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汶说到做到,他确实把替洪钧排忧解难视为己任,第二天就来了电话,兴奋地说:“搞到了,刚和柳峥通完电话。”
    洪钧心跳开始加速,嘴上却故作矜持地说:“你倒是比我还急。”
    “我怕号码不准确嘛,总要先替你确认一下,虽然校友会的老师一再保证没问题。”
    洪钧在便笺上工工整整地记录下邓汶报出的电话号码,又问:“怎么样?都聊什么了?”
    “没聊几句,我怕领导同志公务缠身啊,就彼此问问近况。”
    “嗯——,没提到我吧?”洪钧揣着复杂的心情试探道。
    “没有,我没敢,还是留着你自己和她说吧。”邓汶总算吃一堑长一智了,他又补充一句“嗯——,她也没提到你。”
    洪钧若有所思,邓汶催促道:“你现在就打吧,她肯定还在办公室呢,机不可失,你不知道领导同志有多忙啊。”
    洪钧挂上电话,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他出去倒了杯水仔细地润润喉咙,还有意和玛丽闲扯了两句以便检查一下自己的音色,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重新在皮椅上坐下,一再调整姿势想让自己处于最舒服的状态却总觉得浑身别扭。洪钧拿起便笺默念柳峥的电话号码,头四位是“6309”他回想起最后一次与柳峥的通话,那时柳峥刚进中南海不久,他还记得号码是“39”局的,如今北京的电话已经从6位升到了8位,柳峥也从正科级升到了正厅级抑或副部级,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这串使他得以和柳峥重聚的号码却让他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是如此遥远。
    洪钧又清清嗓子才郑重地拿起电话,认真地拨了号码,然后屏息静气地等待,铃音刚响过半声电话就被接了起来,好像对方正守着电话机专等这个来电,电话里一个女声很平和地说:“喂,你好。”
    洪钧一瞬间就听出这是柳峥的声音,但马上又有些怀疑,因为声音虽然依旧但内涵与味道却已迥然不同,他竭力用平稳的腔调问道:“请问,你是柳峥吗?”
    “我是柳峥,请问您是哪位?”
    “我——我是洪钧。”洪钧真恨自己的舌头不争气,曾经无数次的自报家门如今却哆嗦起来。
    “哦,你好你好。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刚刚邓汶才来过电话,现在又是你,失踪这么多年怎么全在今天冒出来了?”柳峥的声音虽然充满欢欣,但听上去很自然,没有丝毫的惊讶或紧张。
    洪钧的心里五味杂陈,没话找话地说:“是啊,是邓汶刚把你的电话给了我,我就试着拨了一下,没想到居然真能找到你。”
    柳峥笑了起来,说道:“你们俩真不愧是同窗挚友,连开场白都如出一辙,他说是学校的老师刚把我的电话给了他,他就试着拨了一下,没想到居然真能找到我,呵呵。”
    洪钧都能感到自己的脸红了,他只好干笑一声,自嘲道:“我得谢谢邓汶啊,他不仅给了我你的号码,而且要是没有他的鼓励,我也没有勇气时隔这么多年贸然跟你联系。”
    柳峥忽然说:“喂,你听得清吗?我这边总是听到有好多杂音。”
    洪钧下意识地回答:“我这边没有啊,挺清楚的呀。”他奇怪两边都是直拨的固定电话,怎么会有杂音?何况对方还是堂堂中南海的电话,刚想到这儿,他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以前好像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凡是机要单位的电话随时都可能有相关部门在录音监听,也许是柳峥担心他口无遮拦重提那些陈年旧事吧,这么猜测着,洪钧忙说:“好像是有点儿,大概是我的电话机质量不行吧。我找你没什么事,就是因为工作上遇到一些难处想请你帮忙。”
    柳峥很痛快地说:“好啊,没问题,能帮的我一定尽力。估计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吧?要不咱们见面谈吧。”
    ***
    洪钧坐车从东二环拐上平安大街,一路向西经过地安门、北海后门和什刹海,快到平安里时在一处路口掉头兜了一圈才来到位于平安大街南侧的金台饭店。金台饭店的大堂是个很有气派的四方形天井,洪钧进来找了一处沙发坐下,扫视着四周的景象。洪钧还是头一次来这里,他平常出没的地方多是外资饭店,这种“中”字头背景的很少涉足,他知道金台饭店是中共中央办公厅的下属单位,主要承担各种党政会议的接待任务,也就难怪柳峥把他约到这里来。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洪钧越发觉得不安,坐在沙发上仰头望着八、九层楼高的天井顶部,更感觉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井底之蛙,他和柳峥虽一直游走于同一座城市,却好像分处两个完全不同维度的空间,头一次有了交集。
    三点正,柳峥准时走进大堂,她站住脚往四下张望,洪钧已经起身向她走来,柳峥马上认出了他并笑着主动伸出手,全然不像是久别重逢,一边握手一边说:“刚到吗?走,咱们先上楼,我没让他们下来等咱们。”
    柳峥轻车熟路地把洪钧带到二楼的餐厅,果然饭店经理和几名服务员早已在门口笑容满面地迎候,柳峥向经理点头致意而后就说:“给开个单间,我们谈点事。”
