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桃花灼灼。
    河北诸地,在这山河盛景中,河北诸地,却是一片惶惶。
    河北之地,在北魏时,有燕、安、幽、平、营、定、相、冀等州府,自从北魏崩塌后,这些年,他们相互扎营结寨,建立坞堡,如同裂土封王,渤海高氏虽然名义上是他们的主君,但事实上,不过是他们的盟主而已。
    如今,这混乱局面将要结束,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幽州府中,高翼的病情终于有些好转,勉强能支应起这个烂摊子。
    他倒没有后悔,当年天下大乱,他若不挺身而出,河北数州,不知会是什么局面。
    如今的问题是,洛阳已经在整备大军,他们这些人,是战,还是降?
    “这还用问,自然是战死不退!”他的三子高昂生得武勇,闻此言,大声道,“管他洛阳襄阳,咱们这些年应对胡虏,何等辛苦,哪能他一纸文书,就拱手相让?”
    “不错!”长子高乾也正色道,“哪怕不敌,我等也要打出一番局面,让他们知道我等也不是好惹的,如此,就算投降,也能在新朝有一席之地!若不然,便是任人鱼肉。”
    高昂不悦道:“兄长,您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高翼平静地看了小儿一眼,道:“这次,他们已经集结了十万大军,就要攻来,你想过怎么应对了么?”
    高昂不由笑道:“不过十万大军,幽州是我等故地,必能招来大军二十万,到时敌人远道而来,我方以逸待劳,还怕不胜么?”
    高乾也不由喜道:“十万大军,这便是太轻瞧我等了,到时,我们必能战而胜之……”
    高翼看着两个激动的儿子,轻叹一口气:“这十万大军,皆是战卒,民夫役力,皆不在其中。”
    那一瞬间,两个儿子的笑容在脸上凝固。
    -
    襄阳城中,萧君泽正在批阅文书,三狗坐在他身边:“十万是不是太少了,故事里都是四十万,八十万大军……”
    “不少哦,粮食是非常难运输的,远的越远,损耗越大,一个士兵,出征一千里远的地方打仗,他的粮草至少要五个农夫来供养,还要两个民夫去运粮,”萧君泽坐在营中,给三狗讲着用兵逻辑,“如果是骑兵,就更厉害了,一匹健马,吃的粮食是士兵的十倍,加上马具、铠甲,至少要十个人,才能供养起一名骑兵。”
    三狗算了算,不由惊了:“爹爹,打仗好花钱啊!”
    “是啊,所以为了体现威势,一般人带兵打仗,都要把民夫劳役也算到总数里,这样一下子就是四十万,八十万了,但实际上,一般降低个五到十倍,就是真正的能战之士了。”萧君泽微笑道。
    “那幽州那边,就有二十万大军,也是全都是民夫么?”三狗认真地问。
    “那倒不一定,”萧君泽解释道,“本地招丁,可以就地取粮,这些人可能昨天还在下地,第二天就上战场了,他们不需要人运粮,又为了保卫家园,战斗力不但不会少,反而会更强。”
    萧三狗不由得皱起眉头:“那怎么办啊,咱们会不会损失很大啊?”
    萧君泽摸摸三狗软软的头发,抬头看向一边竖起耳朵的孤独如愿,道:“如愿,你来说说,会还是不会?”
    独孤如愿恭敬道:“回陛下,属下觉得不会有太多损失。”
    三狗问:“为什么啊?”
    独孤如愿:“回小殿下,河北诸族,并非齐心协力,这两年多与我朝有所联络,更何况,我朝军纪严明,所过之地,几无所犯,人心所向,必然不会拼死而战。”
    三狗有模有样地点点头:“是这样啊,如愿你真厉害!”
    萧君泽轻笑一声,独孤如愿立刻道:“这只是人人皆知的一点浅见罢了,不敢当此夸赞。”
    萧三狗抱着爹爹的胳膊:“你说说话啊!”
