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末时分,笼罩在棘阳城上空的薄雾仍未散尽,寒意袭人。
    西城门外,四口大釜冒起腾腾热气,灾民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施粥。
    昨天官府贴出告示,巳、申两次施粥赈济,衣食无着的灾民有了线生机,早早便来排队。
    张锋踮着脚探起身子向前张望着,他才到大人的肩膀高,只能看见不远处冒腾的热气。
    天蒙蒙亮张锋便开始排队,结果被人推搡着一路向后,要不是身后好心的大婶拉着自己,说不定要挤到最后了。
    城墙根下有排的窝棚,几块破木板一搭、塞些破布、烂絮、稻草在里面便是家了,张锋的家就在其中。
    张锋心中发急,娘和妹子昨天只吃了点草根树皮,妹子饿得直哭,娘还病着。
    看了一眼手中缺了一块的瓦砵,张锋想着领到粥后到三里外的小河边转转,昨天水牛哥在河里砸冰抓到条鱼,自己也能抓条鱼给娘熬碗鱼汤的话,兴许娘的病就会好了。
    热气已经冒了好一阵子,张锋的肚子“咕咕”地叫着,咽了口唾沫。
    城门处一阵骚乱,“杨太守来了”、“太守来了”,人群纷纷跪倒,张锋连忙跟着大伙一起跪在地上。
    杨太守是好官,要不是他下令赈灾施粥自家人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张锋趴在地上,诚心实意地嗑了个头。
    杨佺期扶起几名老者,高声道:“各位请起。施粥会一直延续到二月中旬,官府还会招揽人手做工,杨某身为太守,为官一任,自当造福一方,尽心尽力护佑百姓平安。”
    “多谢太守”、“杨太守真是活菩萨啊”、“有杨太守在,真是新野百姓之福啊”……
    杨佺期来到铜釜前,拿起竹勺在釜中搅动。
    铜釜是军中用来煮饭的,径达三尺,深达二尺,可煮百人食用饭食。五石米分二次,一次二石半,分成四釜(1)熬煮,每锅近二十斤,金黄的粟米在釜中翻腾,甚是诱人。
    杨佺期吩咐身边的三个儿子道:“你们三个,也去替百姓兜粥。”
    父子四人站在釜前,一人一把勺子施粥。
    粥已经熬就,一勺粥差不多就有一陶碗,还算浓稠,这样一碗粥不能说让人吃饱,但至少不会让人饿死。
    张锋排在杨安玄的锅前,轮到他时,举起手中破砵放在锅边,口中说着听来的吉祥话,想讨这位小将军的欢心,能多给些。
    心里想着清楚,话到嘴边却变得磕磕绊绊,“将军吉祥……公侯万代……有福气……”
    杨安玄见眼前半大小子,黑黝黝的一张脸,举砵的手龟裂开口,露出鲜红的口子。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杨安玄心中暗暗叹息,勺子往下一沉,从锅底捞了一勺倒向砵中。
    那瓦砵缺了一块,张锋侧着砵尽量能多装些。本来还想哀告说家中还有娘和妹子,让这位小将军能给半勺,身后的陶碗已经伸了过来。
    小心翼翼地捧着钵朝城墙根下的窝棚走去,张锋看到妹子脸从木板后探出,乱糟糟的头发、干瘦的脸,只看见大大的眼睛,几声有气无力的咳嗽从稻草堆中传出,娘病得不轻。
    张锋将破砵中的粥倒入一个陶碗中,对着妹子张兰道:“还烫,等会凉些再吃。”
    张兰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陶碗,直咽口水。
    张锋俯下身子对着乱草堆中的娘轻声唤道:“娘,娘,起来喝粥了。”
    稻草堆中干枯的脸现出妖异的红色,张锋用手一摸娘的额头,滚烫。看着昏昏沉沉的娘,张锋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
    张兰见哥哥哭了,也跟着哭起来,边哭边抽泣道:“哥……我饿,粥能吃了吗……”
    粥已施完,杨安玄见锅底还有些焦巴,用勺子刮起,想到刚才那个半大的小子,拿着勺朝窝棚走去。
    隔得还远就听到哭声,杨安玄脚步加快,赵田跟在他身旁,小心地注视着周围情形。
    窝棚内除了刚才看到的半大小孩外,角落里还有个瘦小的女孩,边哭边喝着粥。稻草破絮中躺着名妇人,闭着双眼,偶尔传出一两声咳嗽。
    见杨安玄伏下身子,赵田在一旁提醒道:“小郎君,小心过了病气。”
    将勺子交给赵田,杨安玄蹲下身子用手摸那妇人的额头,热得烫手。看看四处漏风的窝棚,杨安玄心知这妇人撑不了两天。
    “得去看大夫。”杨安玄伸手去抱那妇人,赵田忙将勺子递给张锋,道:“小節,让我来吧。”
    赵田抱起妇人,杨安玄对两个小孩道:“你们跟着我,去找大夫。”
    张锋一手牵起妹妹,一手举着勺子,杨安玄看到小女孩瘦得像根芦柴,身上捆着些稻草,稻草内塞着芦絮,在哥哥身侧怯生生露出半张脸看着自己。
    刚出窝棚,一阵寒风吹来,两个小孩瑟瑟直抖,杨安玄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小孩身上。张锋懂事地道:“我不怕冷,给我娘盖上吧。”
    窝棚外的灾民看到杨安玄出来,纷纷围上来跪倒磕头,乱轰轰地哀告着,“救救我们吧”、“给小孩一口饭吃吧”、“我什么活都能干,只求一口饭吃”……