    一名服务员忙快步前去,经理陪着柳峥和洪钧跟在后面,进到一个中等大小的包间柳峥说:“我们不吃饭,你们就给上些茶水吧。”她又马上扭头问洪钧:“你中午吃过了吧?”洪钧忙点头答应,等服务员把茶水等一应物件招待停当、关上门退出去了,柳峥才和洪钧隔着茶几坐到沙发上,柳峥客气道:“这里说是四星级其实硬件条件也就一般吧,但是接待水平还是很不错的,主要是我对这里熟悉,而且离我那儿又最近,只是让你跑得挺远,辛苦你啦。”洪钧也客气地表示这点路不算什么。
    一切安顿好了,两人才开始互相打量对方,辨认着当年依稀的模样,也搜寻着似水流年刻下的印记。柳峥穿一套浅棕色的西装,里面是一件暗红色的羊绒衫,短发稍微做了些波纹的式样,还是像学生时代一样素面朝天,清秀的眉眼一如往日又略增了几分干练和英气,眼角没有半点皱纹,洪钧好像听说过女人最先老去的部位是脖子,便偷偷瞟了一眼,发现柳峥的颈项光洁如初,他感觉柳峥好像故意用穿着和发式使自己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成些,便由衷地夸赞道:“你还像以前一样年轻啊。”
    柳峥“咯咯”地笑起来,说道:“你呀,行了吧,也太不实事求是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年轻啊?我如今也就在中组部的眼里还可以算得上是‘青年’。”
    洪钧忙说:“我是说真的,你就是年轻嘛,和过去没什么变化。”
    “好,你说是真的我就当是真的吧,不过你倒真还是老样子,就是白头发好像多了点。”
    洪钧搔了下脑袋,说:“没办法,污染越来越严重啊,天也灰了、水也黑了,只有我的头发越来越白了。”
    “呵,还是那么忧国忧民呐。”柳峥喝了口茶。
    洪钧一眼看见柳峥拿着玻璃杯的左手在无名指上有个白晃晃的戒指,便说:“记得你以前从来不戴首饰的,如今也穿金戴银的了。”
    柳峥放下杯子,翻手看了眼自己的白金戒指,笑着说:“你绕什么圈子啊?就直接问我结婚没有不就完了嘛,哪儿穿金戴银了,就这么一个戒指。”
    “那你结婚了?”
    “当然啦,都多大岁数了,我总不会那么老大难、死活嫁不出去吧?”
    “哦,挺好。敢问你家相公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他呀,穷学究,在社科院做学问的。你呢?你怎么样了?”
    洪钧夸张地叹口气说:“还一个人漂着呢,没人看得上我。”
    “你呀,行了吧,恐怕是没人能让你看得上还差不多。漂就漂着吧,不都说男人像好酒吗?越陈越好。我听其他同学说起过,你一直在外企,现在都是大老板了吧?”
    “什么老板,打工仔一个。”洪钧略带尴尬地遮掩着。
    “假谦虚,我又不查你偷税漏税,在外企做职业经理人也是在为国民经济做贡献嘛。”柳峥止住笑,半真半假地说“你不用把自己事业、生活都说得一塌糊涂似的,好像这样能让我觉得舒服,我心里当然盼着你过得好。”她忽然顿住,又跟了一句“我盼着咱们所有同学都过得好。”
    洪钧默然无语,柳峥又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问道:“你电话里不是说有什么事吗?以你的个性,要不是有什么特别为难的事,你才不会主动再来找我,我原本还以为你只会到我的追悼会上去见我了。”她说完就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鞋尖。
    洪钧的心登时收紧,他没想到柳峥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结果竟挤出一句:“怎么可能呢?你肯定比我长寿。”
    柳峥立刻朗声笑起来,又恢复了刚才的神采,指点着洪钧说:“你看你这个人,永远以自我为中心,为了让我不得不先去见你竟然恨不得你自己先死。”
    洪钧红着脸笑了笑,说:“我今天不是主动和你联系、主动来见你了嘛。”
    “嗯,说正事吧,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洪钧用热水瓶往柳峥的玻璃杯里续满水,便开始扼要地介绍自己在维西尔的工作情况和弗里曼来华访问一事,最后说:“你肯定已经知道我的难处,只剩十多天他就到了,半点眉目都没有,逼得我没辙了,忽然就想到了你。”
    “我真荣幸啊,这时候想起我了。”柳峥白了洪钧一眼,问道“你们老板想见谁啊?”
    “当然希望越高越好啊,能见谁就见谁。”
    柳峥冷笑道:“他难道还想见‘一号’啊?美国总统也能由着他想见就见吗?”
    “能啊。”洪钧笑呵呵地回答“花五千美元就能参加一次募捐晚宴,还能和布什聊上几句再合个影。”但他的笑容很快便僵住,因为柳峥严肃地瞪了他一眼,足以让他气短。
    “坦白讲,你心里肯定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你们公司,以你们公司的实力规模和业务特点,无论在国计民生还是在两国交往中都不具备足够的影响,‘一号’根本不可能见你们,你应该让你老板认识到这一点,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奢望,否则他反而会怪罪你办事不力。”此时的柳峥与方才谈笑时平易随和的柳峥已经判若两人,开始流露出她强悍果断的一面。
    洪钧无助地问:“那依你看,他见谁比较合适呢?”
    柳峥摇了摇头:“很难,恐怕他这次谁也见不到。你今天能找到我也真是凑巧,明天我就要准备上会了,这是我们所有人当前面临的中心工作,‘两会’期间高层都要暂停一切外事活动,你以前见过开‘两会’的时候有外国元首来访的吗?”
