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油有些像豆油,又有些像香油,可是却要比寻常油颜色更深。
    没有香油香,豆油醇,温子昇对此物不是很喜欢,但下一秒,他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只要六十文一斤?”
    要知道,无论是羊油猪油还是香油,那都要一百多文,最便宜的豆油,也要九十文,但这价格,便宜了整整三分之一啊!
    “不错,”卖油的青年短小精悍,留着岛夷的短发,打着耳洞,笑道,“我们这是油,是交州新种出来的棕油,价格实惠,你要多买,咱们还能再便宜几分。”
    他没有说,这已经是加上运费的价格了,如果是直接从南交州卖到广州,价格能掉到二十文一斤。
    他们也没想到,这油棕果稍微一榨,就能产出四分之一的油脂,而一颗成熟的油植棕树,就能产三十多斤的果子,一亩地能种三十多棵树,虽然需要四年多时间成熟,但成熟之后,就能每年采收。
    也就是说,哪怕年景不好,一亩地,也能收两百多斤的油,油可比稻米贵三倍,再说了,就算襄阳的双季稻,一年也就两百多斤的产量!
    更别说榨完油的果子,还能用来喂牲口,如今大船的后边,都拖着许多榨油手晒干的棕绒,泡水里后拖到岸上,自带盐份,可以用来做垫子、造纸。
    可比那甘蔗好照顾多了!
    自从去年种植的油棕开始大规模结果后,整个交州、广州、云州、越州的人们都疯了,家里但凡有多点的人丁,都按着乡、郡组织大船,去南海诸岛的开荒,就怕错过了这机会。
    油这东西可比糖好卖,人可以不吃糖,却不能没有油,相比之下,原本的南方奴变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如今他们交州、广州的大户几乎把南边的占城都占据了,除了种稻子,就是种油棕,没办法,这个来钱,可比铸币快多了。
    “什么是奴变啊?”温子昇听他讲那么多,忍不住问道。
    “就是一些奴隶不愿意再当奴隶了,”那摊主叹息道,“这十几年,广州交州又是开海,又是种甘蔗,这么多事,人手哪里够呢,当然就人云州、山蛮、还有南海诸国的土著里抓人了,另外有波斯商人卖给我们昆仑奴,长得黑、力气大,也温顺,但那些奸商卖过来的都是被阉割过的男奴,咱们想配种都没有办法。”
    温子昇哪听过这样毫无人性的话,一时间不太能说得出话来,半晌,才忍不住道:“这,北地那么多人流离失所,就没有过去么?”
    “北人多狡诈啊!”提到这事,那摊主就一肚子火,“我给你讲,北边人南渡,其中贵人有钱有人,便不提了,那些没钱混上海船的,大多都是乡亲,抱团为生,极其凶悍,他们在交州广占好大一块土地,占地为王,听说那奴变的首领卫瑰就是从六镇来的,唉,真到哪都是祸害!”
    温子昇也算是见识了这些海外大商的凶悍,一时只能唯唯诺诺地点头。
    于是又过了一个摊位,这摊位是高句丽人摆的,他们贩卖人参、兽皮,交易粮食和铁器。
    “咱们高丽也要跑商船啊,”那高大的兽皮汉子感慨道,“国内正在南征新罗和百济,没办法,北边是六镇苦寒之地,更远的勿吉天寒地冻,那边的部族可能打了,真打不过,也就能欺负下南边的小国。”
    “家里采参,想要南边的药、盐还有玻璃,”他摸着手边一块凹凸不平,还带点青色,只有一尺长宽的玻璃,“冬天家里黑漆漆的,稍微一开门,那冷风和雪花就进来了,多烧好些柴火,可要是在天顶上安这么一块玻璃,那冬天整个家就亮堂了。”
    他唠叨着,在寒冷的冬季里,家里有一道光,所有人心里都是暖和的,蜡烛和油都贵,炭火不能多烧,会死人的,虽然学着襄阳这边,大家都盘着炕,那么长的冬天,总要缝补兽皮,修缮桌椅,以前只能穿厚一点,在门口或者是门外做,现在能在家里,不受风寒,那是多好的事啊。
    温子昇看着那价格不菲的玻璃,认真地点了点头,又知道高句丽因为没有战火,所以幽州辽西的许多大户都逃过去了,这位摊主就是这样在高句丽安家的,如今他甚是后悔,觉得当初就应该往南跑,要是提前跑到襄阳,以后儿孙说不定都要感谢他。
    听了这些话,温子昇心里已经积蓄了十几篇用来赞美襄阳的文章了,他满足地离开,也起了在这里安家的心思。
    但在回去的路上,他看到了河边的一处演讲台。
    那是仿照南朝历阳书院,建立的高台,只是天气太冷,上台宣讲的中年人语音似乎都在打颤。
    温子昇凝神听了听,对方是那跑到渤海郡的北魏皇帝元修的使者,正在台上讲忠孝,言语间暗示襄阳王应该为国尽忠,才对得起孝文皇帝当年对他的照顾和关爱……
    温子昇听得好笑,摇摇头,转身走了。
    他与一个的马车错身而过,而马车上的某人,也和三个孩子听了一耳朵。
    萧道途最是好战:“什么人啊,我爹爹没亲自灭了北魏,放过那么多战机,这不算对得起孝文皇帝——哎哟!”
