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如勾,群星璀璨。
    舞阳侯府邸别院小亭处,新婚没多久的司马师在月下自斟自饮。
    将近而立之年的他,胡须依旧淡淡、面容爽朗如旧,就是目光凝炼,哪怕举盏慢饮这种悠然自得的从容都无法掩藏灼灼锐意。
    “阿兄,好生闲暇啊~”
    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司马昭见了,也不由赞了声。
    就是待顺势在侧坐下时,他便忍不住倒苦水来,“阿兄,我不想与那何颍考交游饮宴了。彼名利心太重,且还外宽内忌,我不喜之。还有曹长思,其人看似有器度,然而总有颐指气使之态,且兼起居犹如纨绔,绝非良友之选。”
    “呵呵~”
    轻笑了声,司马师的目光随着仲弟到来而变得缓和,语气殷殷宽慰道,“若子上不喜,那便作罢了吧。”
    “啊?”
    也让司马昭低低讶然了声,然后面色变得纠结了起来。
    因为他不过是来发两句牢骚而已。
    如果能让兄长告知,为何在曹肇与何曾释放善意的时候,就遣他前去交游接触的缘由,那就更好了。
    是啊,他原本是不想与曹肇等人有任何交集的。
    低调行事、不与权势贵胄交往,是司马家的一贯作风,自祖父司马防伊始、到伯父司马朗代掌家时就形成了。
    “那,会不会影响阿兄的安排啊?”
    纠结了片刻,司马昭见兄长毫无再开口的迹象,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影响到我?”
    不料,司马师闻言笑颜更甚,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来,“子上且说说,我有何安排?”
    我不知道啊!
    但也是你让我与曹肇以及何曾接触的啊~
    张了张嘴,司马昭嗫嗫嚅嚅了片刻,便有些丧气的垂头说道,“弟愚钝。”
    在这位备受父辈赞许、行事果决以及计略过人的兄长面前,司马昭素来唯有唯唯诺诺的份,更遑论与之争辩了。
    故而,垂头下来的他也没有看见,司马师眼中有一缕失望闪过。
    但他隐藏得很好,语气依旧殷殷,“子上莫多心。我只是见你年岁渐长,不日将要以门荫步入仕途了,便让你先与在朝同辈之人多接触、历练下待人接物。如曹长思与何颍考等人秉性,我大致也知,让你与他们交游,只是想让你知晓在仕途之上,纵使性情不能相契,亦当和善待之,不能引他人怨而成仇。”
    “原来如此。”
    顿时,司马昭恍然抬头,欣喜而道,“阿兄,我知晓如何作了。以阿父现今在高位为念,不可与他人交游过密,不得与彼等有利益纠葛。”
    “嗯。夜了,去歇下吧。”
    “唯。”
    片刻后,小亭内又剩下了司马师独坐。
    不同的是,现今举盏慢饮的他,神情中还多了些落寞寂寥。
    他这位仲弟的性情,没有类似他与阿父,反而像已故伯父司马朗多一些。
    说白了,就是对权势不够敏感。
    所以,有些事情,他也只能自己来思忖、自己来操控。
    就如让司马昭接受何曾与曹肇的善意,时不时就应邀出游饮宴一番、给予他人彼此之间很友善的假象一样。
    但没有人知道,司马师这么安排的目的,不过是想把水搅浑、想火上添油罢了。
    为了让他阿父司马懿日后少受点攻讦,也是为了保全司马家。
    所谓居安思危。
    他阿父已然人臣至极了。
    前朝累世两千石的门第、曹魏三世老臣、先帝顾命大臣,在现今天子即位以后()
    ,更是出将入相了!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登上了人臣的巅峰后,就得开始考虑如何应对“下坡路”的问题。
    尤其是,蜀国那位将魏国君臣压得透不过气来的丞相病故后,天子曹叡就将他阿父的官职从大将***为太尉了。
    忌惮之心,不言而喻。
    当然了,司马师并不认为曹叡现今就要对自己阿父下手。
    但有些事情,总是要提前绸缪的。
    毕竟,魏国宗室大将青黄不接、谯沛督率凋零难继是不争的事实,且同为先帝顾命大臣的司空陈群,近些年也开始时常染疾了
    不可避免的,他阿父就是当之无愧的朝廷之望!