    洪钧的眼神黯淡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柳峥静静地注视着洪钧,轻声问了一句:“这件事对你非常重要吗?”
    “嗯。”洪钧重重地点了下头,旋即又像是反过来安慰柳峥似的说“嗨,没关系,我再想别的办法呗,争取把老板在中国的其他活动都安排好,他要是实在不满意也就随他去了,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扛着呗。”
    柳峥没有马上回话,而是又端起玻璃杯轻轻吹着浮在水面的茶叶,片刻之后才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我帮你争取吧,看看有没有可能见到‘三号’,他一向对高科技和创新产业特别重视,但这个时机实在太不凑巧,只能尽力而为吧,我和‘三号’的大秘比较熟,上次我去中央党校学习,他是我们学员班的大班长,再之前我下到地方上挂职锻炼,正好赶上他也外放,归口就是归他领导,一直相处得不错,我从这个渠道试试看吧。”
    本已绝望的洪钧顿时喜出望外,忙笑着一再向柳峥拱手说:“哎呀这真是太好了!大恩不言谢,这次就全靠你的面子了。”
    柳峥没笑,而是认真地说:“这种事,面子没用。你先别谢我,坦白讲希望不大,只能先试试看,你最好多做几手准备,我这话不只是讲给你听的,你最好也讲给你老板听让他也做好思想准备,见不成是正常的,见成了是意外之喜。”
    洪钧暗想究竟是谁的面子没用,是自己的面子对柳峥没用呢还是柳峥的面子对大秘没用?他马上就意识到恐怕是都没用,但毕竟眼前重又浮现出一线生机,洪钧仍然很高兴地答应道:“我会的,在领导心目中设定合理的期望值,也是我各项工作的重中之重嘛。”
    柳峥没理睬洪钧话里的影射,而是继续问道:“你们老板这次来,中方的接待单位是哪里啊?”
    洪钧一愣,嗫嚅着:“中方的接待单位?就是我们维西尔中国公司负责接待啊。”
    柳峥不由得笑了,揶揄说:“我还以为你像当年一样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呢。我问的不是你们公司的内部机构,你们的总部也好、中国公司也好,对我们来说都是外方,你想啊,如果‘三号’真能接见你们老板,你是坐在哪一边呢?肯定坐在你们公司那一边吧,我问的是陪同‘三号’坐在他那一边的该是哪个部门。你们不可以直接去找‘三号’办公室和他的大秘,我只是私下帮你们联系所以也不能出面,你们必须走正规渠道,要由一家国务院下属机构负责邀请和接待你老板,再由他们正式发文上报‘三号’办公室,明白了吗?”
    洪钧很老实地点点头,又满脸困惑地问:“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单位适合做我们的接待单位呢?”
    “这要看你们老板来访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也要看你们公司的业务重点和哪些单位对口。泛泛地说,像科技部、教育部都可以考虑;你们是搞电脑软件的吧,那么信产部、中科院和中国科协可能也合适;你刚才说你们的软件主要用在企业管理上,那么发改委和相关的行业协会也可以。关键要看对方是否已经和你们有比较长期性、实质性的联系与合作,不然急来抱佛脚恐怕行不通,明白了吗?”
    洪钧规规矩矩地应道:“明白了。这几家部委和我们关系都挺好的,我回去就和他们联系,找找相关的业务司局再通过他们的外事司走正规渠道吧。”
    “嗯。你们老板准备好在高层接见的时候谈什么议题了吗?”柳峥又问。
    “议题?没什么特别的议题吧,他能和高层讨论什么具体的啊,只能是务虚,建立联系增进感情,最多表示一下对中国市场的重视和加大投入力度的决心吧。”洪钧心里有些没底。
    柳峥沉吟着点点头,说:“恐怕也只能这样,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们公司的实力和业务规模都还不足以影响到国计民生,只能本着扩大交流、着眼长远的基调初步接触一下,主要是礼节上的,不涉及任何实质性议题。既然如此,你们那边准备好表达什么诚意了吗?”
    “诚意?你指的是?”
    柳峥又笑了,不客气地教训说:“你的功课做得也太不到家了。你老板两手空空跑到中国来,还吵吵嚷嚷地要见高层,既没有中方关心的实质性议题要探讨,又没有诚意上的象征性表示,高层为什么要出面见他?中方的接待单位也没有积极性搭理他啊,你们总要为会见营造一些良好的气氛吧。”
    洪钧不由得又红了脸,忙解释说:“我明白你指的是什么,我老板当然不会是空着手的,不然他自己怎么好意思来呢?这方面我一开始就向公司建议过,公司也都做了安排,已经和教育部谈妥,向国内的十所重点高校捐赠维西尔公司的全系列软件产品,帮助高校培训师资以便建立管理软件实验室和开展课程教学,单单这项捐赠折合的价值总额就达到一亿五千万美元;还会正式宣布向中国的合作伙伴联盟提供全面培训计划,在中国培养一千名项目管理师和业务咨询师;还会和西安、大连的软件园区管委会签订意向书,承诺今后把每年预计将达上千万美元的外包业务搬到中国来做。不瞒你说,我们公司这些天根本顾不上在中国挣钱,都在忙着往中国送钱呢,就是为了让大老板来的时候有个好氛围。”
    柳峥这才稍感宽心,说:“嗯,这还差不多,不然你们也太不懂事了,一点没有大公司应有的做派。话说回来,你们恐怕也就这几天才想着往中国送钱,以前和以后还不照样都只想着在中国挣钱?我看就找教育部作为主要的接待单位吧,同时多管齐下,相关的省市也可以向国务院办公厅报文,一并汇总到‘三号’的大秘那里,见还是有可能见的,就不知道时间上能否安排得开。对了,你们事先会找媒体吹吹风吗?”
