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宝殿,无量寿佛(阿弥陀佛)高达丈六(1),眉目修长、面容慈和,睿目向下俯视,手施禅定印,结跏趺坐于莲座之上。
    佛像前香案上点着数排长明灯,灯是智慧之意,照破暗冥愚痴,开众生智慧;又示佛法之光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拜完佛像,杨安玄起身从沙弥手中接过长腰油罐,在知客僧法严的指点下找到自己的长明灯。
    他所点的长明灯在香案右下角,杨安玄提着长腰油罐往莲花灯盏缓缓注入香油,灯光如豆,映在眼中却安祥静谧。
    等杨安玄把油罐交还,法严微笑道:“贫僧每日都让沙弥专为檀越的灯中添油,照看仔细。”
    杨安玄心中暗笑,佛前长明灯有专人照看添油,哪会专门照看自己,法严这样说无法是讨要香资罢了。
    “多谢大师费心,杨某向佛祖奉上两万钱香资,作为弘法之用。”杨安玄笑道。
    法严双掌合十为礼,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檀越一心向佛,佛祖定然护佑。”
    七日的弘法大会刚过去,瓦棺寺作为京中有名的寺庙,慧静大师亲自登坛讲《大般涅槃经》,引得京中士族、百姓纷前来听讲、布施。
    东侧的围墙在弘法大会前新刷了一遍,大会过后墙上写满了颂佛的诗句和偈语,杨安玄背着手边走边看。
    杨安玄见自己题偈语的地方围着数人观看,法严笑道:“杨檀越这首偈语,引得无数信众称赞抄录,皆称檀越大智慧。便连道场寺、皇泰寺的师兄弟们都特意前来观看。”
    法严言语中透着得意,杨安玄的这首偈语让瓦棺寺在京中诸寺中风光了一把。
    “大师,慧静大师可有闲暇,杨某想拜见大师,请大师指点迷津。”杨安玄道出此来的主要目的。
    法严面露难色,道:“师兄连日登坛说法,有些疲惫,吩咐不见外客了。”
    想到杨安玄布施的两万香火钱,法严又道:“请杨檀越到客舍暂坐,贫僧派人前去问一声,看看师兄是否得便。”
    茶水刚喝了几口,沙弥进来禀报,大师正在静坐参禅,不便见客。
    杨安玄有些失落,便是无缘了。
    看到客舍靠窗的案上有纸笔,杨安玄起身来到案边,提笔写下“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法严站在旁侧观看,叹道:“此偈大彻大悟,无色无相,万物皆空,杨檀越对佛门经义的理解,非贫僧所能及也。觉空,将此偈语送给你师傅,请他看看。”
    瓦棺寺占地很广,足有十余亩。后院是数个回字形的院落组成的僧舍,有门洞相通,与前面的热闹相比,显得洁净安静。
    慧静大师所住的寮房在东北角,与其他僧人的住处毫无区别,房内一张杂木所制的矮榻,上面放着打着补丁的被褥,叠放整齐。
    门侧开着窗,窗下有案几,上面有盏油灯,还有几卷经书。屋中间摆放着数个蒲团,墙上挂了张佛像,慧静大师面对佛像背门而坐,轻声诵经。
    觉空不敢惊扰,等慧静大师诵罢,才上前施礼道:“法严师叔送来张偈语请师傅看看,是那个写‘莫使惹尘埃’的杨檀越所写。”
    慧静接过纸,反复看了两遍,叹道:“杨檀越深具佛根,可惜不能遁入空门光大佛门,甚憾。”
    觉空在一旁道:“杨檀越这首偈语比起上首更进一步,直指本心,无物无我。”
    慧能再读了一遍偈语,在心中与上首偈语比较了一番,道:“两首偈语各有高下,一为见心一个见性,尔等修行禀直本心,不可生出虚妄。”
    觉空合十应是。
    “那位杨檀越还有客舍吗?”慧能沉吟片刻,问道。
    “在,还在等师傅答复。”觉空恭声道。
    有这首偈语在,不能不见。慧能道:“你去请杨檀越来此相见吧。”
    觉空转身离去,慧能站起身来到寮房门前迎候。
    他不想见杨安玄,是因为上次见时发现此子血煞之气。佛门主张不杀生,慧静不想多与杨安玄发生瓜葛,结下因果。
    有些因果,越想挣脱,纠缠越紧,随缘吧。
    只是佛门虽是清静地,仍免不了人间烟火味。
    前两日天子派人送来黄帛,帛上书着十八字谶语,言明请寺中帮天子解谶,判断燕代交战的胜负。
    慧能露出苦笑,当今世界,佛法昌盛,但争战不休,人间并非净土。
    看着雄纠纠迈步而来的杨安玄,慧能心中一动,佛门亦有金刚护法,杨安玄深通佛理,莫不是佛祖派来拯救苍生的护法。
    见礼,入室,奉茶。
    慧静指了指放在身旁的偈语道:“杨檀越两首偈语,直指修行的本心本性,老衲想将这两偈语刻在石壁之上,供人揣摩思量。”
    瓦棺寺是京中名寺,每日前来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有人不远千里前来观摩顾恺子所画的《维摩诘示疾图》,若将这两首偈语刻在石壁之上,其影响不下于《维摩诘示疾图》。
    杨安玄有意借瓦棺寺扬名,此事正是求之不得,合十礼道:“多谢大师厚爱。”
    慧能摇摇头道:“此事有益于佛门,是老衲多谢杨檀越厚爱才是。这两首偈语将和顾檀越的《维摩诘示疾图》一样,可成为瓦棺寺镇寺之宝。”
    杨安玄饮了一口茶,茶是五净心茶。放下茶杯,杨安玄道:“此茶为‘五净心茶’,慧远大师称饮此茶可净心悟禅,小子近来忧思难安,想请大师解惑。”
    慧能淡然语道:“檀越夙具慧根,所写偈语中便有‘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杨檀越并非出家人,心中牵念红尘,自然免不了杂念,勤加修持便是。若檀越能随老僧剃度,定能放下烦恼,超脱红尘,再无烦恼。”
    杨安玄苦笑摇头,这位慧能大师倒是见缝插针,抓住机会便劝说自己出家,这可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慧能大师见杨安玄摇头,轻叹道:“汝既知佛性清净,明镜非台,如何能从老僧这里求得心安?”
