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和你说过,陈公馆新规矩,杀日本人,不收钱;帮中国人,不收钱。”阿海朝她走过来,“义字为单,国若不在,我们公馆也无好路可走。”
    “谢谢。但我不能在这久留。”
    阿海知道她是担心连累自己:“别想其他的,好好在这养伤,陈公馆这么多年了,还没出过事,就算遇到麻烦,也能化解。”他走到窗口,伸出手,一改方才严肃的语气,嬉皮笑脸道:“四姐,你都成这样了,逞什么能,还真要跳下去?再断根骨头,我可没那么多钱再请大夫救你了,现在生意不景气啊。”
    邬长筠搭上他手,立到地面上,收回手,又道了声谢。
    “到底是生疏了,谢字挂嘴边。”阿海瞧她忍着痛,一脸逞强的样,扶住她的肩膀,“以前你对我可没那么客气,凶巴巴的,动不动要把我胳膊卸了。”
    “年轻不懂事,脾气又冲,对不住了。”
    “我知道,那都是唬我玩的。”阿海将人送到床边,“我还挺喜欢你耿耿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不用猜来猜去。”
    邬长筠靠到床背上,疼得脸都白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我会报答你们,后面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得了吧,你先养好伤再说,幸好这两枪没打中要害。”阿海去床头柜上拿出小药瓶倒出两颗药,和水杯一同递给她,“止痛药。”
    邬长筠接过来,将药丸干咽下去,才去喝口水。
    阿海满眼心疼,坐到床畔:“一直没和你好好聊聊,你真的变了很多,锋芒还在,不过多了几分人性。”
    邬长筠放下杯子:“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阿海笑起来:“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从前那个六亲不认的杀人女贼,乍一正义起来,真不适应。”
    “现在也是。”
    “可完全不一样了。”
    邬长筠审视他的目光:“你一开始就知道?”
    “那倒没有,我知道你身份不一般,没多查,怕对你不好,一直猜你是国-.民.党,没想到是延安的。”
    “我的同伴?”
    “据我所知,逃出去了,日军在搜捕,那帮汉奸们也查得热火朝天。”
    “有人牺牲吗?”
    “这么大阵仗,你觉得呢?日本兵又不是吃干饭的,而且——”
    “什么?”
    “你那老相好,杜末舟被抓了。”
    邬长筠直起身,动作幅度大,又牵扯到伤口,痛得不禁垂首紧皱眉头。
    “你别激动,暂时没处决,日本人想通过他把你们揪出来。死了这么多大人物,不仅驻沪的鬼子,东京那边都气炸了。”阿海轻叹口气,“尤其是你,当众杀了公爵,还逃了,他们疯了似的找你。不杀了你,既难以泄愤,也有辱颜面,损他们的士气。”
    邬长筠捂住腹部,抬脸红着眼看阿海:“他被关哪了?”
    “红公馆,日本特务机关,专杀抗日人士和各方间谍。听说是为了掩护你撤离才被抓的,当时那帮鬼子汉奸穷追不舍,他直接开车跟人同归于尽了,没想到那一撞人没什么事,只晕了过去,就被带走关押了起来。这种情况,真不知道活着是好事还是坏事。”阿海瞧她那犀利的眼神,忙道:“诶,你可别脑袋一热冲上去送人头,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的。”
    邬长筠沉默了,是啊,自己现在这鬼样子,去了就是找死。
    她咽下口气,不管怎样,当下首要问题是尽快恢复,才好进行后面的行动:“阿海,麻烦帮我弄点吃的过来,多弄点。”
    ……
    陈修原一直被关着,他的美国医生同学威廉同沪江医院的院长找到红公馆,将人保了出来。
    红公馆不能没任何证据就把人长时间扣住,只能暂且放出去,派暗哨盯着。
    陈修原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他们的监视下,医院里、家周边,包括所经过的每条大街小巷。
    他不敢发报,不敢与人接头,更不敢去看之前受伤的同志们,每天两点一线,隐藏所有情绪,如常看诊、手术……
    杜兴还没醒过来,贺明谣趁他昏迷,来到红公馆,塞了不少钱,又因杜兴夫人的身份,才被放进来探视。
    她提着食箱跟在狱管后头,走了三分多钟,来到牢狱最深处。
    “到了。”
    贺明谣靠近铁栏杆,看着里面一袭血衣,满身伤痕,手脚都被双层锁链铐住的男人,竟有些不敢认。
    印象中的阿召一直是意气风发、耀武扬威的。尤记得当年他第一次出征大捷,带兵回昌源,驾一匹黑马,头一个冲进城门,从高大的马背上一跃而下,扑进驻守城中的士兵中,一群人将他抬起来欢呼,少年英雄一战成名,也才不过十四岁。
    贺明谣晃晃脑袋,回到残酷的现实世界中:“劳烦你开一下门。”她直接将一枚金戒指塞进狱管手里。
    狱管掂了掂,高兴地将牢门打开。
    “谢谢。”贺明谣走进去,蹲到杜召面前,“阿召。”
    杜召坐在地上,背靠潮湿的墙,微微垂首,不知睡着还是醒着。他与贺明谣青梅竹马,自然熟悉,方才出个声便认了出来,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只问:“杜兴死了?”
    “没有,在医院。”
    “狗命挺大。”
    贺明谣不想在两人独处时候提那个畜生,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盘子拿了出来:“阿召,吃点东西,都是你爱吃的,家乡菜。”
    听到家乡二字,杜召才睁开眼看过去,确实是昌源菜。
    “你知道的,我手艺不好,这是湘湘做的,听说你被抓,哭到眼睛肿得都快看不见了,让我嘱托你,一定要吃点。”
    “日本人有没有为难她?”
