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归尘摇了摇头。
    “唉,这孩子也是,”付一笑叹气,“命途多舛。身体还这么不好。”
    郁归尘沉默,打量了付一笑片刻。
    短短几天时间,付一笑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脸上挂着两个大黑眼圈,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你……”
    郁归尘刚开口,付一笑同时开口:“师弟你还记得在曼陀宫里,我们看到了不知愁的一半魂魄吗?”
    “……”
    郁归尘把原本想说的咽了回去,“记得,怎么了?”
    “我最近总是忍不住在想……”
    付一笑愁容满面,“在凌云塔里死去的魂魄会度化后送走,但像他这样,只有一半的魂魄得到了度化,还有一半依然一直困在魇境里,那岂不是走不了也留不得,一直徘徊在阴阳之间不得解脱。”
    他揉了揉充血的眼睛,抱头道:“去了梅面陇之后,我想起了很多原来淡忘了的记忆……我昨晚又梦见他在凌云塔里的时候了。”
    郁归尘没说话,给他倒了一杯茶。
    付一笑拿起来就喝了一口,然后被苦得差点龇牙咧嘴,顾及形象死死忍住了。
    他默默地把杯子放回桌子上。
    两杯茶放在桌子上,静静地冒出袅袅水雾。
    “我记得,当时我把不知愁带回凌云塔的时候,所有人看到他都很难相信他就是不知愁,就连乔青云都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说我该不会抓错人了吧。”
    因为不知愁和大多数人想象中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臭名昭著大魔头看起来太不一样了。
    他看起来温柔干净、纤瘦单薄,脸庞甚至有些孩子气。
    他眼睛上缚着白绫,低眉垂首的样子,仿佛他们才是一方恶霸,把良家少年给绑来了。
    但在此后历数一件件一桩桩他所犯下的罪行时,这才让他们更加不寒而栗——他这副外表,也太有欺骗性了。
    付一笑如今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止不住地难过。
    “师弟那时候你不在,你应该是在曼陀宫里那次才见到他的吧?”
    付一笑说,“但那个时候我就突然发现,那个所有人口中恶贯满盈的魔头,明明还是个孩子啊。”
    “他还那么年轻,我自己像他那个年纪的时候还在翠微山,整日和兄弟惹是生非,生活中的烦恼和痛苦顶破天也就是兄弟成绩总是压我一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突兀地转了话头,“而不知愁也是那个年纪,却要死了。”
    郁归尘沉默地听着。
    “但话说回来,”付一笑道,“如果他不是那么年轻,我怀疑自己可能都抓不到他。我甚至觉得,如果他没有死在凌云塔里,而是在外面继续游荡十年,恐怕连你都不一定能抓住他了。”
    他的实力增长得那么快,让人觉得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尘世间最可怕的存在。
    ……就像某个人一样。
    正在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时,付一笑突然接到了乔青云的电话。
    “师兄,你看到最新消息了吗?”
    乔青云的声音透出焦急和沉重。
    付一笑心头冒出不祥的预感,“什么消息?”
    “那个追瓜者把无名氏是邪神信徒的事曝光了。”
    ***
    这一天的《魇境报》订阅量创了历史新高,整个玄学界都炸了。
    原本那位无名氏热度就一直居高不下,尤其是刚刚跻身境客榜前十,简直是史无前例的超级新星。
    本来各方炒作“救世主”传闻正炒得沸沸扬扬呢,结果突然一个大瓜砸下来,把所有人都砸傻了——什么,救世主其实是邪神的信徒?!
    信什么?
    什么徒?!
    所以,之前大家高调地炒了那么久对抗邪神的希望,他也一副默许的姿态,原来根本都是装的?
    还指望他能带来对抗邪神的希望?
    他不给邪神带路就不错了!
    与之连带的消息就是,随着那位无名氏叛变,无赦道和无灵狱也就一并成了邪神的势力范围。
    甚至有小道消息说,那位无名氏已经拿到了邪神法器问苍生,并且把它献给了邪神。
    有不愿意透露真实身份的知情者称,他之前在拿到邪神法器的线索之后就去了线索指向的魇境,而且是从九死界、翠微山、千面城等等一众虎视眈眈的门派围堵中杀出重围,把问苍生抢到手的。
    此前邪神现身翠微山夺走问鬼神的新闻还历历在目,如果真是这样,那邪神岂不是已经拿回了他的两个灵犀法器?
