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而下,开始洗刷长安城内的血迹。
    一晚上的屠杀已经结束。
    一万五千余禁军步卒、两万民夫丁壮,外加邵勋的上千私兵,沿着诸门层层推进,远了发弩,近了射箭,然后重甲步兵在前,轻甲武士继之,互相配合,步步蚕食,将每一处可能躲藏敌军的地方都搜杀干净了。
    天明之后,战斗基本结束。只偶尔传出零散的惨叫声,那是躲藏在民宅中的鲜卑人被长安百姓揪出,乱刃分尸。
    邵勋在清晨时分出了城,面见都督糜晃。
    糜晃不想理他,没给好脸色。
    城内厮杀了一整夜,弩机发射的声音他在城外都能听得到。
    密密麻麻的军士堵住各个门口,城外还准备了少许游骑,确保没一个人能逃得出去。
    如此做派,是小惩大诫的样子吗?他又不傻,如何看不出来?
    邵勋不以为意,只拉着糜晃的手,惭愧道:“鲜卑贼子反抗激烈,将士们收不住手,打出了性子,一路砍杀,最后竟然将贼人尽数屠戮。仆发觉之时,已然晚了,最后只捡回了祁主簿的头颅。”
    说罢,将布包解开,从中取出一枚血肉模糊的玩意,放在案几上。
    糜晃觉得碍眼,直接将头颅扫落在地。
    “你可知经此一役……”糜晃看着邵勋的眼睛,说道。
    “经此一役,司空也没办法了。”邵勋丝毫不掩饰地说道。
    “你!”糜晃瞪大了眼睛。
    “段部鲜卑强敌环伺,不一定能来找我报仇。”邵勋坦然说道:“而没了鲜卑骑兵,王浚有何惧哉?他又远在幽州,怕是还要想办法替段部鲜卑擦屁股,帮他们抵抗草原上的敌对部落。”
    “你……要反?”糜晃急道:“小郎君,不是我说你。你是越府家将出身,即便离府,也不能反司空啊。”
    “都督何出此言?”邵勋笑道:“司空简拔我于行伍之中,我焉能背之?此番屠戮鲜卑,实在是因为他们做得太过分了。长安名城,被鲜卑杀了万余人,此等兽兵,与张方何异?屠之有甚错处?”
    “放心,昨夜我已晓谕军士,此乃司空军令,出兵戢乱,皆有赏赐。”
    “今日还会布告全城,司空素来爱民,岂能坐视鲜卑屠城?都督勿忧,这几日找个良辰吉时,为死难百姓招魂。百姓闻之,谁还会怪罪司空?”
    糜晃沉默了一会,叹道:“真是上了你的鬼当!伱好大的胆子,诈传军令,不怕司空事后发难?”
    邵勋躬身一礼,道:“还请都督帮忙转圜一二。”
    姿态做得很足,但跋扈劲冲天而起,让糜晃一阵眼晕。
    “你给我说实话,有多少家底?”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银枪军三千、长剑军两千、骑军五百,总共五千五百步骑。另有铁铠一万五千领、甲仗器械数万。”邵勋说道。
    糜晃被震得五迷三道。
    这個实力,司空怕是真的动不了他。
    禁军左右卫以及骁骑军,对司空来说没那么可靠。他们与邵勋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昌武库案时,邵勋只取铠甲,钱帛则分赏左卫及骁骑军诸将士。
    长安一役,诛杀五千鲜卑骑兵,那么鲜卑人抢掠来的财货怎么处理?
    以邵勋的性子,估计还是分出去。
    左卫拿大头,尚未赶来的右卫、骁骑军说不定也能分润点好处。
    他又这么能打,名气还大,在王国军及禁军中经营了四五年,司空敢用禁军对付他吗?