    贺明谣往后看了一眼,见方才的狱管不在,才靠近他些,压低声道:“我帮她找了个公寓,他们去你家搜捕时候,湘湘刚好出门买菜,远远看到日本人的车,各个手里拿枪,就没敢回去,在街上乱窜,正好被我撞见了。”
    “麻烦你,把她送出去。”
    “我正在想办法,现在水路、陆路查得都很严。”
    杜召几乎能幻想出湘湘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捏起一块板栗糕,手指被扎得血肉模糊,刚捏上,就留下血印。
    贺明谣看得心痛不已:“他们对你用这么重的刑。”
    杜召却轻笑了一下:“没事,死不了。”
    贺明谣瞧他脸上的笑意,却更加难受了,眼睛泛了红,耷下眼皮,快速眨了眨。
    杜召咬一口板栗糕,微怔了一下。
    臭丫头,糖放成盐,难吃的要死。她跟自己这么久,哪曾犯过这种低级错误,怕是急昏了头,糖盐不分了。杜召干咽下齁咸的板栗糕,又将余下的塞进嘴里囫囵咽下去。
    那丫头性子直爽,虽然有点小聪明,但就怕脑子一冲,干出傻事。自己身陷牢狱,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贺明谣身上,“她就拜托你了。”
    贺明谣闻声抬首:“我一定倾尽所能。”
    杜召又拿起一块,一边吃一边道:“杜兴虽逃了此劫,但注定不会有好下场,我知道你是受胁迫,如果有机会,还是逃离吧。”
    贺明谣一时沉默,盯着他的双眸,忽然感慨:“真怀念小时候在你家蹭课的那些日子,无忧无虑,每天都很开心。”那时为了多和杜召相处,她总是放着自己的学堂不上,跑去杜家听家庭教师讲课。十来岁的少年,皮得很,时不时把老师气跑,然后带着弟弟妹妹和自己出去骑马追兔子。有一次撺掇四姐翻墙,害人家把胳膊摔折了,一群人被杜震山罚跪祠堂,因自己是贺家人,没受惩处,自愿陪他跪一整天,不吃不喝,夜里还晕倒了。
    回想起那些日子,真美好,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还记得那会你气走了三个国文老师,还偷偷把一位老先生的胡子烧了几根。”
    杜召虽没有回应,但想起荒唐的少年时期,还是百感交集,若没有战争,自己也许就会一直留在昌源,成家立业,安稳度日,他苦笑一声,喉咙里一阵浓浓血的甜腥:“年少顽劣,不知道老先生还在不在。”
    “当时明月在。”
    忽如其来半句诗,却叫杜召微怔。
    见他没有立即回答,贺明谣又重复一遍:“当时明月在。”
    正确的下一句应该是——曾照彩云归,杜召放下手,与她对视,回道:“曾照乌云归。”
    贺明谣淡笑起来:“重新认识一下。”她收住声音,只以口型表示,“青山。”
    杜召有些不可思议,居然是她。慕琦走时候告诉过自己,沪江还有一个孤线,会以寻人启事的方式给她传送情报,但真人从来没接触过,代号叫朔月:“你是——”怕隔墙有耳,他没敢直说。
    贺明谣点点头:“我知道,你还有别的身份,更深的身份,但于我而言,你永远是阿召,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不要为我涉险,当断则断。”
    “你无权命令我任何事。”
    牢房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停止对话。
    “到时间了。”来人敲了敲栏杆。
    贺明谣手覆在他血淋淋的胳膊上,眉心浅皱,黑润的眼睛充满心疼与祈求:“坚持下去。”
    杜召没有回话。
    贺明谣起身离开,又给狱管塞了钱:“麻烦你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
    杜召头靠在墙上,思考这一切。他始终没料到那个一直待在杜兴身边唯唯诺诺的女人,是一位坚韧的、忍辱负重的战士。
    也许从贺家一家壮烈殉国后,她便不再是那个向来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小女孩了。
    战争,究竟改变了多少人、多少家……
    忽然,牢门又被打开。
    方才的狱管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一把打落他手里的糕点,提上一盒食物离开。
    杜召看向碎在地上的板栗糕,倏地起身,用锁住双手的铁链勒住狱管的脖子。
    食盒落在地上,里面的饭菜洒落一地,狱管比他矮一个头还要多,被生生提起来,脚悬半空,不停挣扎。
    杜召用铁链又绕他喉一圈,满脸阴戾:“你也配吃我的东西。”
    ……
    贺明谣身上沾了牢狱里的异味,怕被发觉,特意回家换了套衣服才去医院。
    病房外的走廊仍守着三人,见她回来,皆起身打招呼:“嫂子。”
    “辛苦了。”她将刚买的生煎递给他们,“吃点东西吧。”
    “谢谢嫂子。”
    “盛邦还没醒?”
    “一直没动静。”
    “你们坐。”贺明谣走进病房,关上了门。
    她到床边,微微俯下身看了看杜兴,若不是这个畜生,母亲不会不堪受辱自杀,自己也不会下定决心投身于救国。一直以来委曲求全在他身边,只为套情报,无数次想要杀他,可都想再忍忍,再多为国家做点事,就像她为国捐躯的父亲、哥哥一样。
    她要让他也尝尝一无所有、痛苦的滋味。
    死,太便宜他了,要让狗咬狗,自相残杀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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