    难道说……邪神真的要复苏了……
    许多人不安地望向窗外,看着寒冬里压抑阴沉的铅灰色天空,感觉到玄学界或许要变天了。
    不过此刻,身处漩涡中心的舟向月完全不知道外界甚嚣尘上的流言,依然在昏迷中。
    这一次破境后的反噬格外严重,他昏昏沉沉地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寒冷梦魇之中,差点以为自己又死了。
    光怪陆离的梦境如洪流般冲击着脆弱的意识,就像是无尽的巨浪拍碎在礁石上,飞溅起来破碎的泡沫都是各种各样的声音与画面。
    青烟袅袅,缭绕香火间是攒动的人头,四面八方传来无边无际的低语。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数的声音交织盘旋,充满了欲望、痛苦、恐惧、仇恨,与无数心脏跳动的节奏逐渐汇合到一起,仿佛大地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脉搏。
    死去已久的枯木上长出了嫩绿的新芽,荒芜的原野上飘飞起无边花雪。
    长街十里花灯如昼,照夜通明的灯海转瞬燃成一片通红火海,撕心裂肺的尖叫里夹杂着楼宇倒塌倾覆的轰隆巨响,满地鲜血流淌成河,泪水蒙蔽的眼眸中闪动着金红色的熊熊火光。
    火光与血色无限拉长,仿佛一匹没有尽头的绸缎,将整个世界覆盖在一片血红之中。
    眼前的视野似乎清晰了一些,但依然朦朦胧胧地蒙了一层血红。
    那些交错纷杂的声音都远去了,耳边剩下的声音变得很近,就像是身临其境。
    眼前的一片血红中,似乎隐约能看到一些晃动的影子——
    他意识到,自己仰面朝天,眼前好像覆盖着一块红色的布,他是透过这块布在看外面。
    舟向月无法思考这到底是哪里,只能费力地抬起头,透过这层血红去辨别那些影子的轮廓。
    外面的光也很昏暗,他眼中又像蒙着一片水雾一样,朦朦胧胧看不清晰。
    他似乎看到向自己脸颊垂落下来的发丝,汗湿的锁骨,以及绷紧的肩膀与流畅的肌肉线条。
    面前……有一个人。
    看身量年纪不大,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
    这个人胸前,有一道细细的柳叶形伤疤。
    身体的感受随即清晰起来。
    一条红绫缚住了他的双眼,他的双手也被红绫捆着束缚在头顶,又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困住了他所有挣扎的余地。
    他呼吸急促,难耐地仰起脖颈,有冷汗从他的颈间蜿蜒滚落。
    那人伏在他的耳边低语,嗓音冷酷,他却莫名地听出了压抑的痛苦:“还想逃吗?想逃到哪里去?”
    压在身上的躯体滚烫,仿佛一团疯狂而沉重的火,从内而外地烧灼着他的身体。
    他在他身下辗转燃烧,无尽痛苦里又有难以言说的欢愉。
    他听见自己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你饶了我……”
    舟向月的心跳急剧加快。
    这个梦……似曾相识……
    舟向月满身冷汗地醒来,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因为窗户上细密霜花的遮挡,如同水波一样柔和。
    他的呼吸渐趋正常,心跳也逐渐和缓下去。
    ……刚才梦到了什么来着?
    明明刚醒来的一瞬间,胸中心跳剧烈如擂鼓,仿佛极度惊悸。
    但就在他清醒过来的短短片刻,梦境里的内容迅速从脑海里逃逸出去。
    或许以后某个时候会想起来……
    舟向月大脑空白,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片刻。
    屋子里没有人,但很温暖。
    看清眼前画面的这一刻,舟向月心里竟莫名有一点失落。
    就好像,少了点本来该有的东西。
    比如说,一个人?
    没错。
    他病成这样,郁归尘不应该守着他的吗?
    真不负责任。有这么当师父的吗!
    但舟向月随即又有些庆幸,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
    呃,产生了一点奇怪的反应。
    ……他刚才到底是做了个什么梦啊???
    舟向月心想。
    虽然都是男人,但一想到万一被郁归尘发现……舟向月就感觉脸皮久违地发起烧,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应该是因为屋子里太热了,虽然这个温度也就刚刚让他感到不冷而已。
    不过屋子里这么热,郁归尘肯定是待不住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出去了。
    舟向月伸出手,摸了一把床边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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