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夜君道:“原来是你。”
    当日她望见景昀和慕容灼时,看出那两张寻常的脸只是幻化而出的易容术法,因此当她看见立在溪畔的景昀时,自然也就想起了酒楼下街畔那个霜白的身影。
    那时,不但景昀心中升起了淡淡警意,幽夜君又何尝不是如此。
    景昀问道:“幽夜君?”
    幽夜君没有回答,小脸上满是漠然之色。她身后的士卒与贵妇却同时握住了手中兵刃,面上露出森然冷色,像是随时准备动手,用性命来捍卫殿下的尊严。
    但无论是景昀还是幽夜君,都没有分出丝毫注意力去关注他们的举动。
    幽夜君神色冷漠,径直朝前走去,向着景昀的方向。
    说的准确一点,她不是朝着景昀的方向行走,而是景昀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行走的方向上。
    幽夜君的眼底除了森然和煞气,什么都没有。
    这并不是眼神空洞,而是真正的目下无尘。
    这世上有什么值得被她看在眼中?
    没有。
    伴随着幽夜君举步前行,跟在她身后的三名随侍猛地动了。
    士卒张大口,发出一声暴戾的嘶吼。
    吼声响起时,就连飘落的风雪都因为他的声音而停滞了刹那。
    他的吼声像雷鸣般炸响,其中自有精妙之处,若是寻常修行者在此,只怕早已被震得倒地不起,呕血连连。
    伴随着那声嘶吼,士卒凭空抽出了一根巨大的狼牙棒。
    那狼牙棒大的惊人,士卒举着它,就像举着一座假山。
    他举着那座假山般的狼牙棒,重重起跳,看似笨拙瘦弱的身体离开地面,来到了半空中。
    那名贵妇站在另一边,举止很是端庄,眉眼却妩媚动人,又别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情。
    她的手腕上,系着一串乳白色的、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珠串。
    她嫣然一笑,扯断了腕间的珠串。
    那些珠子浮在半空,忽然变得大如首级,每一颗都散发着乳白色的淡淡光晕,显得既神圣又邪恶。
    它们在空中打了个旋,朝景昀急速飞去,风雷之声隐显。
    狼牙棒如山砸落。
    落日珠逼近眼前。
    就在这时,那名书生也动了。
    他方才分出天识潜入溪水中,意图偷袭景昀,那抹天识却被景昀直接碾碎,受到反噬,所以他一直在吐血。
    但即使不断吐着血,他手里依然始终捧着一本书。
    这一刻,他将手中的书册一展。
    天地间忽然暗了。
    他们出手时的力量,分明已经远远超过了化神巅峰,社稷图的抹杀力量却没有降下。不知是因为他们和景昀一样,已经击退了自天而降的天雷,还是另有别的手段。
    景昀并不关心。
    她抬起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
    一把通体透明、流光溢彩,由灵气幻化而成的长剑,出现在景昀手中。
    她提起剑,出手就是道殿秘剑中威力最大的天地无尘。
    士卒出手最早,来得最快。
    他的狼牙棒看似笨拙,实际上却是魔族极为出名的一件法宝,势不可挡,落定如山。
    然而这座山没能落下,而是悬在了半空。
    因为一道剑光迎面而来,阻住了它。
    剑光与狼牙棒相遇,而后继续向前,仿佛没有遇着丝毫阻碍。
    士卒有些惘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下一刻,他忽然愤怒悲痛地咆哮起来,声音比方才的怒吼还要响亮,却极为滑稽可怜,像一只受了伤无力奔跑的黑熊。
    因为他的狼牙棒断开了。
    这件魔族有名的法宝,迎上了从溪畔踏雪而来的剑光,然后就这样轻易地断掉了。
    这该是多么锋利的剑意,多么可怕的修为?