    “当然啊,主要是行业内的一些媒体。”
    “那可不够,你们的宣传主要是针对客户吧?我的意思是向上边吹吹风。我帮你联系一位记者吧,请他尽快给你们做一篇专访,发到内参上去。”
    洪钧心中高兴,一边给柳峥倒水,一边谦卑地请示:“感激不尽呐!您看还有什么吩咐小人去做的?”
    柳峥也不谦让,大方地说:“面上的工作你们抓紧去做,我会尽快去找‘三号’的大秘打个招呼。你得马上给我写一份情况简报,把你刚才对我说的各方面情况做个汇总,我去见大秘的时候好拿给他看,对了,除了你们公司概况之外还要把你们老板个人的简历写清楚,尤其要把他大大小小的各种头衔都列出来,包括他参与的各种学术、商业、政治、慈善、宗教等团体和机构的名称以及他的头衔。”
    洪钧笑了,不以为然地调侃道:“看来你们也是不能免俗啊,难道也得像社会上那样凭借各种数不清的头衔才能证明一个人的价值吗?给一个人戴上各种头衔就像往猪肉里注水,纯粹是为了压分量,注的水越多说明猪肉本身越没有分量,戴的头衔越多说明这人本身越没有分量。”
    柳峥不动声色地等着洪钧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才不留情面地抢白说:“你这张嘴啊,还是老样子,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发议论,我看你自以为是的毛病是改不掉了。我再强调一遍,这种接见属于正式的外事活动,各相关部门必须要全力以赴把好关,在决定是否接见之前,有关方面当然要了解对方的各种身份,一旦事后才发现你们老板还有某种不适宜的敏感身份,我们就会非常被动,这次的接见就很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就会酿成严重后果,你以为这是儿戏吗?”
    洪钧被柳峥训斥得无地自容,但也只能心服口服地说:“嗯,我知道了。”
    柳峥盯着洪钧涨红的脸,微笑着说:“看来这么多年你还是有了点进步,起码知道服软了。”她抬手挽一下脑后的头发,又吩咐道:“那就先这样吧,你得赶紧回去做功课了,以后两周你都很难找到我,你放心,我会随时找你的。”不等洪钧反应,柳峥已经拿出手机拨了号,对那边说:“我这就下来,你把车开到门口吧。”
    柳峥收好手机,一边站起身一边对洪钧说:“你怎么一口水都没喝?你呀,老毛病还是没改,你的工作就是耍嘴皮子,不多喝水怎么行?!”
    洪钧很听话地端起玻璃杯,装模作样地嘬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小声嘟囔道:“你呀,也是老毛病,总是想改变我。”
    柳峥歪头冲洪钧笑了一下,走向包间门口,洪钧忙健步抢上前去开门,他的手刚碰到门把手,就听见柳峥说:“你记住,只有真心为你好的人,才会想改变你。”
    ***
    3月的第二个星期二,经过近一个月的紧张筹备,ice针对第一资源集团策划的以“新一代的行业应用新一代的第一资源”为主题的高峰论坛终于在长城饭店的大宴会厅如期举行。这一天是小谭的节日,他与尤教授、信远联集团的老总邢众俨然是论坛的主人,令他稍感遗憾的是皮特没能前来,只得由俞威代表ice公司做了个简短的致辞,不过俞威丝毫不能压过小谭的风头,充其量只是个木偶。另一件憾事就是第一资源集团的常务副总裁兼信息技术部总经理、noma工程的核心人物郑总没有露面,不过小谭也已经很知足,第一资源集团总部和各省级公司都来了不少高层,新朋与故交让小谭忙得不亦乐乎。
    论坛在将近下午四点时结束,小谭穿梭于散场的人流中与vip们一一惜别,又把尤教授和邢众从二楼的会场送到大堂外面,直到目送邢众开着奥迪a8送尤教授走了,他才又回到大宴会厅想现场重温一下刚才的成就感。大厅里转眼间已经变得空空荡荡,横幅都已摘下,地毯上零乱地散落着不少会议资料,嘉宾们向来很善于去粗取精,带走的是礼品,遗弃的是资料,有几个服务员在重新布置桌椅,看来傍晚又会有另一场活动,琳达带着公关公司和信远联集团的几个女孩子在收拾器材和展台,小谭此刻兴致正浓,便走到这群女孩子中间发挥他插科打诨的本事。
    忽然,小谭感觉从脚下厚实暄软的地毯传上来阵阵颤动,他很快意识到这是有人迈着沉重的脚步正向这边走来,他扭过头,看见西装革履的俞威右手拎着一个插满球杆的高尔夫球包正气喘吁吁地大步奔过来。小谭忙下意识地从琳达身边挪开一些距离,而俞威走到离他几米开外却站住了,把沉甸甸的球包往地毯上一蹾,大声招呼道:“david,你过来!”