    萧君泽收回手,幽幽道:“没大没小,论辈分,你得叫一声大伯。”
    萧二狗委屈地撇撇嘴:“爹爹你这些年敬那么多茶他都没收,我叫他大伯父,他认么?”
    “认与不认,你都要有礼貌!”
    萧二狗于是不说话了。
    萧君泽无奈地摇头。
    三狗在一边认真地抓住重点道:“那爹爹还喜欢大伯父么?”
    在他看来,所有问题都在于爹爹喜欢不喜欢。
    萧君泽轻咳了一声:“当然还是喜欢的,他可是我的亲朋好友啊。”
    马车很快停靠在一处看起来非常新的官邸。
    此刻,官邸外正排着长队,顶着风雪,拿着名牌,等待接见。
    萧君泽带着三个狗子,没有去走正门长队,而是去后门停车,入内见到了忙得天翻地覆的元勰。
    “再过三日,就要开始盛会了,你们准备好了么?”萧君泽问。
    “已按南朝先前的许多管控,做好的准备,”元勰精神还是很振奋的,“各地的大小商人、乡豪、工坊主,还有那些工匠们,大多已经准备好了团队,报完名,每个题目也都在登记之中,必会在三日内做完,您放心吧。”
    萧君泽又问几个问题,元勰一边回答,一边顺便抱起软软又可爱的三狗——大狗和二狗已经快十岁了,身高已经有四尺半高,他想抱也抱不动了。
    谈完公事,他笑着问道:“主公这是要带三位公子去何处啊?”
    萧君泽笑道:“他们母亲悄悄跑来了,去接一接。”
    元勰超好奇,很想一起去,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认真道:“既然夫人都给你育下三位子嗣,当是嫡妻,主公不如给个名份,将来也好立后。”
    萧君泽挑眉一笑,点头道:“说得是,我会考虑的。”
    第289章 工具人的苦
    十二月初一,修法大会召开。
    是日,参与入内的人数达到了两千余人。
    入会的第一件事便是搜身,不但不能带任何刀枪剑戟、斧钺勾叉,连拐棍、墨砚也是不许入内的。
    但这并没能让环境变得好一些。
    河北高氏的使臣在台上声声阵阵,讲解门第世族为国的贡献,为何能有如今成就的时候,台下便有无数早餐的招呼了上去,包子馒头战斗力不强,这位使者侃侃而谈,顶着满身热粥将他讲完,也算得上气度深厚了。
    随后,次日,各地的代表们被禁止带早餐,不没收,但必须吃完才能进去。
    可是接下来便成了一个拉锯战,这些早有准备,相互之间,许多提议充满矛盾,都在对方发言反驳时想尽了办法捣乱,从早餐到玉佩,再到禁厚重的书本,再到后来检查人们脚下有没有铁片……
    萧君泽看着整个都陷入焦虑的元勰,不由哂道:“笨啊,你让他们穿铠甲上去讲不就行了?”
    元勰惊呆了:“还能如此?”