    萧君泽伸手点了点三狗的额头:“就你话多,出去玩吧。”
    三狗才不出去呢,如今大哥二哥不在,小伙伴们不是上学,就是被编进了军中,母亲更是忙得没时间理他,他转了一圈,爹爹不但是空闲最多的,身边还有如愿,他当然要选这里了。
    萧君泽摸了摸狗头:“那就别说话了,我这有一套卷子,你拿去做了,我看看你最近的学业。”
    三狗惊呆了。
    下一秒,爹爹已经拿出了历阳书院的近几期考卷,在其中挑拣一番,大发慈悲地选了一张一个时辰答写的卷子,塞进了儿子手里。
    三狗委屈地看着爹爹。
    他爹爹微笑着回望他:“快点,不然爹爹可就要加量了。”
    -
    收拾了小狗,萧君泽又在襄阳观看了誓师大会,随后,大军便开拔,前去洛阳。
    襄阳的本地军队只有两万余人,其它几只部队,则是从洛阳本地、关中、并州调集而来。
    去洛阳汇聚,就是因为洛阳紧临萧君泽当年修筑的运河,大量粮草可以坐这里乘船,直接发往河北之地。
    而不必使用数倍于军队的民夫,只需要万余船员,便能将这支大军的粮草保障了。
    甚至于,众将领还发现,无论是河北还是青州,两边都有极为便利的水运,大大减少运粮的耗费,将这次东征对民生的影响降到最低——毕竟民夫运粮,便无法耕作,越多的民夫,便越影响收成。
    而这次,萧君泽决定分兵三路,一路取燕定相三州,一路取幽瀛冀三州,剩下一路取青徐二州。
    这个计划……
    崔曜对此有些踌躇:“各路大军,要是分开,会不会被人分而破之?”
    萧君泽倒不觉得:“拿得下便拿,拿不下便退回来,我等有足够国力,这次出征,主要是惊动当地乡豪世族,让他们见识军威,至于能得多少土地,算主要任务,反正一时半会,咱们也没那么多的官吏派出。”
    这话一出,在座诸将面上便尽是跃跃欲试之意,相互之间,更是战意凛然,似乎在没出征前,就想先干一架了。
    斛律明月道:“国家大事,不应如此儿戏吧……”
    萧君泽轻轻摇头:“正因为不该儿戏,我才让你们出征,我对领兵征战不甚熟悉,也无法亲自出征,所以,才放手任你们出征,是驴是马,便在此时。到时将你们计划提交给我,只要批准之后,便可带兵出征。”
    顿时,整个军营都激动了,他们当然知道这意味这什么,试问天下将领,又有几个不想要这样的征战方式呢?
    一时间,他们的屁股下方都像生了什么异物,坐得歪来歪去,恨不得立刻就去行军图上纵横捭阖,要知道好打的地方和不好打地方肯定是有区别的,一但慢了被别人占了,将来论功行赏,可就没处喊冤了。
    萧君泽看他们人心浮动,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贺欢、斛律明月、崔曜三人没有动弹。
    崔曜还是有些担心:“真的可以如此么?”
    贺欢最懂阿萧,不由笑道:“河北青州,都零落破碎,没有主力可决战,却又处处都是主力,陛下如今的计划,便是看准了他们非是同心,分而破之。”
    “不错,没有必要与他们决战,”萧君泽轻声道,“各地不服的乡豪世族,也可以在这一次,好好清理一番。”
    土地空出来,他将来水利和开发,流官治理,都会方便许多。
    三人顿时背后一凉。
    -
    四月,三路大军自洛阳而出,分别扑向了北、东、东北三个方向。
    北方和东方两路,一路可称是所向披靡,他们的战斗方式,已经完全脱离了普通的步兵,属于是武器碾压,遇到敌军野战,就先用火枪扫射一轮,那些普通的、刚刚从田地里征来的士卒,哪里见过这样的武器,大多是一轮之后,便大多士气尽丧,作鸟兽散。
    襄阳大军会妖法会吃人的说法更是甚嚣尘上,许多队伍还没有看到他们大军过来,只是听说他们过来,便四散而逃了。
    至于那一路的州县守城,大多是直接开门迎客,少有几个会抵挡的,而那几个会抵挡的,在见识了火炮的威力后,也常常抵挡不了几日,便纷纷开城投降。
    没办法,如今河北高氏这个船,眼看是要沉的,他们这些花花草草,哪敢夹在大象中间,再说了,如今又没有什么厉害人物,换个人当皇帝而已,人嘛,在不同人的手下过日子,差别又能大到哪去?