    这场针对自己和杨家的风波起自两王,杨安玄知道与两王之间的仇怨难以化解,唯有找寻有力的臂助抗衡。
    能与两王相抗的是谢家,听阴敦提取,赏菊会上刁云出言挑拔,谢混认为他觊觎晋陵公主,恐怕谢家也对他心有不满。
    除去王谢两家,便只有皇家了。天子司马曜身处深宫,自己不过是国子生,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会稽王司马道子见过一面,似乎对自己的印象不错。
    只是想抱司马道子的粗腿,也不得其门而入。王府门前每天车马成行,都是等着会稽王召见的人,哪轮得到自己。
    司马道子信奉佛教,时常请慧能大师入王府讲经。此次弘法大会司马道子曾到瓦棺寺,听慧能大师讲《大般涅槃经》,布施寺中五十万钱。
    杨安玄来瓦棺寺求见慧能大师的目的,就是想寻机借助大师这块敲门砖,找机会接近会稽王。
    几句话相谈下来,杨安玄知道慧能大师是得道高僧,不是支妙音那种借着佛门外衣出入朝堂谋求私利的人。
    能将两首偈语刻于瓦棺寺石壁已是大收获,得陇何望蜀,杨安玄欠身一礼,起身欲告辞。
    慧静大师笑道:“杨檀越且慢。老衲听闻你曾乔装深入燕境,见过燕主慕容垂。前日天子派人送来谶语,让老衲解谶,询问燕代之战谁将获胜。杨檀越亲历战场,想来对两国军事比老衲要了解得很,老衲想请教一下杨檀越。”
    散播童谣的目的可不是为了从赌坊捞钱,杨安玄推测童谣会在京中引发轩然大波,天子会关心燕代两国交战的结果。
    作为亲往燕境查探军情的当事人,杨安玄以为天子或朝臣们或许会想起他,向他探听燕代两国的虚实。这样他便能顺理成章地出现在天子面前,让针对他和杨家的人有所顾忌。
    事情猜到了开头,却没料到询问的不是天子和朝臣,而是瓦棺寺的老僧。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自己乃至杨家在天子、会稽王、王谢家这样的顶级门阀眼中不过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在利益交换时多半属于可以牺牲的位置,唯有表现出自己和杨家的能力、价值,才会让针对的人有所顾忌,才会让天子不轻易舍弃杨家。
    因此,自己关于代胜燕败的推断要被天子所知,自己不能觐见天子,只有借助慧静大师了。
    细细地将燕代两国的情形分析了一遍,杨安玄的结论与谯王司马尚之相同,别看燕国目前占据优势,但代国其实在诱敌深入,等待燕军生变之时。
    “此战,代国必胜。”杨安玄眉宇轩动,斩钉截铁地道。
    慧静大师未置可否,微笑道:“多谢杨檀越为老衲解惑。”
    该说的话已说完,杨安玄起身告辞。法严亲送杨安玄出寺,回到慧静的住处,见师兄正在挥笔解谶,纸上的内容正是杨安玄所说,最后得出结论代国胜。
    等慧静搁笔,法严迟疑着开口道:“师兄,解谶一事天子甚为重视,仅凭杨檀越所说师兄作下断语,是否有些轻率。寺中有不少信徒是中军将领,师兄何不听听他们怎么看?”
    慧静摇摇头道:“师弟着相了,解谶本是儿戏,何必放在心上。天子重视与否,与吾等修行何干?既然老僧问了杨檀越,杨檀越又给了答案,此事便到此为止。”
    指了指那张解谶,慧静道:“你将这张解谶和天子送来的谶语一并派人送往会稽王府。”
    法严点头应是,伸手取了解谶,又从案边取出黄帛所书的谶语,小心地捧在手中。
    慧静看了看案上的偈语,轻叹道:“杨檀越的这两首偈诗刻壁之事你放在心上。这两首偈语让本寺与杨檀越深结因果,怕是将来因之多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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