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江雪溪的故乡。
    江雪溪的母亲,曾经是齐国的皇后。
    之所以要加上‘曾经’两个字,是因为皇后薨逝后,皇帝废黜了她的后位。
    皇后姓江,闺名至柔。父亲告老前官至太子太傅,素有清名。江皇后十五岁那年,先帝替太子齐澈聘娶江至柔为太子妃。几年后皇帝驾崩太子齐澈登基,太子妃依循旧例晋封皇后。
    ‘至柔’取自‘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江皇后确实对得起这个名字,她为东宫正妃时,便以贤德著称,不但将东宫打理妥当,亦能参谋政务、提出见解。
    无论从哪方面看,江至柔都是个非常完美的太子妃。
    太子齐澈却很厌恶她。齐澈登基时,甚至一度动起了另立皇后的心思,朝臣们大力反对,才不得不遵循旧例立太子妃为皇后。
    ——但从以后发生的事来看,如果江至柔当初被贬斥为嫔妃迁居别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做太子时,还要摆出一幅礼贤下士的英明模样。事实上最初他比起他的父祖两代昏君,确实很有明君风范,因此皇帝登基之初,除了弄出一件意图贬斥太子妃的争端,其他时候朝臣们还是很满意的。
    然而,皇帝这幅明君的面孔,只艰难维持了不到两年。
    坐稳帝位后,皇帝本性中残暴多疑、纵情享乐、嗜血冷酷的一面尽数暴露了出来。登基第二年,他下旨选秀,采选六百秀女入宫,在齐都大兴土木,开始修筑行宫。
    群臣劝谏,皇帝却置之不理,甚至变本加厉。朝政全都抛下,日日乔装打扮外出嬉游,看见美貌女子,也不管情愿与否,是否出嫁,尽数抢回宫中。
    当时有个性情刚烈的美人,大骂天子无德,抵死不从一头撞死在金殿上,皇帝大怒,要将她全家下狱处死。
    江皇后正怀有身孕,前去劝谏,皇帝恼怒,收回了皇后统领的戍卫,将江皇后禁足宫中。
    齐国皇后别称‘小君’,有资格参与御门听政,可以代替皇帝批阅奏折,拥有自己的戍卫——尽管皇后戍卫的人数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但这毕竟是小君权力的一部分,是皇后地位的象征。
    皇帝剥夺江皇后戍卫之权,正如抽在皇后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明晃晃将他对皇后的不满昭示天下。
    江皇后自幼跟从父亲,学习为臣之道。她并不闲置皇后的权力,反而积极前去顺兴门参与御门听政,为皇帝出谋划策,在皇帝任性行事时上表劝谏,而这恰恰是皇帝最厌恶的。
    他需要的皇后不是妻子、不是臣子、甚至不能是人,而应该是一条温顺的狗,伏在他的膝头谄媚讨好,百依百顺,但这恰恰是江皇后不可能做到的。
    江皇后被禁足后,皇帝行事愈发变本加厉,从前他只是像父祖一样荒淫,现在已经开始滥杀朝臣,只要敢在他兴头上行使劝谏职责的朝臣,轻则贬斥下狱,重则满门抄斩。
    皇后被禁足的太过仓促,只来得及匆匆令宫人朝她的一双儿女传话,要他们小心谨慎,明哲保身。
    没有皇后从旁斡旋劝谏,仅仅三月之后,皇帝携美人在宫外嬉游时,公然放出鹰犬扑击闹市,致使踩踏死伤无数。而皇帝高坐酒楼之上,看着下方闹剧哈哈大笑,随侍心中不忍,委婉劝谏,皇帝大感扫兴,不快至极,竟要将其满门抄斩。
    江皇后所出嫡长子,太子按捺不住,前去求见皇帝,意图求情。皇帝大怒,扬言要废黜太子。
    当年皇帝登基时欲贬斥皇后,尚且需要在朝臣的压力下低头,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更何况,也没有朝臣敢于劝谏了。
    臣子死谏之所以有用,是因为大部分皇帝都顾惜声名。哪怕皇帝的父祖,昏庸归昏庸,到底也还要几分颜面。可如今帝位上这个疯子不同,他是真敢把劝谏的忠臣全家送到地下去的,哪里还顾惜什么声名颜面,只管自己随心所欲。
    太子被废,幽禁府中。
