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见到他醒来,负责服侍的宦官立刻就带着宫女上前来,服侍他穿衣、洗漱。
    倒是让赵煦一时有那么一点不适应了。
    在新世纪最初的时候,他也不适应。
    没有人服侍穿衣,需要自己打饭,还得自己洗衣服。
    舍友们整天嘻嘻哈哈,没大没小,各种荤段子讲的飞起。
    这一切都和他昔日至高无上的帝王身份格格不入。
    花了好几个月,才适应了过来。
    适应之后,赵煦发现其实也不错。
    虽然没了权力,不再是高高在上,众星捧月,说一不二的君王。
    但他有了朋友,也开始知晓世界的参差,品味人生的酸甜。
    如今,兜兜转转,回到原地,再次成为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子。
    看着身边的宦官,那谄媚的神色。
    也看着宫女们,卑微的低着头,服侍着他穿衣、洗漱。
    赵煦有些恍惚。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或许,上上辈子的他,在这个时候,也曾如此,在这寝宫之中,被人服侍着,懵懵懂懂的走向命运的十字路口。
    他回想起很多事情。
    那些儿时的阴影,那些曾经夜不能寐的夜晚,那些被噩梦惊醒的时候。
    也想起了,被党争彻底撕裂的国家。
    那一个个在元祐垂帘期间被放逐、贬斥、甚至是编管、贬死的新法大臣。
    更想起了,他亲政之后,为了报复,而发动的清算。
    邵圣邵述的大义之下。
    旧党的一切,土崩瓦解。
    司马光、吕公著,只差一点就被开棺戮尸了。
    而活着的元祐大臣们,则在官吏的监视下,踏上了前往岭南、崖州的荆棘之路。
    他们曾经是如何对待新党的。
    现在,新党加倍奉还!
    而最终,赵煦的脑子里,回闪着的是有关靖康耻的文字记录。
    这些文字变成画面。
    汴京城破,赵佶和他的儿子赵恒被扒光衣服,像狗一样,牵着羊向金兵投降。
    数以千计的宗室女、贵族女、官宦女以及宫中妃嫔、公主、郡主,赤身裸体,仅披着一件羊皮,被驱赶到金兵大营之中。
    数十万汴京百姓,被绳子串着,驱赶着走向北方。
    他们身后,是燃烧的汴京城,是破碎的山河大地,流血的山川,飘满了尸体的黄河。
    天下倾覆,江山覆灭。
    列祖列宗的陵寝也被挖开,棺椁被暴力肢解,尸骨暴露荒野。
    终于,所有画面与文字,汇成了一句诗。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赵煦的手,紧紧握着。
    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肺部的喘息在加剧。
    咳咳!
    他开始咳嗦!
    “殿下……”那個先前还是一脸谄媚的宦官,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宫女们更是瑟瑟发抖的跪下来。
    他们很清楚,赵煦别说有个万一,便是此事被传到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耳中,他们肯定会被杖责!
    往死里打的那种!
    “我无事!”赵煦深吸一口气,平缓呼吸,他看着惊慌失措的宦官与宫女们,柔声安抚道:“别慌,都且先起来说话!”
    他感受着自己肺部的喘息声,他是知道自己的身体的情况的。
    在新世纪的时候,赵煦曾借口‘学术研究’,去请教过帝都三甲大医院的呼吸科专家。
    就‘宋哲宗’的病情,进行过探讨。
    在赵煦自己补充了,相当多的病症特点和生活环境的细节后。
    专家们给出了一个结论:应该是过敏性肺炎或者过敏性支气管炎。
    总之,就是存在着一种过敏原,导致了呼吸系统的炎症反应。
    而从赵煦自己描述的细节看,十之八九,当和宫中的装修材料有关系。
    赵煦于是扭头看向这寝宫的陈设。
    尤其是墙壁上的颜色。
    那鲜艳夺目的朱红,在赵煦眼中无比刺眼!
    赵煦住的地方,唤作:庆宁宫,坊间一般称其旧名:皇子位。
    乃是仁庙时,专门为了赵煦的祖父,也就是仁庙的养子,后来的英宗皇帝所建。
    为了防潮,也为了防虫。
    庆宁宫内外的墙壁、梁柱、屏风,用了朱砂、水银、铅混合着粉刷。
    而这些东西,都有剧毒!
    赵煦有心要立刻下令,派人将这些东西全部铲掉!
    他想要从这个地方搬出去。
    甚至是搬出大内。
    但他不能!
    他甚至不能轻易走出庆宁宫!
    赵煦知道的,此时此刻,庆宁宫之外的大内皇城,真的是豺狼环伺,虎豹龇牙!
    现在,只有这里,只有这个地方是可以百分百确定安全的!
    因为……
    庆宁宫之外,驻守的禁军,是赵煦的父皇在卧病之初,亲自下密诏给殿前都副指挥使、武康军节度使燕达,命令燕达‘拣选忠良,守备皇嗣’安排的。
    于是燕达亲自挑选了曾经追随他西伐夏贼,南征交趾的禁军子弟,以御龙直的身份,安排到庆宁宫外警戒。
    同时燕达派了自己的三个儿子轮流坐镇在庆宁宫的出口,日夜守护。
    出了庆宁宫,出了这宫闱的保护。
    外面的狂风暴雨,就可能会对准赵煦,倾泻而来。
    在皇位面前,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
    那些人,什么事情都敢做!
    赵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对那宦官说道:“汝去将冯景唤来,我有事要吩咐他!”