    先前侍中吴质就是预见了这点,故而才有了在庙堂上诋毁司空陈群而盛赞他阿父之举。
    古来君王都是刻薄寡恩的。
    更莫说当今天子太聪颖了,且还身兼武帝的大略与文帝的阴狠。
    是故,身为长子且被授予掌家权力的司马师,自年前归来京师洛阳后,便责无旁贷的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效仿前汉萧何那般自污名节。
    但河内司马氏的门第与他阿父多年恭谦的为人,却是无法效仿,不然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内不可变,则着眼于外。
    恰好,是时天子曹叡倏然将洛阳中军权柄分割,以夏侯惠为镇护将军、不受中领军夏侯献所节制,这就让司马师看到了机会。
    他早就知道曹爽、秦朗与夏侯献三人媾和的事情了。
    原因是他阿父与蒋济私交真的很好。
    而蒋济在夏侯惠被授予镇护将军后,便作书信给他阿父,谈及了北邙山庄园之事,感慨着魏国宗室与谯沛子弟不思和睦互助、竟做出这种争权夺利之事来;且天子曹叡也不从中斡旋,竟还分中军之权。
    但蒋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忧虑魏室社稷之举,竟成为了司马师看到曙光的契机——他要让魏国宗室与谯沛子弟之间的争权夺利,斗得更激烈一些!
    更持久一些!
    因为这些人内斗得激烈了,就能让天子曹叡心力憔悴了,自然也不会有余力将目光转到他阿父以及司马家上。再者,捍卫魏室社稷的宗室谯沛子弟都没有同心协力、尚未有独当一面之人,曹叡又怎么会着眼他阿父呢?
    所以,在这种思虑下,司马师近些时日作了两件事。
    一者便是让仲弟司马昭与曹肇接触了。
    目的是让曹肇也自以为得势,早日参与入宗室谯沛子弟的内斗中。
    莫看曹肇在中军之内似是权柄不彰,无法媲美夏侯惠或者夏侯献等人,但他也是很有潜力的。
    其弟曹纂在淮南任职就不提了,单单以他如今不参合内斗,就足以让天子曹叡高看他一眼,日后亦会不吝予权。
    其二,乃是在“无意间”漏了些信息给吴应。
    以无德为理由将其妹休黜的司马师,哪能看不出吴应心中生出了怨恨之意!
    故作不知,依旧与彼言笑宴宴,不过是将他当作一枚棋子罢了。
    想来,他应该早就前去接触夏侯稚权了吧?
    就是不知道,他与稚权达成共识了没有、让稚权心生警惕、愈发汲汲图谋掌控权势了与否?
    应是了吧。
    将盏内清冽的酒水一饮而尽,司马师将目光投向了如勾弦月。
    在心中给出答案之余,还倏然觉得自己也犹如这月亮一样,身在局外、俯瞰着人世间,冷眼旁观着宗室谯沛子弟的内斗。
    谁势大了,就添点麻烦;谁式微了,就添点助力。
    反()
    正在自家危机没有解除之前,就不能让他们有停歇的机会。
    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他并不介意以身入局。
    从观看棋盘、操控棋子的人,化作一枚冲锋陷阵的棋子。
    因为他很看好夏侯惠。
    觉得诸如夏侯献、秦朗与曹爽以及曹肇等棋子,恐不是夏侯惠的对手。
    又或者说,因为早年互通书信的关系,他隐隐觉得,看似在棋盘上挣扎的夏侯惠,本身也是坐在棋盘侧的博弈者。
    况且,他也知道,自己日后与夏侯惠必然迎来冲突、二人之间终会迎来博弈。
    以天子曹叡对夏侯惠的擢拔,而他阿父作为朝廷之望,君权与臣权冲突的使然,不就是预告了他与夏侯惠将要针锋相对嘛~
    这种对立是无关恩怨、不问是非的。
    所以,也让他很是期待。
    人生寂寥,有个对手总是好的。
    毕竟,对手本质上,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友朋”。
    不是吗?
    这种觉悟,也是司马师对仲弟司马昭有些失望的缘由所在。
    夏侯惠在明,有天子曹叡器重为仰仗;而被罢黜的他在暗,有门第与父辈作为助力,看似相差无几,但夏侯惠已然开始聚集腹心与寻找道同者了。
    如将丁谧引为幕僚、与陈泰亲善等。
    而他近些年呢?
    仅仅有将石苞推举给阿父司马懿之举。
    父辈的门生故吏与爪牙腹心,不一定就愿意成为自己的死忠,这个道理他明白。
    他现今能如臂使指的,就是自家兄弟与姻亲。
    然而仲弟司马昭,却是没有观风起于青萍之末的眼光。
    或许,我该更进一步?
    比如自己早些入局,待夏侯献、秦朗与曹肇等诸多棋子都被夏侯惠击败时,让他们倏然“发现”可以借助司马家之力、来继续对抗夏侯惠?
    嗯.
    还是晚些罢。
    且先静观其变,待时局明朗了再说。
    将尚未饮完的酒水扔在石台上,司马师起身归屋歇下。
    而在博昌亭侯府,与丁谧计议许久都没有寻出缘由的夏侯惠,一点都不沮丧,反而是欣喜莫名。因为,他将要为人父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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