    三月后,皇帝宠妃郑昭仪进言,说太子心生怨望。皇帝恼怒,竟不派人查证,便将太子赐死。太子的同母妹妹和颐公主跪在郑昭仪宫外苦苦恳求,终究没能挣来回旋的余地。
    太子被赐死的那日,江皇后早产了。
    她承受着长子被杀的巨大痛苦,挣扎了一日一夜,生下了幼子。此后血流如注,女医欲入内诊治,江皇后却不准,只命人去请皇帝。
    她拖着油尽灯枯的身体跪在皇帝脚下,鲜血浸透了半边地毯,将所有人赶了出去,因此也就没人知道皇后和皇帝说了什么。只知道皇帝离开后不久,皇后就薨逝了。
    有人猜测皇后恳求皇帝善待她的儿女,因为皇后薨逝后,皇帝没有将新生的五皇子交给任何一个妃嫔抚养,反而令和颐公主照顾弟弟。
    但这个理由并不太站得住脚,因为皇后死后,皇帝剥夺了她一切死后哀荣,将发妻最后一点尊严都踩进了地里。如果皇帝真的还愿意听取江皇后的恳求,没有道理对皇后刻薄至此。
    不过江雪溪倒是觉得,江皇后确实为自己的一双儿女恳求了皇帝。
    在他还没有离开皇宫的时候,姐姐曾经不止一次反复叮嘱他:不要出现在皇帝面前。
    这是江皇后在生命尽头留给她们姐弟的最后教导。
    江皇后留给女儿的话并不多,因为和颐公主赶来时,江皇后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了。她抓着女儿的手,眼底没有半分光亮。
    “我这一生,想要当贤臣贤后,却不能劝谏君王;身为女儿,令父亲忧愤而死;做了你们的母亲,却无力保护孩子……和颐,你们姐弟要活着。”
    皇后的眼泪从眼角大滴大滴滚落:“我尽了为臣为妾的本分,纵然今日丧命,也不因此而后悔,但……但我的孩子,母后只想让你们活下来,不要像母后一样去触怒皇帝。”
    和颐公主失声痛哭。
    皇后道:“母后知道你痛恨郑氏,我也恨她,她出言陷害你的兄长、我的延儿,若可以的话,我恨不得生啖其肉。但郑氏只能出言挑唆,却不能动摇皇帝的心意,如果皇帝对延儿没有杀心,那么郑氏即使舌灿莲花也没有用——所以,你不要试图报复,皇帝对延儿有杀心,对你们也不会有半分慈爱。今日能杀延儿,明日就能杀你们姐弟,不要做多余的事,不要让他想起你们。”
    “要千百倍的恭顺,要远远避开皇帝的视线。活下去,我的和颐。”皇后的手越来越冷,眷恋地最后望了一眼女儿稚气未脱的小脸,又望了望身旁啼哭的襁褓婴儿,“母后希望你们都能活着,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连一个没有母亲的嫡出皇子都容不下……那你保护自己就够了,不要做多余的事,不要害了自己。”
    她的手猝然跌落,头偏向一侧,没了气息。唯有眼睛还睁着,睁得很大,凝望着和颐公主,眷恋的神色还残留在脸上。
    和颐公主失声痛哭,皇后身旁,新生的五皇子同样扯着嗓子开始嚎啕。
    公主把襁褓中的弟弟抱进怀里,脸埋在襁褓中,泪水长流。
    第55章 55 谒金门(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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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皇后叮嘱和颐公主避开皇帝的视线, 这确实是深知皇帝秉性的金玉良言。
    ——皇帝心性乖戾残暴,行事全凭喜恶,追求享乐肆无忌惮, 很少过问朝政, 却仍然能将大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凡是胆敢劝谏阻拦他的人,无论朝臣宗亲,都一概严刑处置甚至下狱抄斩。但只要能逢迎取悦他, 皇帝也从不吝啬高官厚禄、珍稀宝物的赏赐,因此尽管皇帝动辄杀人,许多妃嫔朝臣两股战战,却仍然有更多人前仆后继地出现在皇帝面前。
    他忙着作乐、忙着杀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后宫三千佳丽, 前朝小人幸臣, 占据了皇帝绝大部分时间。因此只要和颐公主姐弟二人远远避开皇帝视线, 不被他想起来,在皇帝的注目时兢兢业业扮演一条乖顺的狗,足以提心吊胆地存活下去。