    “诺!”这宦官忙不迭的领命而去。
    没多久,一个三十来岁,身材魁梧,脸型略方,面色稍黑,身着紫袍的宦官,就来到了赵煦面前。
    这宦官到赵煦跟前,便躬身行礼,拜道:“臣景拜见延安郡王,未知郡王唤臣前来,有何吩咐?”
    这宦官就是服侍赵煦的内臣,勾当庆宁宫冯景,不过,如今的冯景,来赵煦身边还不长,他是去年十二月末,才被赵煦的父皇亲自调来庆宁宫的。
    赵煦看着冯景身上穿着的窄袖紫袍公服,眼睛在他的脸上端详着,身体微微前倾。
    这是上上辈子,亲政以后,养成的习惯。
    也是一种身体语言,意在给人一种‘我很认真,所以,也请你认真’的暗示。
    不过,现在的赵煦太小了。
    实岁八岁多一点的他,哪怕是在身边的内臣眼里,也属于没有自主行为能力的孩子。
    所以,赵煦并不能确保冯景能认真起来。
    赵煦想了想,对冯景说道:“我听说,卿是故李忠敏公保举的?”
    冯景颇为意外的抬起头,惊讶的道:“郡王竟知此事?”
    赵煦没有回答,只是说道:“忠敏公,忠心社稷,死节殉国,诚为内臣楷模,我虽在深宫之中,也曾听说过忠敏公的故事,只恨未曾亲眼见过忠敏公!”
    冯景有些激动了,躬身哽咽:“忠敏公若知,郡王殿下如此厚爱,即使九泉之下,也当含笑!”
    赵煦微微一笑,看着冯景,道:“卿既是忠敏公保举的,自也当是忠臣!”
    冯景立刻从赵煦的话中,品出了点什么,当即条件反射的躬身:“臣愿为郡王殿下牛马走,惟愿贱躯先填沟壑!”
    这就对了!
    赵煦要的就是冯景的认真。
    所以,他才会绕一大圈,去提冯景的保主。
    所谓李忠敏,就是李舜举。
    元丰五年战死于永乐城,殉国后追谥忠敏。
    这位内臣,在九百多年后,还有着文物传世。
    就是泰山的白溪白龙池石刻。
    在新世纪的时候,赵煦还去看过,保存的不错!
    在大宋,保主和保举人之间,是密切联系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不为过。
    而赵煦知道,冯景视李舜举为父。
    他才会特别提起李舜举的名字。
    这就好比新世纪,老板想要员工加班,却又不想给加班费,就只能画饼或者pua。
    现在的赵煦,没有权力,甚至连金钱也没有多少!
    就只能拿冯景视为再生父母的保主来激(威)励(胁)了。
    “善!”赵煦观察着冯景的神色,微微颔首。
    虽然上上辈子,冯景已经用他的生命,证明过他的忠诚。
    可终究如今形势不同,情况也不同。
    赵煦需要确保冯景严肃认真,这关乎他的后续计划,也关乎他自身的安危健康。
    “我有两件事情,要拜托爱卿去去办!”
    “郡王殿下但请下令,臣万死不辞!”冯景深深一拜,严肃的说道。
    “第一件事……”赵煦伸出一根手指来:“卿去替我,从资善堂中取来笔墨纸砚和佛经来!”
    说到这里,赵煦眼眶微微发红,深情的说道:“父皇卧病,身为儿子,我却不能亲侍汤药于御前,已是不孝!”
    说到这里,赵煦就轻轻抽泣,哽咽起来:“为人子,不能侍汤药,也就只能为父抄写经文,向神佛祈福了!”
    冯景和周围的宫女、宦官,全部躬身说道:“殿下纯孝,必感动天!”
    冯景更是说道:“臣这便去资善堂,为郡王取来笔墨纸砚及经书!”
    延安郡王主动要求为官家抄录佛经祈福。
    这是最大的正确。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阻挡。
    不止如此,冯景还知道,他必须将这个事情高调的传出去。
    让其他人知道。
    特别是太后、皇后!
    赵煦止住哽咽,看向冯景,道:“此事,卿须低调为之,不可惊动他人,尤其不可惊动太母、母后!”
    冯景听着,几乎不可思议。
    他本以为,这是延安郡王身边的人,给延安郡王出的主意。
    但,现在延安郡王却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这实在是……
    所以,延安郡王是真心实意的,想要抄写佛经为官家祈福?
    不可思议啊!
    郡王才多大?
    竟纯孝至此!
    冯景不禁为自己之前内心的龌龊而感到羞愧。
    顿时,冯景看向赵煦的眼神就完全变了。
    就听着延安郡王坐在床榻上,认真的说着:“这第二件事情,便需要卿,亲力亲为,亲自监督了!”
    “郡王请吩咐!”
    “我从今日起,要斋戒!”赵煦缓缓说道:“庆宁宫中,一切膳食,皆不可有荤腥!”
    “一切饮水,皆需煮沸,然后以细布过滤!”
    “此事,卿亲自监督,切不可有丝毫懈怠!”
    冯景听着,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看着赵煦。
    他只觉,端坐于床榻上的郡王,仿佛菩萨一般,浑身都在散发着光辉,温暖并感染着他的心。
    当即便躬身长拜:“臣谨遵郡王之令!”
    赵煦见着,知道冯景肯定会用心了,便点点头:“且去罢!”

章节目录

我在现代留过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要离刺荆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要离刺荆轲并收藏我在现代留过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