    小谭见来者不善,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嘴里搭讪:“今天这个forum搞得不错,多亏你和linda全力支持啊。”
    等小谭走到近前,俞威用脚踢一下球包,命令道:“你拎着,我有话跟你说。”说完就径自掉头离开众人,向宴会厅里的一处角落走去。
    小谭一眼认出球包,心里更慌了,一边听命上前拎起球包紧跟在俞威身后,一边忙不迭地说:“哎,你知道咱们从新加坡请来的那位singtel的高管为什么讲得那么好吗?因为他其实不是真正singtel的人,他是咱们ice亚太区的一位consultant,怎么样?这出假客户现身说法绝对以假乱真了吧?”
    俞威走到角落里转回身,冷冷地看着小谭,用手一指高尔夫球包,问道:“这个你不会不认得吧?说说吧,怎么回事?”
    小谭把球包放下,搓着手说:“这个怎么到你手里了?是郑总给你的?”
    俞威双手插在腰间怒不可遏地说:“你还有脸问我?!你说,谁让你给郑总送东西的?送什么不好,谁让你送球杆的?!”
    小谭很是诧异:“这有什么的?我上次去请郑总来参加这次的forum,留在他那儿的,郑总不是爱打高球吗?这套honma的球杆很不错,我专门去嘉里中心下面的专卖店买的,花了不少银子呢。”
    俞威斜睨着眼睛,问道:“你多少杆的水平?”
    小谭愣愣地回答:“我?我不行,刚打没多久,水平忽高忽低的,一百多杆吧。”
    “你知道郑总是多少杆的水平?”俞威追问。
    “郑总应该是高手吧,肯定比我强多了。”
    “呸!你也配和郑总比?!圈子里谁不知道郑总的高球是超一流水平?每年都像候鸟似的,天热的时候在金石滩,天冷了就去观澜或者博鳌,你以为他是附庸风雅的菜鸟?你以为他是打着玩儿的?第一资源好多人都知道他那首八十抒怀,就是他头一次打进八十杆以后高兴极了写的。”
    小谭赔笑道:“所以我才投其所好嘛,不然我送他球杆干什么?”
    “呸!你也配送郑总球杆?!你一百多杆这种不入流的水平还配让郑总换你送的杆?!你懂不懂球杆分‘美规’和‘日规’?你知不知道郑总从来都是用‘美规’的杆儿?你懂不懂对郑总这些高手来说换杆都是天大的事?去年在美国,他让我专门陪他去了趟凤凰城,就是为了去参加ping的试打会,千挑万选才决定换一根ping的推杆。像你这种水平的主儿送他一套杆,他要是宽宏大量只当你没见识也就罢了,他要是敏感些就会觉得你是在打他的脸。你呀,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啦,真是半点专业水准都没有!”
    小谭懵了,搞不清俞威是在讽刺他的高尔夫球技还是在指斥他的销售手段,又看眼球包忐忑地问:“郑总把东西退回来了?上次还好好的啊,我把球杆留在会议室里,他当时没说什么啊。”
    俞威的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他竭力压抑着行将爆发的愤怒,说:“如果只是因为怪罪你的无知,郑总大不了把球杆转手送人,可是如今他迁怒到了ice身上,迁怒到了我身上!今天这个会他当然不可能来参加,我都能想象出来他如今对ice有多不满。这套杆是他手下的人刚才临走的时候交给我的,说是他们郑总吩咐了,今天这个会上谁代表ice出面,就把这东西还给谁。我俞某人还从来没这么丢人现眼,被他们叫到大堂外面的停车位,亲手从后备箱里把球包搬出来,还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场给他们打个收条,说收到郑总退还的礼物一件,确认无误。这都是你david干的好事!”
    小谭虽然面向角落站着,但仍然觉得芒刺在背,显然琳达和那些女孩子的目光都聚了过来,为了使俞威降低音量,他先压低声音说:“为什么会这样呢?郑总这么做也太让人下不来台了。”
    小谭的示范没有起到任何成效,俞威近乎咆哮起来:“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要擅自邀请各省公司的人来?郑总一直是坚持要搞‘大集中’的,主张整个noma工程由第一资源总部来统一规划、统一选型、统一实施,你懂不懂总部和各省公司之间的关系有多微妙?他一直反对我们下去做各省的工作,要求我们只对总部,我们都是暗地里去和各省谈的,能做到今天的关系容易吗?!你倒好,把上海公司、广东公司这些最不听总部话的都请来,在嘉宾席上大摇大摆地和总部的人平起平坐,你这不是在打郑总的脸吗?郑总能不反过来打咱们的脸吗?”
    “可是这活动不是光咱们一家办的啊,各省的人主要是尤教授和邢众帮忙请来的,我总不能拦着不让人家来吧?”小谭双手一摊加以抵赖。
    “他们有他们的算盘,用咱们搭的台子唱他们的戏,尤教授和郑总那是什么关系?人家一句话就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咱们头上了;邢众更是巴不得郑总对咱们有意见呢,咱们要是和郑总铁板一块,还有他的机会吗?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俞威真是快要气炸了。
    “那那我也是好心啊,花这么多时间精力搞这么大的一个forum,还不都是为了帮你们和第一资源搞好关系吗?”事已至此小谭决心死扛到底,宁可被痛骂是水平问题,也不能被怀疑是动机问题。
    “好心?”俞威眯起眼睛盯着小谭的脸,说道“这么说你是好心办坏事了?你把所有的黑锅都扔给我啦!郑总根本不是在生你david的气,你在他眼里算什么东西?!他在生ice的气、在生我的气!他怎么跟手下交代的?‘今天会上谁代表ice出面,就把这套球杆还给谁’,我得替你把这套杆儿收下,我得替你去向他磕头赔不是,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今天这个会我跟本就不该来,更不该上台致什么辞,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俞威垂下头狠命地在地毯上跺了一脚,胸中的愤懑与悔恨依旧发泄无门,小谭一片好心地劝慰道:“你也别太着急,这不能怪你啊,peter今天没来,你要是再不来,也显得ice太不重视这个forum了,你想啊,你不代表ice致词那谁代表啊?”
