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睡懒觉的时候,十四岁的郁燃每天早起练功,风雨无阻。
    然后付一笑有些看不过去,来找他了:“……虽然知道你是胡闹,但好歹你自封是人家师父,人家也没有反驳拂你面子是不是。都做了师父了,比徒弟还懒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舟向月成了郁耳朵师父这事,其实主要是他趁人之危占人便宜。
    那时郁燃刚刚国破家亡,重伤状态下还被人追杀,他把他带回了翠微山,然后趁着他昏迷的时候跟同门上上下下地宣传了个遍,说郁燃是自己新收的徒弟,以后就由他罩着了。
    众人:“……”
    翠微山的众人向来知道,小师弟总是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又没什么耐心,做事常常三分钟热度。
    小郁燃原本就和白晏安沾亲带故,之前又在翠微山门下待过几年,他们都认识。现在他遭了难,翠微山自然是愿意庇护他的。至于算在谁门下,白晏安不在意,别人也就更管不着了。
    大家心想,按照小师弟的性子,学白晏安捡个徒弟估计也是一时兴起,早晚玩腻了就放弃了。
    而且,等郁燃醒了,他要是不愿意,难道还能摁头做人家师父不成?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郁燃真醒了之后,竟然也没有反驳。
    最后,这对仅仅差不到三岁的奇怪师徒关系就像是生瓜强扭成了熟瓜,加上之前舟向月把重伤的郁燃一路带回来时就始终陪在他身边,两人就名正言顺地住到了一起。
    付一笑当时就觉得失策,郁燃怕是脸皮薄,加上舟向月把他带回翠微山也是救了他一命,既然舟向月已经把话放出去了,郁燃自然不好意思让他丢面子。
    于是他就免不了多留意他们一些,这一留意就让他抓到了舟向月毫无“为人师表”自觉的把柄,所以来苦口婆心地劝他。
    这两个都不过是半大孩子,付一笑简直是操碎了心。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这边叮嘱完,舟向月转身就去对郁燃说:“耳朵,你可要好好练剑啊。”
    十四岁的少年郁燃在雨中淋得湿透,雨水顺着一绺绺额发向下滴落。
    他抬起眼,用那双深黑的眼眸安静地看着舟向月。
    郁燃听人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安静而专注,让人莫名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非常重要。
    这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哪怕说话的人有心开玩笑,往往也会因此忍不住严肃起来,只有舟向月好像从不被他的庄重态度传染,总是该开玩笑就开玩笑。
    不过,舟向月此时也一本正经道:“别看我人不在这里,其实我会时不时来抽查的。”
    “下雨了,就是我来看你了。”
    郁燃怔怔地看了他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第205章 彼此
    舟向月忽然想起来,他不久前似乎听人说过,郁归尘下雨从来不打伞。
    他想,其实郁耳朵小时候也不打伞,果然三岁看老……不对,他只是会冒雨练剑而已,出门还是会打伞的。而且还会记得给他带伞。
    想到这里,舟向月这才恍惚地意识到,他是在做梦。
    ……怎么会做梦呢?他不应该做梦的。
    人如果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一般就很难再留在梦里了。舟向月此刻就是这样。
    他清醒过来,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
    此时正是半夜,外面在下雨,雨水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屋檐上,发出拨弄琴弦一样远远近近的清幽声音。
    这里并不是翠微山,他们应该还在外面。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
    舟向月第一个念头是——之前在魇境里获得的境灵碎片呢?
    一想到这件事,他察觉到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手腕上传来。
    他一抬手,发现原本挂着一颗圆圆耳朵小铜铃的红色手绳变成了一根细细的皮革手绳,细细的皮革绳上隐约能看出精细繁复的曼陀罗花纹。
    舟向月放下了心,看来之前的境灵碎片都被郁归尘带出来了,而且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境灵,给他替换了原本普通的红色手绳。
    没丢就好。
    舟向月松了口气,这才开始打量房间的四周。
    郁归尘去哪里了?
    没看到他的身影,但整个屋子里十分温暖,隐隐能感到热量源源不断地从一面墙壁散发出来。
    在那面墙上,一圈暗红的符咒泛着血光亮起,组成了一道长方形的门。
    门微微敞开,里面隐隐传出细碎的金属声响。
    那圈符咒是十分严密的禁锢符咒。
    十分熟悉,舟向月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来了——这分明和翠微山上郁归尘卧室里藏着的那间密室之门一模一样。
    他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郁归尘似乎是用阵法,在这里也开了一扇通往那间密室的门。
    这种便携的阵法通道非常消耗灵力,如果不是特别有需要随时去那个地方,一般人不会用。
    郁归尘是为什么,一定要随时能回到那个密室呢?