    那道剑光继续向前,中途变招。
    这次依然是道殿秘剑中的一记剑法,叫做天落河倾。
    这记剑法是景昀的师尊凌虚道尊所创,名字出自一句数千年前的古老诗词:势从天落银河倾。
    剑如其名,这记剑法不是道殿秘剑中威力最大的,却是剑势最广的。
    落日石从四面八方疾飞而来,堵死了景昀眼前所有去路,而后遇上了这一记天落河倾。
    剑光与柔光交相辉映,被落日石阻了一息时间,而后发出惊人震响,数颗落日石轰然跌落,剑光如电朝前急掠。
    贵妇花容失色,剑风带起她的兜帽鬓发,隐约可见两只小小的魔角。
    她朝后急退。
    但剑招已然再变,越过贵妇,斩向那名吐血的书生。
    书生手中那本书乃是重宝,更胜落日石与狼牙棒,照理来说,景昀这一剑变招两次,没那么容易斩落他手中的书册。
    但书生已经受了伤。
    他应该及时退避,却已经来不及了。
    又或者,即使他能退,也不能在幽夜君的面前退。
    天光乍亮。
    书生再支撑不住,跌跪于地,捧着手中的书册,书册本身尚且完好,他却直不起腰,只能连连咳出乳白色的血来。
    从景昀出剑,到三魔相继败下阵来,至此不过三息时间。
    那三只大魔毫无停滞,贵妇召回散落的珠串,士卒握紧手中折断的狼牙棒,书生咳着血撑起了身体。
    这一幕显得有些滑稽,又有些悲壮。
    他们当然还有力再战,但是在景昀轻描淡写斩出一剑,连退三魔之后,他们再强行出手,显然除了受更多的伤之外毫无意义。
    幽夜君的脚步停住了。
    她停住脚步的瞬间,那三只魔族同时止住了动作。
    幽夜君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三名随侍停下。
    她的眉有些淡,更显稚气,挑起时像水墨画中的山峦。
    “中州道殿还有你这样的人物?”幽夜君道,“你是钟离?”
    景昀并未否认前半句话,只道:“我不是钟离。”
    幽夜君道:“你是谁?”
    她清稚的面容毫无表情,眉梢却扬起,眼底终于不再空荡一片,映出了景昀的影子。
    此次随侍幽夜君前来的魔族,不但是精心挑选、修为精深的大魔,更兼对幽夜君十分崇敬忠心,是魔君精心挑选的结果。
    没有君主能够忍受一个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存在。
    倘若幽夜君得手北归,魔族声势更加强大,挥师南下亦有了更大可能。
    倘若幽夜君马失前蹄,死在冰原之外,对魔君来说,结果也很不错。
    幽夜君不是不知道魔君心中的盘算,但她并不在乎。
    因为她对那个蠢货已经很不满了,她决定回去之后就杀了他。
    正因为这些大魔对她忠心,所以幽夜君明白他们的境界。
    按照人族的境界换算,这三只大魔都有炼虚境的修为。
    纵然受限于社稷图,这三魔并未全力出手,但很显然,景昀也仍留有余力。
    这个发现并不足以让幽夜君多么畏惧,在她眼中,人族也好,妖魔也好,与任人宰割的牛羊无异。
    即使人族道尊在此,她也有信心胜过对方脱身离去。
    真正让她忌惮的是,她看不出景昀的深浅。
    作者有话说:
    势从天落银河倾——《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 陆游
    第99章 99 绝音徽(二十五)
    ◎景昀道:“你不如我。”◎
    离秋城秘境中, 一切都已经变得大不相同。
    街道上摩肩接踵的行人不见了,平直的长街旁繁华的商铺中空空荡荡,许多弟子或坐或站分散其中。
    这些弟子的人数比之百花原中多了很多, 并且还在不断增加, 这是因为同在社稷图中的弟子之间互相设法传讯,更多弟子赶来,而且慕容灼还在外面搜寻其他人的踪迹, 并且不断将他们带回来。
    柳兰扬、岑陵与其他几个修行者坐在长街最中央的位置。
    他们这些人修为较高,处事经验丰富,年纪轻轻便在修行界有些名气,故而各自分工,共同负责维持场中秩序。
    柳兰扬伤的最重,只能靠坐在一旁店铺中搬出的美人榻上。秘境中伤势回复困难, 索性便让他与一名受了伤的九华宗弟子担负起登记弟子名单的职责, 凡是进入离秋城中的修行者, 都要一一前来登记身份,而后才能离开这条主道,到两边商铺中休息。
    修行世族上官家的几名弟子主修医道,故而清点了场中医修之后,便各自分组来往穿梭, 替秘境中受了伤的修行者疗伤。
    岑陵和另一位散修挑选了自己认识的、较为可靠的弟子,开始维持场中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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