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腔在入水的那一刻就呛了水,从鼻腔到气管泛起火辣辣的酸痛异物感,他忍不住想要咳嗽,可却呼吸不到一点空气,唯有冰冷水流不断涌进喉咙,带来烧灼般窒息的剧痛。
    四肢都在奋力挣扎,但他却无法对抗四面八方沉重水流的冲击,视野里尽是凌乱水流,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溺水的绝境。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随着时间推移,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
    他眼前不可抗拒地陷入黑暗,胸腔里撕裂般的剧痛逐渐吞没了一切。
    就在这时,水流突然重重将他掼在了地面上。
    空气猛然涌入胸腔。
    任不悔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像断裂了一样痛,但他什么都顾不上,整个人疯狂咳嗽起来,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舟向月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手里拖着任不悔那把沉重的刀。
    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沾上一点水。
    ——用鲛人这个魇境的境灵碎片所开的马甲,拥有的神通是【驭水】。
    在进入魇境前,他就已经因为没开马甲在任不悔手里吃过亏,要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那他和胡喜乐有什么区别。
    去郁归尘的梦魇里之前,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会有一段全无防备的状态,就用刚刚获得的境灵碎片开了马甲。
    只是郁归尘的梦魇比他预想的还要凶险消耗精力,他甚至无法同时保持两个马甲的清醒意识,另一个马甲就去祭船上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躲了起来,陷入昏睡。
    之后舟向月被任不悔挟持,提前开马甲的明智就凸显出来。
    “咳咳……呼……呼……”
    任不悔眼冒金星地趴在地上,呛咳着吐出一口一口的水,狼狈得仿佛整个身体只剩下一个千疮百孔灌了水的肺。
    被泪水完全模糊的视野里,一个人在他面前蹲下来。
    任不悔几乎没有任何力气了,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攥住那人的衣角,但还没碰到就沉重地掉在地上。
    刚才那场溺水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任不悔拼尽全力,也只能从破碎嘶哑的喉咙中挤出一句:“你……咳咳……白洵……咳咳咳……”
    舟向月一怔,下意识抿了抿唇。
    任不悔呛咳得涕泗横流,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一眨不眨,没有错过他脸上神情的任何一丝变化。
    但也正是因此,他的呼吸开始在疯狂的咳嗽中变得越来越沉重,彻骨寒意在身体里肆虐,几乎要将他的周身血液冻得凝固起来。
    眼泪更加汹涌地夺眶而出,任不悔的手指蜷缩起来。
    不用眼前这个人开口,他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
    那虽然是这么久以来他早就已经接受的事实,可偏偏他心中刚刚又迸发了希望。
    就像是溺水之人原本已经窒息得意识涣散了,但他被从水中捞起,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之后,再度被重重按入水中,那一瞬间才是真正坠入永劫沉沦的绝望深渊。
    舟向月看着满脸涕泪纵横的任不悔,缓慢地摇了摇头,很轻很轻地说:“他死了。”
    “……我杀了他。”
    下一刻,他的声音变得很平静,深黑眼眸仿佛无波无澜的深潭:“任宗主,你想不想对我许个愿。”
    这句话好像点燃了一条无形的引线,任不悔强撑着从地上跪起来,凶狠地扑向舟向月——只是他想这样做,却没有半分这么做的力气。
    咚的一声,他勉强撑起的身体又重重砸在地上,可能是牙齿把嘴唇磕破了,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
    此刻他的心脏和肺都支撑不住太过剧烈的动作,眼前一阵阵发黑,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浑身痛入骨髓。
    就在这时,一把带着螺纹、无比熟悉的沉重刀柄却被塞进了他的手心。
    他下意识地想要攥紧那把刀,可是连这样的动作都令他感到吃力,他更不可能拿起刀砍向敌人。
    任不悔在涣散的意识边缘,听到耳边的轻声呓语:“师叔,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对我许个愿吧。”
    任不悔喘着粗气,转动刺痛迟滞的眼珠向上看。
    他看到眼前的孩子垂着眼看他,目光平静悲悯得仿佛不属于人间,清秀苍白的脸庞被璀璨珠光照耀得像是透明冰雪,笼罩着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我会答应你的愿望的。”
    任不悔咬紧牙关,哪怕心底绝望疯狂的尖叫几乎要从喉咙里溢出——他想许愿!