    唯一一个遇到抵挡比较多的,便是贺欢统领中路,他的任务,是直取河北高氏所在的幽州。
    这一路上,河北高氏还有颇有几分抵抗的意志,至少高家的部曲在贺欢的骑枪队面前,能抵挡住三轮齐射,才开始队形混乱,在贺欢遇到的敌人里,算是不错的人物了。
    贺欢其实最遗憾的还是没有和尔朱荣来一场武器对等的真正大战,那年襄阳城里的小打小闹,他本以为,会与他是一世之敌呢。
    东边的济州,高欢的部队已经开始在战和降之间,进行反复地商讨。
    高欢战斗力不属于头名,但眼光极为毒辣,他也不认为自己是襄阳大军的对手,但襄阳给的招安条件,又不是那么好。
    他的惆怅和渤海高氏是一样的,若是襄阳多给点高官厚禄,他们早就投了,又何至于熬到现在。
    “这新朝皇帝,太过小气,毫无为君之量!”提到这事,高欢就气得摔杯子。
    他的妻弟娄昭道:“不如,我等回六镇去?”
    高欢摇头,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车马,我要亲自去洛阳面见他。”
    第312章 一点小意外
    高欢的提议让在场众属下沉默许久,大家的目光落在对方那俊美无涛,又带着桀骜面容上,有的人目光闪烁,有的人欲言又止。
    不得不说,如今的高欢虽然年近三十,但这模样的确比当年更加成熟俊美,不亏是当年娄昭君倒贴嫁妆,也要嫁的人物。
    高欢皱眉道:“你们在乱想些什么?”
    他的妻弟娄昭有些戚戚哀哀,躲闪着道:“为了兄弟们的前程,我会去开解阿姊的……”
    高欢不悦道:“莫要乱想,那位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这些年宠幸的人,也就一个贺欢,若只是美人计就能搞定,那这事情反而简单了。”
    娄昭等人一时间纷纷进言,说主上不可妄自匪薄云云,看来对高欢的姿容都十分有信心。
    说笑之间,先前紧张氛围也渐渐松了下去。
    其实,这就是默认了哪怕价格低一点,也要投奔襄阳,他们头领虽然富贵了,但手下的儿郎们这些年过得并不好,说是颠沛流离也不为过,这样刀口舔血的日子,若是有能一统天下的盼头,忍忍并不难,但如今,襄阳已经有了吞并天下的实力,他们却连一州之地都未能得到。
    如此情形,实在很难让他们生起死战不退的心思。
    而且,就算归附了,一旦襄阳大军遇到前秦符坚在淝水那样的惨败,他们也可以随时再拖起山头,自立门户,这种事情,在南北朝数百年来,并不是什么特殊操作。
    商讨之后,高欢顶着盔甲,带着数百亲随,从青州一路上东,踏上了前去觐见的道路。
    但才出定陶,他的军队便遇到了正在打过来的东路大军,只见巨船远来,船上人影重重,周围有纤夫与骑兵护卫,高欢思考一会后,果断让人前去递了文书,说是想要觐见昭国君王。
    可是许久都没有见过的使者回来,高欢不由心下一沉。
    很有可能,是对方不愿意承认——或者将之视为骗子,好从中获取军功。
    若真是如此,那就麻烦大了。
    -
    洛阳,萧君泽翻阅着各地传来的消息,神情淡然。
    这几日,他的属下们像打了鸡血一样,猪突猛进,连他的那两个编入平民狗子,也一样捡到不少军功。
    因为太容易了,河北诸地,呈现出了两种极端,一边是开门迎客,一边是举家上船,向南方而逃,愿意反抗的寥寥无几,倒是各种大船开始搬运这些世族们的存下金石玉器、丝绸布帛、书籍字画,很是大赚了一笔。
    “跑什么跑呢,难道还能跑得出我的掌心?”萧君泽托着头,淡然地想着。
    他其实很期待高欢也好,渤海高氏也罢,这两个势力能给他一点惊喜,让他征战天下的路上遇到一点波折。
    但很可惜,他等了许久,收到的都是他们节节败退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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