睛向前眺了一眼,迦南山地势险峻,入山的石阶路上人影幢幢,如一条长龙,潜在参天林木中看不清首尾,高大巍峨的护国寺掩在茂密的丛林间,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世人皆言神佛圣明,命途天定,而她却觉得虚妄之言不可信,每个人的命运应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才不算白活了一世。
    “母亲就是太相信这些了,她若是能明白世间本无神佛,人定胜天,便也不会如此惆怅和患得患失。”红衣少女说到这里不由得想到了一些往事,又是一声叹息,稚嫩的脸庞上透露出不符合年纪的通透,“与其求神拜佛,把希望寄托在无用之处,倒不如求自己。”
    “你可小声些吧。”云溪再次提醒。
    作为贴身服侍的婢女,云溪最是了解自家姑娘的脾性——不过是心直口快发泄一下情绪罢了,大事上还是非常讲规矩、顾大局的。所以她听了一路的抱怨,也耐着性子安抚了一路,生怕被钟玉卿看出端倪来。然而此刻听了红衣少女这番话,她也忍不住偷笑,打趣道:“郡主素来礼佛,要是听了你这番说辞,只怕是要气昏过去。”
    “怕什么”红衣少女正色道,“我夏侯纾敢说就敢当。”
    后面这句话云溪是相信的,因为夏侯纾出身于南祁勋贵夏侯氏,是真正的金枝玉叶,高门贵女,遇事也难免心高气傲,无畏无惧。
    夏侯氏钟鸣鼎食之家,历来人才辈出,深受朝廷器重,为南祁的安定与强盛立下过汗马功劳,可谓满门英豪。
    夏侯氏先祖夏侯光乃南祁开国功臣,世袭一等越国公,身后配享太庙,世代荣光。现任家主夏侯渊胆识过人且骁勇善战,是当今朝廷的肱股之臣,奉旨都督赤羽军西郊大营事务,素有威望。而夏侯纾作为夏侯渊与宣和郡主的掌上明珠,如天之骄女,从来都是她不找事,事不找她,很少会有什么摆不平的烦心事,所以对求神拜佛这种事并不感兴趣,更加无心欣赏这佛门净地的雅致与肃穆。
    但是云溪不一样,她只是一个小小婢女,生死荣辱全在平日的言行举止和主家一念之间。眼下当着自家主母的面,她绝对不能任由夏侯纾胡言乱语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和气度,不然不光主子没脸,她这个婢女也要跟着遭殃。
    她见夏侯纾一脸不服气,不禁面露忧色,半哄半骗道:“我知道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你也看到了,近来郡主心情不佳,气色也不太好,你就当为母尽孝,别再折腾了。”
    夏侯纾看着云溪,想着她作为丫鬟夹在自己和母亲之间的两难处境,又想着母亲近来的状态,撇了撇嘴没再说话,转身往前走。
    可没有几步,她又道:“说起来,母亲近来的行事确实有些反常。她明知我对拜佛进香这事没什么兴趣,却偏偏要带我来进香。还有这护国寺虽然声名远扬,上山却只有一条车道,一条山路。我们在山脚时就听人说上山的车道塌了,山路也崎岖难行,十分危险,还劝我们最好不要强行上山。可母亲却听不进任何劝导,更是不顾众人的安危执意要上山。我思想来想去,也琢磨不出究竟是何缘故。这太奇怪了!”
    云溪也隐约察觉到此行没那么简单,但她也想不明白其中原由,索性就不去深入探究了。不过夏侯纾既然问了,她也不能假装没听到,只好凭着直觉猜测道:“大概是大公子的生辰快到了,郡主心里难过,所以提前来护国寺祈福吧。”
    夏侯纾闻言怔住,脚下也停住了。
    是啊,这么重要的日子她怎么能忘了呢
    她转头望向钟玉卿。这些年来,母亲虽然强撑着体面,尽量去释怀,但人还是一年更胜一年的憔悴了下去。反倒是她这个做女儿和妹妹的粗心大意了,差点忘了四月初六是大哥的生辰。
    算算日子,也没几天了。
    可是一想到自己那位没有见过几次面的如天之骄子一般的大哥,她又觉得心里一阵苦涩,连呼吸都不痛快。
    夏侯纾上面共有两个兄长,大哥夏侯翖,自幼便天资过人,善谋略,通武艺,一杆长枪舞得出神入化,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打磨,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先帝在世时,曾夸他是不可多得的少年将才,因而对他格外看重,常常宣他入宫与众皇子读书习武;二哥夏侯翊,丰神俊朗,聪慧睿智,是京城里有名的锦绣公子,凭着高贵的出身和英俊的面容赢得了京中无数女子的芳心。然而他却人从花中过,片叶不沾身,让那些对他魂牵梦萦的女子仿佛活在梦里。
    在外人看来,越国公府圣恩眷宠,富贵滔天,子孙也争气,各个出类拔萃,玉树盈阶。纵观整个京城的勋贵圈子,已算得上是非常圆满。
    然而就像世间万物都要遵循质量守恒定律一样,月满则亏,慧极必伤。
    七年前,十七岁的夏侯翖随父亲出征北原国。那是他第三次上战场,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却不幸中了敌军的埋伏,惨遭杀害,尸骨无存,自此便给这个将门世家蒙上了一层惨淡的阴云。
    时至今日,每每提起那段痛苦的往事,人们还是唏嘘不已。
    夏侯纾慢慢将自己的思绪从那段悲痛的记忆拉回现实,暗自叹了口气,侧脸吩咐云溪:“回头你给我准备好纸笔,我亲自炒一本《阿弥陀经》,等大哥生忌的时候一并烧了。”
    云溪一脸诧异,半晌才反应过来,道:“姑娘不是说不信神佛吗”
    夏侯纾抬眸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庙宇一角,喃喃道:“我虽然不信,但如果这样能让大哥安息,我也愿意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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