    ……总不会真像闻丑说的那样,他在里面藏了个小情人,出门在外还要急不可耐地回去幽会吧。
    舟向月眯了眯眼,默读那一圈禁锢符咒。
    密密麻麻的血红符文在黑暗中闪烁,有一种幽森的肃穆感。
    看着看着,他皱起眉头。
    门上是双向禁锢的符咒。出乎他意料的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禁止由内而外的逃逸,相比起从外到内的禁制要严密得多。
    就像防止外人侵入只是附带的作用,这其实是一个禁室,真正作用是用来囚禁什么人。
    舟向月一阵恶寒,这总不会是郁耳朵的什么小情趣吧……
    他估摸着算了一下,如果是舟倾本人,这种符咒已经足够将他拦在外面。
    可惜他并不是真的舟倾。
    更重要的是,郁归尘没有把门关好,夜半无人,此时正是偷窥的绝佳机会,恐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舟向月早就暗戳戳地想偷窥他的小秘密了,这次仔细研究过门上的符咒,更是完全压抑不住满心的探究欲。
    他在黑暗中坐起,就像是一抹融入黑暗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靠近了那扇门。
    他并没有贸然进入那扇门,而是悄悄地把头凑到门缝边,暗中向里窥伺。
    看到密室里景象的那一刻,他瞳孔微缩。
    这是一间本身看起来十分简单正常的小屋子,茶几、软榻、扇形小花窗。
    然而,从花窗的每一道窗棂、四面立墙再到每一寸地面,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刻满了最严酷的禁锢符文,满室闪烁的血光让这里看起来就像是地狱最深处。
    门上的符咒和密室里面的符咒比起来,有如滴水之于海洋。
    在如此规模的符咒作用下,这间密室简直能称得上一座无可撼动的囚牢,就算神仙被囚禁至此,恐怕也无法逃离。
    站在门口,密室里传来的金属声响变得更加清晰,像是锁链碰撞摩擦的声音。
    锁链轻响间还夹杂着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密室里面一片酷热,就像是盛夏夜里点燃的火堆。
    舟向月忍不住屏住呼吸,偏过头往密室更深处望去。
    转过一个角度,他先是看到从墙壁垂落在地的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锁链,然后看到了一个人。
    是郁归尘自己。
    他居然用重重锁链把自己锁在了墙上。
    郁归尘紧紧闭着眼,眉头紧蹙,额边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颊侧。
    他胸膛急促地起伏着,紧紧抓着锁链的手背上青筋毕露,被锁住的手腕将锁链绷到了极致,那些粗重的锁链随着他时不时的挣动发出沉沉的金属摩擦碰撞声。
    在他挣扎间,黑色衬衣的领口被锁链挂住,凌乱地扯开,露出了小半边肩膀和清晰的锁骨。
    舟向月意识到,郁归尘现在应该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
    他恐怕也就只有在这种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会允许自己这样毫无形象地衣冠不整了。
    一股隐约的热意从郁归尘身上弥散开来,让整个密室里热得惊人。
    舟向月好像明白了。
    ……原来,这间密室是郁归尘为自己准备的。
    他把自己锁起来,应该是为了度过难熬的反噬后遗症时期,免得自己在神志不清时伤害别人。
    想想也是,血明王怎么说都能在凶邪中排得上号,由她控制的房间之间的门又可以算是曼陀宫里最核心的运转法则之一,郁归尘强行在她的魇境里打破那些门的通道,所付出的代价一定不会低,所以现在会遭到反噬。
    只是这次的反噬没有上次他偷袭翠微山夺走问鬼神时的那么严重,所以郁归尘并不需要去专门的寒冰洞里降温,只要在这个密室里就可以了。
    怪不得他要随身带着通往这间密室的阵法通道,估计就是为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来的反噬。
    舟向月一边想,一边悄悄地推开门,走进了这间密室。
    门没有关好,那些禁锢法咒就失去了大部分的效力,现在的他足够应付了。
    他赤脚走过密室里灼热的地面,一个个血红的符咒随着他的足迹亮起邪异的幽光,照亮他苍白纤细的脚踝,又在他走过后缓缓熄灭。
    舟向月仿佛在暗夜里踩过一团团火焰,一直走到郁归尘面前。
    而郁归尘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紧闭着眼,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闯入。
    走近之后,舟向月才看清他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手臂、肩膀和胸膛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极致,像是在忍受着极度的痛苦。
    郁归尘紧皱着眉,一阵阵带着痛楚的炽热呼吸沉重而急促,与胸膛绷紧的起伏一致,整个人都隐隐散发着火焰灼烧般的热度。
    他的头紧紧靠在后面的墙上,仰起的脖颈绷紧出清晰流畅的线条,露出清晰凸起的喉结。
    有汗水沿着脖颈滚落,还未流淌到锁骨,就在体表的高温下缓缓消失了。
    舟向月盯着他颤动的喉结,愣了片刻。
    他印象里的郁归尘不管遇到多痛苦的事,都会强忍着,不让别人发现他的一点异样。
    恐怕只有在像这样昏迷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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