    他想不顾一切地许愿……
    他的愿望是那么强烈,只要有人能为他实现,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但他猛地咬破舌尖,让嘴里疼痛的血腥味将自己从痴妄的边缘强行拉回来,克制住欲望就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呼……呼……你做梦……”
    邪神或许会实现你的愿望。
    但一定会是以一种你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式实现,让你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舟向月叹了口气,好累。
    这人倔脾气钻牛角尖,可真不好忽悠。
    他费劲地把任不悔从地上搀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两人此时都是孩子的身形,任不悔充其量也就是个比较健壮的孩子,还是能搀动的。
    舟向月又把掉在地上的刀拿起来,再次塞到任不悔手里,还贴心地调整角度,帮他把刀刃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看进任不悔错愕的目光中,声音轻如梦中谰语:“你要不要先听听这个愿望的内容。”
    “如果听完了还是不想许愿,那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
    “麻蛋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鱼富贵从水里钻出来,刚一进祭船就摔了一跤,差点陷进起伏流淌的珍珠河流里爬不出来。
    他习惯了在水里游动,在陆地上也可以走路,却反而在这地方东倒西歪寸步难行了。
    鱼富贵喘着粗气,好不容易骂骂咧咧地从珍珠堆里爬出来,先是拎起自己胸前挂着的鱼鳞端详片刻。
    刚才在水里,他遇到了几团长发水鬼的纠缠。但那时他的鱼鳞挂坠忽然开始发烫,散发出灼热的亮光。
    结果那些水鬼竟然一下子就被那光驱散了。
    ……不,似乎不是驱散。
    鱼富贵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总觉得那些水鬼好像是在看到那片鱼鳞之后就放过了他。
    虽然只要他不带别人,自己在水里并不怕溺水,但少了水鬼的纠缠当然还是方便许多。
    鱼富贵对着周围折射而来的明亮光芒,从各个方向看了看那片鱼鳞。
    依然那样晶莹透亮、熠熠生辉,就像是一颗钻石一样,从每个方向的光照下闪耀出变幻莫测的炫目光泽。
    鱼鳞几乎是自从他有记忆起就陪伴在他身边,对他来说和命一样重要。
    他隐约记得,这是一个人在他很小的时候送给他的。
    ……可是,他对童年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也不记得那个人的脸了。
    他只记得他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手指纤细修长,泛着珍珠一样的冷白光泽。
    是那样的一只手捏着这片鱼鳞,把它放进了那个还是孩子的他的手心……
    鱼富贵心里泛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他无缘无故地进入这个魇境后就开始若有若无地出现,在他踏上祭船之后一下子变得格外突出,就像是蚌壳里多出的一粒珍珠,几乎无法忽视。
    他觉得,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他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种遗忘并不是今天才发生的,明明已经这么久了……
    鱼富贵忽然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后知后觉感到震惊——他之前居然从来没有因此觉得有什么奇怪,就好像他遗忘那一段记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也没有产生过想要去探究的欲望。
    这种状况,付一笑似乎也出现过。他忘记了关于不知愁的许多记忆。
    ……那是因为邪神的干扰。
    鱼富贵立刻又想起上次邪神把翠微山闹得一团混乱的那一夜,他曾经和疑似他本尊的人交手,把他困在了自己法器展开的芥子域里,而他当时跟他说——那个送给他鱼鳞的人,是因为他而死的。
    ……放屁。
    那肯定是邪神为了从他的芥子域里脱身,胡说八道迷惑他心神的。
    最后果然被他给逃掉了,妈的。
    鱼富贵有些烦躁地呼出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又揉了揉眼睛。
    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一种隐约的心悸萦绕不去,那种感觉他以前似乎也遇到过,有点像是天灵宿的某种不安预感,但又有些区别,他甚至无法判断那到底预示着什么。
    但是……
    其实他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魇境里,就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鱼富贵心想,他应该和这里有关,或者是和魇境里某个重要的存在有关。
    比如说,境主。
    这时,他突然想到,祭船里怎么这么安静?
    除了这几具尸体,好像完全没有任何活物一样,跟他以往进入的魇境很不一样。
    明明按照一般的逻辑,境主应该就在这里。
    而且之前他是亲自目送任不悔上来的,他去哪里了?
    鱼富贵重新把鱼鳞放进衣服里,他抬起头四处张望,很快就看到了不远处起起伏伏的珍珠堆里,趴着几个人死状恐怖的尸体。
    尸体?
    他警惕地凑过去一看,发现他们一个个肢体扭曲、脸色绀紫,从喉咙到嘴里都是不正常的凸起——他揪起一个来看,发现那竟然是塞得满满的珍珠。
    鱼富贵这么一动,就有一颗沾着血丝的珍珠从那人破裂的嘴角掉出来,仿佛从嘴里产了一枚鱼卵一样。
    鱼富贵一阵恶心,赶紧把尸体又扔了回去。
    ……他们竟然好像是活活被珍珠噎死的。
    可即使是这么痛苦的死法,他们那一张张早已僵硬的脸上却凝固着如痴如醉的笑容,让这一幕显得更加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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