    江皇后和他夫妻多年,对皇帝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她自己没有办法为了性命就弯腰折节谄媚求活,但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 她无论如何不希望自己年幼的女儿和新生的幼子再丢掉性命。
    失去母亲和兄长的庇护后,和颐公主一夜之间长大了。
    她听从母亲临终前的教导, 带着襁褓中的五皇子避居长乐宫。平时寸步不出宫门, 偶尔听到皇帝二字立刻露出恭顺濡慕的神色, 就这样提心吊胆地熬到了五皇子三岁。
    原本齐国皇子皇女新生时, 都会请齐州分殿的弟子来帮忙检测天赋根骨。但皇帝性情残暴倒行逆施, 道殿铁律不得插手王朝更迭红尘俗事, 却不代表没有自己的喜恶。
    因此自皇帝登基以来,再也没能请动过齐州分殿的人,他索性招揽了几个散修为皇室客卿,皇子皇女们检测天赋,都由客卿出手。
    不过天赋高低和血脉显然没有什么关系,尽管齐氏皇族一直标榜自己血脉尊贵无匹,这么多年来从没出过高阶修行者,这一代皇子皇女同样如此。
    江雪溪是个例外,他天赋奇绝、幼年早慧。和颐公主早发现了这一点,她很想给江雪溪测根骨,却根本不敢去请客卿。
    当年太子被废,郑昭仪从旁挑唆,致使她的兄长惨死。这三年里不是没有人试图朝长乐宫中伸手,幸亏江皇后留下了几个忠心可靠的人,与和颐公主一同将长乐宫守得风雨不透。而和颐公主竭力低调,看上去不足为患,她们渐渐也就顾不上理会长乐宫了。
    江皇后死后被废,和颐公主和五皇子姐弟的地位就变得非常尴尬。他们失去了中宫嫡出的身份,却依旧因为生母做过皇后,而受到其他有子嗣妃嫔的忌惮敌视。
    和颐公主出生时,江皇后还是太子妃,当时皇帝还是太子,还曾经对她端起过慈父的模样。当年和颐公主新生不久,太子就依照旧例请齐州分殿派人为她检测根骨。
    她明白,现在皇宫中的这些客卿,远远不能与齐州分殿的仙长相比。检测根骨的水平还在其次,更要命的是,后妃无法买通齐州分殿的仙长,却能买通这些客卿。假如五皇子真有些天赋,她们姐弟也未必能听到一句真话,说不定连第二日的朝阳都看不见。
    和颐公主想不到别的办法。
    她尚未出嫁,连出宫的机会都没有,被硬生生圈在了长乐宫这方寸之地,连读书学琴都是江皇后生前的贴身女官轮番教导,根本没有机会去寻可靠的修行者为五皇子测根骨。
    但她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和颐公主再过一年便要及笄,齐国惯例到了及笄之年就该谈论婚嫁。
    到时候最好的情况,是皇帝忘记了还有这个女儿,不理会她的婚事,长长久久拖延下去;坏一点的情况,是皇帝将她当做一件玩意,随手赏给哪个宠妃的兄弟、逢迎的幸臣,后半生搭进去了,而弟弟没人照管,同样活不长久;最坏的情况是,皇帝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双儿女在,顺手要把他们弄死。
    和颐公主等不起,也赌不起。
    江雪溪毕竟年幼,他不知道姐姐做了什么,只隐约记得和颐公主那段时间常常悄悄离开长乐宫。
    对于年幼的江雪溪来说,长乐宫外是最可怕的地方。姐姐无数次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只有待在这小小的宫院里,才能和姐姐在一起;一旦他离开长乐宫,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有一日,和颐公主午后换上宫女的衣裳出门,直到太阳落山也没回来。女官们很着急,碍于公主临出门前的吩咐,又不能出去找。所有人提心吊胆地等到深夜,倾盆大雨里,被雨浇的浑身湿透的和颐公主叩响了宫门。
    女官们匆忙围上来,和颐公主却无心细说,只道自己回来的半路上碰见了嫔妃们在亭中赏雨观花,躲了起来不敢露面,所以才回来晚了。
    她的面色苍白,嘴唇因寒冷失去了血色,但平静的神色下却潜藏着几乎无法压抑的喜悦。