    俞威忽然抬起眼皮用阴毒的目光瞟向小谭,冷笑着说:“你不说我还真差点气得全忘了,上午正开会的时候peter给我打了电话,他说的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吧?他告诉我第一资源这个项目以后也是亚太区的majoraccount了,要我和你好好配合,我主外、你主内。david,时至今日,你还敢说这个forum是务虚的、不是针对noma工程的吗?!你有本事就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
    小谭强打起精神看着俞威的眼睛,但没敢回话,俞威的双眼像是可以把他吞没的黑洞,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半声干笑,俞威仰头长叹一声,颓丧地说:“好好的一个项目,就要生生毁在你和peter的手里啦”然后便径自朝大宴会厅的侧门走去。
    小谭猛然惊醒过来,忙追上去讨好地说:“那这套球杆怎么办啊?再送给其他客户?要不你拿去用吧。”
    俞威定住脚步,慢慢转回身,指着绣在球包侧面的商标问:“你知道honma是什么意思?”
    “本间,日本人的姓啊,就像本田、丰田一样啊。”小谭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并非高尔夫球的门外汉。
    俞威冷笑一声,说道:“哟嗬,还有点知识,那我今天再让你长点知识。二战的时候日本有个挺有名的战犯,当过驻菲律宾的日军司令官,把麦克阿瑟打得很惨,他被调去菲律宾之前也在咱们中国打过仗,打了哪一仗你知道吗?南京!南京大屠杀就有他的份儿!他的名字叫本间雅晴,他的姓,也是这个‘honma’!你给我记住喽,老子也是只用‘美规’的球杆,老子从来不用日本杆儿!”
    ***
    正当俞威在长城饭店的大宴会厅里气急败坏地训斥小谭之时,在离他们并不太远的西北方向,洪钧正开着自己的帕萨特从三元桥下自北而南地穿过,车上坐着他刚接到的从新加坡飞来的科克。
    虽然航班只晚点了一个小时,科克一路上还是抱怨不停,从新加坡樟宜机场的空管员到新航的飞行员最后抱怨到首都机场的行李传送系统,似乎要证明一切的人和事都在和他对着干。洪钧从科克的举止中感受到了他的焦虑不安,与一年多前第一次来北京时志得意满的科克判若两人,毕竟伴君如伴虎,弗里曼即将开始的北京之行能否成功对科克也是非同小可,这让洪钧的心也高高地悬了起来。
    科克的抱怨总算告一段落,但他对沿途的景致毫无兴趣,而是从侧面看了看洪钧,笑着说:“jim,你的气色不错,看来这些天的进展也应该不错。”
    洪钧这几天的心情确实挺好,信息产业部和国家发改委的高层与弗里曼的会见已经敲定,而教育部和数所受赠高校的积极性都很高,特地成立了一个专项小组负责与维西尔协调软件捐赠事宜,一个盛大隆重的捐赠仪式业已万事俱备,据教育部的领导私下透露,他们也很希望能把这件事的声势进一步扩大,争取到更高层出面接见弗里曼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其实科克这几天一直与洪钧保持热线联系,对任何最新进展都了如指掌,但洪钧还是又简要地汇报一通,反正人们对好消息总是百听不厌的。
    科克果然稍微安心了些,又问:“韦恩那个家伙什么时候到?”
    “他可能晚上从上海飞过来,据说他下午还有个很重要的约会。”洪钧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又说“恐怕他是不愿意来机场接你,所以才有意比你晚到北京。”
    科克一耸肩膀,鄙夷地说:“谁在乎他来不来接?明天晚上弗里曼就到了,他总不会比弗里曼到得还晚吧。对了,jim,在今后的几天里,我们要给韦恩多安排一下事情做,让他和弗里曼呆在一起的时间越少越好。”
    很快就到了北京国际俱乐部饭店,洪钧事先把北京的几家超豪华酒店信息提供给了总部,据说是弗里曼亲自点的这家,因为他一向对st。regis旗下的酒店印象不错。洪钧把车停稳,门童已上前把车门打开,科克右腿伸到车外,又扭头拍了拍洪钧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希望我下次来北京的时候你已经换车了。”
    洪钧刚要把车从大堂门口挪到停车区,手机响了,他忙接起来,是柳峥。洪钧这些天时刻盼着柳峥的电话,可是每次电话一来都让他有一种生死未卜的忐忑。洪钧故作镇定地笑着说:“总算等到你的电话了,从上次听到你的声音到现在已经将近四十八小时了。”
    柳峥用的也是手机,她先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尽量和缓地说:“可惜啊,这次你等来的不是好消息。”
    柳峥这句细微的低语对洪钧不啻是五雷轰顶,虽然他已经千百次在心里预想过噩耗的降临,但是当噩耗真的传来却依旧是准备不足。柳峥遗憾地说:“刚才‘三号’的大秘专门找到我,他对我把情况讲了,这次看来是没可能了,‘三号’的时间安排不开,本来或许可以插个空的,但是被另外一件事给挤了。”
    洪钧痴痴地答应着,柳峥柔和地安慰说:“就像我一开始对你说的,这种事没办法,有太多因素起作用,不是哪个人的力量可以支配的,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好好对你老板解释一下,把他的其他行程安排好吧。”
    洪钧不死心,又问:“那我老板明天就到了,我想办法让他拖几天再走,等‘两会’结束,你看那时候还有机会吗?”