    赵田皱起眉头,轻声道:“小郎,人太多了,救不过来。”
    看着满怀期待的眼神,杨安玄脱口而出,道:“救所能及,以求心安。”
    赵田惊诧地望向杨安玄,真不敢相信这近乎宏愿的话出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郎之口,都说乱世出英主,小郎君仁心定得仁报。
    杨安玄不知赵田所想,大声道:“诸位父老乡亲,杨太守已经拟定赈灾方略,请大家留意官府的公告。大伙放心,官府绝不会让你们冻饿而死。”
    城墙根下的嘈乱传至杨佺期耳中,杨佺期微微一皱眉。杨安远不阴不阳地道:“三弟好本事,把父亲的辛劳揽到自己身上,这片刻功夫就得了百姓拥戴,啧啧,好算计。”
    杨佺期轻哼一声,转身回城。
    …………
    济安堂。大夫诊脉的结果是饥寒引发体热,一剂汤药灌下去,张锋的娘孙氏醒了过来
    。得知情况后,孙氏挣扎着要起身,带着儿女给杨安玄磕头。
    杨安玄拦住她,看着母子三人有些为难,药要连服三天,期间不能再受寒,城墙根下的窝棚显然是不能住了。
    棘阳的官衙还没有洛阳的一半大,连带着住处也小,杨安玄不得不和杨安远合住小院。除了兄弟两人外,还有几名仆妇,没有房屋多余。
    赵田看出杨安玄的为难,道:“小郎君,让孙氏住到吾家去,让吾婆娘照看她,吾到营中去住。”
    杨家族军有不少人娶妻生子,赵田娶妻田氏,有一女四岁。他是屯长,族中有安置房两间。
    杨安玄想了想,道:“那就暂时麻烦赵哥,等过几日吾再想办法。”
    孙氏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地跟着赵田走了。杨安玄回了太守府,来到大堂见杨佺期。
    杨佺期正与众人商议征兵之事。杨安玄抽空禀道:“灾民搭棚在城外难御风寒,请父亲尽快招募人手为他们在城内搭建木棚。”
    “城内拥堵,若是流民生变,如何应付,此事不急。”杨佺期道。
    杨安玄正要再劝,瞥见杨安远似笑非笑的脸,心中一凛,再看向杨佺期的冷脸,品出几分不寻常的意味来。
    自己心忧百姓,行事过急,没有顾及杨佺期的感受,城墙根那些百姓的跪拜恐怕惹出杨佺期的不快。
    心念电转,欲速而不达,杨安玄谦卑地躬身道:“孩儿思虑不周、行事鲁莽,还望父亲见谅,多对孩儿加以提点。”
    杨佺期的脸色柔和了许多,温声道:“你年纪尚小,思虑不全在所难免,以后行事之前先禀报我,为父自会替你斟酌。”
    …………
    棘阳城东有处五进宅院,是主簿陈深的私宅,陈家是本地士族。
    晋沿汉制,五日一沐。今日陈深轮到休沐,在家中待客。
    正厅华林堂,陈深微闭着双目,听着两旁商贾七嘴八舌地诉苦。
    “陈公,这生意没办法做了,一开铺门,就是一堆灾民涌在店前,讨米要粮,主顾哪敢进门。”
    “是啊,仆的那酒楼就更不用说了,准备好的菜都卖不出去,要不是天气冷,都要馊掉了。”
    “嗤,赵掌柜,馊掉了不正好施舍给灾民。”
    “想得美,就算倒掉也不给他们。陈公,你要替吾等拿个主意啊,让衙门派人将这群灾民驱走,商税我们可是一分没少交啊。”
    陈深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两天他家的生意受到影响,族弟陈海不止一次向他述过苦。
    轻咳几声,众人安静下来,齐齐看向陈深。
    陈深拈须道:“缘由大伙都知道,本官也没办法。杨太守募捐钱粮,大伙不答应便是这个结果。”
    “凭什么,吾等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今年的商税仆可一文没少,哪有强行募捐的道理。”庆隆斋的李掌柜胖脸嘟着,道:“官府要这样相逼,仆便关门走人。”
    陈深心中冷笑,庆隆斋做得南北贩运买卖,年前从燕国进了好些车货物,离了棘阳城去哪有这么方便赚钱。
    大丰铺的王掌柜道:“杨太守如此煎迫,吾我等不妨联名上疏,向朝庭告他一状,撤了他的新野太守。”
    这位王掌柜是太原王家的族人,买卖也是王家族产,背靠大树好乘凉,他倒是不怕杨佺期。不过更换郡守要天子点头,这位王掌柜真不怕风大吹了舌头。
    在这些人中,盛风酒楼的徐掌柜没什么后台,真有些扛不住了,迟疑地开口道:“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大伙多少捐一点,圆了杨太守的面子,大家都好过。”
    陈深心中苦涩,闭目不语。自己夹在杨家和王家之间,顺了哥情逆嫂意,到头来怕总得得罪一个。
    陈海多少知道点内幕,明白族兄的难处,道:“咱们到府衙求恳无用,不如找一找杨家其他人,让他们帮着说话。”
    陈深眼神一亮,道:“这主意不错。杨广好色,杨思平贪财,咱们投其所好,或有所获。”
    陈海笑道:“这花费可得诸位均摊,也用不了多少钱。”
    讨价还价声中,陈深捋须沉吟,想着晚间把岑挥找来,有些话要交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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