    “小五。”和颐公主喃喃道,“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那时江雪溪才三岁,和颐公主并不是事事都要跟弟弟说的。即使他早慧,也很难从和颐公主在他面前泄露出的只字片语中猜出她要做什么。
    一直到数年后,江雪溪才拼凑出了过往,
    ——和颐公主设法遇见了入宫的定国侯世子,引得那位世子对她倾心,想要求娶她。
    定国侯世子,是齐国重臣定国侯唯一的孩子。定国侯是半生戎马的武将,精心教养的独生子却更似风流文人,非但容貌俊秀、能诗善文,亦习练家传武艺,还修行过一段时间,允文允武,人才出众。更重要的是,皇帝很器重定国侯,而定国侯与郑昭仪母家不睦。
    皇帝行事暴虐,却能稳坐皇位,与他眼光精准分不开关系。朝中固然幸臣横行,但皇帝却没杀太多武将,反而时不时加以赏赐。定国侯是带兵的能手,性情却冲动,说的难听点就是只会打仗不会做官,皇帝对他格外放心,偶尔定国侯惹了皇帝不悦,居然也只是斥责了事。
    定国侯世子多次进宫,是因为皇帝喜欢容貌出色的年轻人,觉得定国侯世子看着赏心悦目,常招他进宫来。和颐公主借着这个机会,和定国侯世子设法见面,终于令他倾心,想要求娶和颐公主。
    不得不说,和颐公主看人的眼光不错。定国侯世子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回去之后,立刻向父亲提出,想要求娶和颐公主。
    定国侯有些犹豫,担忧废后所出的公主不受皇帝喜爱,会招惹祸事。但架不住独生子央求,第二日还是入宫替儿子请求赐婚。
    皇帝答应了这桩婚事,婚期定在半年以后。但麻烦也随之而来,一是皇帝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双江皇后所出的儿女,二是这桩婚事惹怒了郑昭仪。
    自登基以来,皇帝身边宠爱的妃嫔流水一般来了又去,唯有郑昭仪长盛不衰。
    皇帝宠爱郑昭仪,是因为郑昭仪最合他心意。但在和颐公主看来,郑昭仪委实不像个正常人。
    皇帝性情残暴,许多次忽然起兴,就要见血,杖责鞭打侍从、朝臣甚至妃子。曾经将忤逆他的臣子扔进兽笼中,不乏有美人吓得惊呼出声,皇帝大感扫兴,连着美人一同扔进去,眼看着猛兽活生生将美人撕成两半,他居然还能在临死前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叫中哈哈大笑。
    郑昭仪伴驾数年,这种场面没少见过,她不但能淡然自若,甚至还能为皇帝提出‘更好玩’的点子。
    定国侯和郑家不睦,郑昭仪对长乐宫又警惕。和颐公主知道,正如她深恨郑昭仪那样,郑昭仪一定也记恨她。因此她打叠起所有精力,准备迎接郑昭仪的报复,一时间长乐宫上上下下真是守得固若金汤,任凭郑昭仪有千般本领,短时间内都很难把手伸进来。
    但郑昭仪的报复来得既简单又直接,却恰恰是和颐公主最不愿意面对的情况。
    ——一日,皇帝身边的侍从来到长乐宫,传了皇帝的口谕。
    “五皇子自生下来,朕还没有见过,把他抱到镜湖行宫,让朕看看长什么模样。”
    这句话既平实又浅白,绝不至于听不懂。
    然而和颐公主一听,脸色顿时惨白,下意识问:“什么?”
    侍从很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接着转向站在内室门口的江雪溪,皮笑肉不笑地道:“五皇子,皇上召见,请跟奴才来吧。”
    ——那是江雪溪自从生下来,第一次离开长乐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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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56 谒金门(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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