    “没可能。”柳峥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已经问过了,‘三号’等‘两会’一结束马上就离开北京,这次没机会了。”
    柳峥又说了哪些安慰的话、自己又说了哪些致谢的话,洪钧全记不清了,他勉强把车停好,科克的电话就来了,他如今对洪钧接到的任何消息都异常关心,洪钧无力地说:“我上来见面说吧。”
    洪钧走进专为科克预定的大使套房,科克正站在客厅中间,尚未打开的箱子放在墙边的行李架上,洪钧避开科克急切的目光,苦笑着说:“不是好消息,见不成‘三号’了。”
    科克呆立片刻,身子忽地像散了架一样瘫在沙发里,双手抱住头嘟囔说:“今天真是个坏日子!”
    ***
    星期四的早晨,春寒料峭,洪钧还不到八点钟就到了公司,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让洪钧愈发觉得冰冷,但阵阵凉意也驱散了他的困倦,让他头脑清醒起来。弗里曼是头天晚上到的,率队迎接的科克从机场一直挨到弗里曼住进国际俱乐部饭店的总统套房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这次见不到中国政府的最高层了,弗里曼听后面无表情地愣了一会儿,便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转而赏玩起写字台上为他预备好的中文名片。科克私下满腹抑郁地对洪钧嘀咕,弗里曼的沉默是个很不好的兆头。洪钧也明白其实老板发脾气并不可怕,怕就怕老板把脾气都攒起来在某个时刻连本带利一次兑现,他暗想假如弗里曼真在沉默中爆发,自己肯定就得在沉默中灭亡了。
    洪钧一向羡慕欧美人旺盛的精力,经过长途飞行的弗里曼全无半点疲惫,而是精神矍铄地招呼大家都去酒吧喝酒,似乎时差反应对他不起作用,科克和韦恩自然巴不得哄弗里曼开心,忙熟门熟路地把众人带到饭店1楼的记者俱乐部酒吧,他们虽然只比弗里曼提早一天入住,却已在这家酒吧互不搭理地徜徉了一个晚上。洪钧一向对泡吧兴趣了无,而且那一个美国佬和两个澳洲佬的注意力也都不在他身上,因为有三个美女萦绕在旁,一个是弗里曼从总部带来的公关主管,一个是科克从新加坡带来的亚太区市场总监,一个是韦恩手下来自香港的大中国区市场总监。时间虽然难熬,洪钧仍然很敬业地一直陪到凌晨一点酒吧打烊,众人都自回房间休息,惟独他这个东道主反而得在寒风中赶路回家。
    接下来的几天洪钧都要全程伺候弗里曼,白天都是排得满满的活动,晚上肯定得陪老外们先吃饭再喝酒,所以只有一大早跑到公司来处理些日常事务。八点刚过,手机忽然响了,洪钧本以为是菲比,却惊讶地发现竟然是柳峥!洪钧笑着说:“这么早啊?中央机关就是走在全国人民的前头,呵呵。”
    柳峥并不理会,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公司是做软件的吧?那是不是很在意知识产权的问题?”
    洪钧一头雾水,懵懂地回答:“当然啦,一张光盘才多少钱?值钱的就是知识产权,是命根子啊。”
    柳峥又问:“你们公司在中国也做了不少年,觉得中国在对知识产权的保护上有什么问题没有?”
    洪钧更加摸不着头脑,便据实说道:“没有啊,我们这种大型软件不存在盗版的问题,求着客户用人家都还不肯用呢,呵呵。”
    柳峥说:“我正在看内参,那位记者采写的专访登出来了,我觉得你对他讲的那段话挺好的。”
    洪钧这才恍然大悟,说:“难怪你问的话我听着那么耳熟,上次那位记者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说维西尔公司对中国的整体商业环境很满意,在中国开展业务十多年没有发生过知识产权受到侵害的情况,无论是客户、软件开发商还是科研学术机构都很尊重我们公司的知识产权,所以我们觉得政府在知识产权保护上所采取的措施是很有效的。我们公司目前在中国所面临的问题主要是如何尽快加深对中国市场的认知,提升自身产品对中国客户的吸引力,而不是知识产权保护方面的问题。”
    柳峥平静地说:“‘三号’见你们老板的事可能有转机,等一下罗秘应该会亲自给你打电话,你在办公室吗?”
    “真的啊?!在啊,我今天是头一次这么早到办公室。”洪钧惊喜之际依然注意到了这是柳峥头一次说出大秘的姓氏,又疑惑地问“怎么突然又要见了?安排出时间了?”
    柳峥揶揄道:“你呀,不要只惦记你那点生意,也关心关心国家大事好不好?”