    萧君泽笑道:“为何不能?都是为了他们的安全嘛。”
    说不得后世还能成为美谈呢。
    于是,从第四日开始,大会主办方开始提供不同大小的明光板甲,还准备了一个讲台做遮挡,为与会人员提供安全保障。
    每天都有不同的提议被主持人汇总,提出建议的人员需要接受至少五分钟的提问质询,当然,他们不是用来投票,而是用来提出反对意见。
    对萧君泽来说,这次修法大会,其实是为了给普通人提供一个展示的舞台,以及让他们有与上层接触的机会,等习惯了这种模式,再慢慢培养人们对政治的参与度。
    在还没有能力推行义务教育的年代,开发民智是需要很长时间。
    随着会议的展开,各种或大或小政策便被提出,在各种报纸上印刷出来。
    油印极大地降低了消息传递费用,这些不同政策也由说书先生们一一在台前幕后讲解起来。
    在这个信息极为匮乏的年代,村头随便一件家长里短的事情,便能被人嚼上半月,一本的普通的游记,读书人也能在一年内翻看到破旧不堪的程度,能学上二十几本装订书,便能算得上“学富五车”,人们会本能地吸收听到一切知识,甚至会拿纸笔记下,哪怕对他们来说,这种知识并没有什么用处。
    一时间,襄阳城的大街小巷都在说起这大会里的不同政策。
    工坊主人会对商税的修订充满意见,他们会对着河港的不同商路清理表达期望,然后又对集资办法和收费还贷这种模式心中天人交战。
    工人们会担心原料涨价会不会影响他们的工钱,工坊搬迁的条例,会担心地租上涨对租房的影响……
    普通农户则打听起了“军户”这种不用交赋税,而是交血税的户籍是个怎么样的要求,考吏编还需要除了毕业文书外的哪种条件。
    里正们关心土地的清查,每年开垦的新地是算村里还是算私人的,军户是另外开的军府,这军府又是怎么个升迁……
    氐、鲜卑、羌、山蛮、岛夷这些胡族,就担心起了在中原人的王朝里,他们会不会被冷落不受重用……
    许多胡族甚至主动在朝廷里更改了汉名——其实是想连姓氏也一起改了,但被崔曜劝住,说这些姓影响不大,汉人里复姓和胡人的复姓其实区别不大,取个汉名就可以了。
    而南国的反应就更大了。
    崔、裴、王这三家当年助力萧君泽继位的家主们都来到了襄阳。
    他们在南国也算是位高权重,说自己是奉着萧衍的旨意过来的。
    这引起了巨大关注,在这个消息传播速度极慢的年代,人们虽然对萧衍执掌南国大权有所耳闻,但如今看到一国的都督们都来到襄阳这还算是敌国的地区,也不由陷入了沉默。
    渤海高氏、并州于氏都是知道萧君泽是南国之主的顶级豪门,但在看到这一幕时,还是不由地产生了怀疑……那襄阳之主真的是南齐皇帝萧昭泽吗?
    看看这萧衍一家独大的态度,那样的人物,那样传说中不可一世的人物,真的会将整个国家的事都丢给一个宗室权臣?又或者那位国主真的会什么妖术,让这些南国世家真的愿意交出权柄,甘与那些庶民一争长短?
    这合理吗?
    至于那些的普通的,不知道这消息,或者知道了也不会相信的普通士族,则感慨于南国居然也畏惧于襄阳的崛起之势了,明明南国国泰民安多年,竟然还自降身份出现在这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南国使臣崔偃在修法会上轻车熟路,要求的是,不能轻易剥夺世族的土地、家产、积蓄、奴仆……
    虽然盔甲上被各种东西攻击过,但他还是在问答环节,讲解了这些年他们南国世家不易,天知道在换皇帝的同时,他们这些臣子也是跟着一波波换的啊,哪里有坐享其成的事呢?
    当然,他们士族提的条件也不是不能商量,比如需要我们土地,那是不是可以补我们一片海外的土地?
    需要家产,能不能给我们换点商船?需要我们放弃奴仆,那解除契约后留下的,也不能怪我们对吧?
    崔偃说完后,裴家的家主裴芬之也随后上台,他称南国如今开发海外,这需要巨大的钱财和勇气还有亏折,他们这些世族并不是一无是处,他们有足够的人力物力参与对海外的开发,也愿意承担其中的损失。
    如果将他们的土地钱财土收走,那想要再开发海外,就需要朝廷来组织,需要的时间和精力和钱财,又哪是一个初建王朝可以负担的呢?
    随后便是王元迁上台,讲的东西和先前大同小异,但得到了世家大族们的交口称赞,都是觉得襄阳朝廷每到一地,就清查土地,处理为祸一方的豪强这些他们都能理解,可不能赶尽杀绝啊,他们也是愿意低头的,九品中正制不推行就不推行,但他们也是人,也需要一条上进的路不是么?
    ……
    条条消息汇聚到萧君泽手中,崔曜对此有些担忧:“主上,您毕竟还是南国之主。”
    如果南国真的动荡,对如今的襄阳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北魏还没有恢复,襄阳需要一个市场。
    “我知道,我也没有打算真的处理掉所有世家大族。”萧君泽微笑摇头,“我们的人手还不够,他们会是很好的开拓者。”
    工业文明的孕育,需要农业的支持,在没有化肥和育种技术发明之前,大西洋的鳕鱼干、新大陆的蔗糖、棉花,还有土豆玉米,都给工业文明的提供了足够的养分,让原本只有千万人的欧陆有足够的人口繁育到整个世界。
    而在这之前,东南亚的开发、离不开油和糖,还有稻米,光是中原的土地,在没有这些之前,养育到八千万人,就要开始陷入人地矛盾了。
    这些世家大族,在他们生态位,就是去开拓新的领地,文明的扩张不会温情,在最初的风口里,谁仁慈,就会错过机会,被别人卷死。
    他将这些事,变成一些容易理解的话,讲给崔曜。
    崔曜便又说起了军府的事情,将胡人和汉人混在一起开辟军府,而不是分开,真的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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