    洪钧一边把电脑屏幕切换到一家新闻网站的页面,一边开心地说:“是是,我马上关心一下。哎,你对我的恩情比海深,我该怎么报答你啊?”
    “你别啰嗦了,我得赶紧给罗秘回话呢。”柳峥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从天而降的特大喜讯让洪钧激动不已,真想跑到门外空旷的办公区里大喊大叫,但他马上迫使自己凝神静气,飞快地扫视屏幕上的网页。忽然,一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打开链接一看,提要是“美国商务部长将于近日访华,预计将就知识产权保护问题和两国贸易中存在的不平衡问题与中方展开磋商”洪钧逐字逐句地读完,品味出正是知识产权这个关键词把弗里曼的求见与美国商务部长的来访这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联系在了一起。
    此时,电话铃声在空寂的办公室回响起来,洪钧稳了稳情绪,抓起直线电话,里面传出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请问,你是维西尔公司的负责人吗?”
    “是的,我是洪钧,负责维西尔在北京的各项联络。”
    “好。我们注意到了内参上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你们公司对咱们国家整体的商业环境和咱们国家针对知识产权保护的一些看法,请问这些看法是仅代表你个人还是代表你们公司?你们公司的董事长弗里曼先生是怎么看的呢?”对方彬彬有礼地问道。
    “对中国有关知识产权保护的状况,在维西尔公司内部恐怕我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我最了解这里的实际情况,我和公司高层在这一问题上沟通很充分,弗里曼先生也认同我的看法。”洪钧给予对方一个肯定的答复,同时也尽量突显自己在公司内的影响力。
    “好。你肯定了解咱们国家尤其是中央和各部委对知识产权的保护是一贯高度重视的,依法保护知识产权,不仅对像你们这些来华开展经营活动的外商有好处,对咱们国家实施科教兴国战略、建设创新型国家都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咱们国家长期不懈地在保护知识产权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不断建立健全保护知识产权所需的法律体系,加强对知识产权重要性的宣传教育,当然,也仍然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对方话题一转,非常诚恳地说“首长一直非常关注知识产权保护问题,也非常注重调查研究,我们了解到你们维西尔公司在国际软件行业乃至整个高科技行业都很有代表性,软件行业是典型的创新型行业,知识产权保护更是事关软件行业能否健康快速发展的关键,所以,我们的工作取得了哪些成效、还存在哪些问题,你们最有发言权。这次正值你们公司的董事长弗里曼先生来华访问,首长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希望当面听取弗里曼先生对咱们国家在知识产权保护方面的意见和建议,因为时间很紧,所以就由我直接来和你们联系。”
    洪钧一字不漏地把这些话都记在心里,因为他知道这是对方在为将要举行的接见定下调子,等对方稍作停顿,洪钧急忙表示:“好,没问题,您放心,我一定会把您所说的转达给弗里曼先生。”
    对方继续沉稳地说:“我们了解到弗里曼先生这次来华访问是很有诚意的,你们公司也与教育部和多所重点院校开展了合作,这都是很好的事情,教育部也报上来了。但是我们想把接见时的主要议题做些调整,主要听取你们对于知识产权保护的意见和建议,所以就不安排教育口的同志作陪了,应该会有商务部的同志参加。”
    洪钧明知对方并不是在征求他的同意,还是高兴得不能自已地回应:“好啊,没问题。接见安排在什么时候呢?”
    “具体的时间地点还需要落实,会由商务部通知你们。”
    “好,那我们就时刻准备着,时刻听从首长召唤。”洪钧喜形于色。
    “别这么说,你们毕竟是外宾嘛,我们会尽快安排,力争尽早通知你们。”对方的口气也轻松起来,又补充说“对了,相关的媒体报道你们就不要管了,我们会有统一安排。”
    洪钧满口答应:“那当然,这已经不只是我们公司这点小事了,一切服从大局。”
    “好的,你看还有什么问题吗?”对方客气道。
    “嗯——,能否请问一下,您怎么称呼?”洪钧轻声细语地问。
    “哎哟,真是太抱歉了,因为想着之前柳峥刚和你通完电话,都忘了自我介绍,对不起,我姓罗,是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罗秘由衷地表示着歉意。
    洪钧确认过对方的身份,便壮起胆子问:“罗秘书,我想请问一下,您是否需要为首长草拟一份会谈提纲或讲话稿之类的,便于首长做些准备?”
    罗秘反问:“你有什么事吗?”声音里带出几分警觉和戒备。
    “哦,您别误会。我临时想起来,首长要是能在百忙之中对我们公司提一些切实的指导和殷切的希望,这对我们公司,尤其对我们在国内开展业务的人来说,一定会非常有帮助的。”洪钧的心情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你是指?想请首长给你们公司题词?首长从来不搞这些。”罗秘诧异中夹杂着不快。
    “不是不是。”洪钧连忙否认,解释道“首长能不耻下问地听取弗里曼先生的意见和建议,要是也能对弗里曼先生提一些希望就好了,只要口头讲一下就会有很大的意义。我有这么几点粗浅的感受,想和您说说,不知道能不能耽误您一分钟?”
    罗秘没有回答,电话那端静悄悄的,洪钧鼓足勇气把他想说的话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罗秘默不做声地听洪钧说完,轻轻一笑,说了句:“我们对此的态度是一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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