    是,禁军至少一半以上的将领,仍然是忠于司空的。
    但忠于司空,未必代表着他们愿意杀邵勋,虽然强行命令,他们可能也会勉强出动,但效果如何就很难说了。
    同样的,如果邵勋打算对司空不利,禁军诸将也会反对。
    这就是禁军的现实,至少是左卫一万六千余人的现实。
    糜晃皱眉思索着,如果邵勋不考虑名声及后果,现在就投靠天子、皇后,与周馥等人搅和在一起,司空怕是连洛阳都不敢进。
    一时半会,确实动不了他啊。
    这个小郎君,不知不觉间,已经和当年的张方有些类似了。
    司马颙投鼠忌器,不敢用大军征剿张方,害怕出动的兵马临阵倒戈,于是只能用暗杀的手段来诛除此贼。
    唉,东海国的张方,成气候了。
    糜晃心绪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都督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邵勋正色道:“我仍是司空的家将,仍然愿意为司空拼杀,绝无二心。”
    说完,心中默默地补充了句:我只是不想落入兔死狗烹的境地罢了。
    其实,从今年年初开始,司马越就已经不太好杀他了。
    邵勋不知道司马越起没起过这个念头。
    不管有没有,当时河北动乱,范阳王、平昌公的兵马陷在里面,并州刺史司马腾更是抽不出兵力,青州司马略被宗教起义军击溃,司马越攒的三万大军又被浪完了,他确实难以调集外军来对付他。
    司马越自许昌回来后,直接屯于温县,或许就有这方面的因素。
    进了洛阳,总要入宫吧?万一有人铤而走险,利用殿中将军职务之便,将他杀死在宫城里呢?他这种擅长阴谋诡计的人,最喜欢以己度人了。
    当时决定松一手,利用邵勋攻司马颙,榨干最后的价值,或许是他真实的想法。
    没人会坐以待毙。
    这次邵勋把鲜卑骑兵全闷死在长安城里,不知道司马越作何感想?又一支强军没了啊。
    公允地说,如果他要对付邵勋,五千鲜卑骑兵绝对是王炸,能起到极大的作用。
    现在没了,邵勋也想不出司马越该怎么对付自己。
    老子接下来就要用长安的粮食、钱财、马匹,以及许昌的铠甲扩军了。
    你现在不敢动我,明年更不敢动我……
    满身反骨的人,就是这么嚣张。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糜晃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着邵勋,叹道:“司空为你举孝廉入仕,可没对不起你。”
    邵勋沉默,片刻后说道:“是。”
    司马越确实没有对不起他。
    对他的一些限制,也是上位者常用的制衡手段罢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荡阴之战后,司马越整整缺席了一年零七个月,洛阳产生了巨大的权力真空。
    不说邵勋抓住了机会,就连保皇党那帮人都羽翼渐丰,王衍更是大捞好处。
    等到司马越再度出现时,他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洛阳。
    如果没有许昌武库案,邵勋、司马越之间或许还能维持相当的信任,但邵勋主动放弃了这份信任,因为他想得到那批铠甲。
    这次杀鲜卑,一方面是鲜卑屠城,没看见就算了,知道了的他实在不能忍。
    其次,好处也是实打实的。
    来见糜晃前,陈有根来报,昨夜及今晨在城外收拢了八千余匹马。
    城内也粗粗统计了一下,完好无损的马匹还有三千左右。
    一匹马值多少钱?这要看什么类型的马了。
    挽马最廉价,驮马稍贵,骑乘马更贵,战马极贵。
    鲜卑人的这些马,最次也是换着骑乘的走马,战马更是占据了一半左右。
    汉文帝时,有人卖马售价15万钱,非法获利500钱,被免官。
    汉武帝时,一匹马价格20万钱。
    汉成帝时,驿马价格暴跌至7000钱。
    东汉马援曾给杜林一匹马,人家还了他5万钱。
    东汉灵帝时,征调豪族马匹。世家大族故意怼他,一匹马索价200万钱——此非正常价格。
    三国时,普通马匹一万钱左右,战马价格则飙升至十万钱。
    三国归晋后,经历了一段难得的和平岁月,马匹价格开始跌落。
    但八王之乱这么多年,马价就像坐火箭一样,年年飙升,现在一匹血统纯正、速度快、耐力强的军用良驹的价格又突破了五万钱。
    当然,草原上不太注重马匹血统培育,而是任其自由交配,马的品相都很一般。
    鲜卑人的这些马,能卖到五万钱的不多,但绝没有任何一匹低于一万钱。
    上万匹马,就是十多万贯钱,没人能忍得住。
    当然,把这些马作价售卖是非常愚蠢的,邵勋绝对不会这么干。
    河南最好的牧场在广成泽,如果不骑着它们打仗,那么就无需喂养粮食,直接野地里放牧就是了。
    缴获的马匹之中,几乎全是公马,且绝大部分已经去势——不去势的马,脾气相对暴躁,喜欢踢人乃至追逐母马。
    只有寥寥两百余匹,不知道是主人喜欢骑烈马还是什么缘故,没有去势。
    这两百多匹马送至广成泽,再找一些母马,慢慢繁衍。
    当然,母马筹集不易,可以先找很多驴子过来,给这些公马当“后宫”。
    骡子军,不也挺好么?老子不怕被人笑。
    重甲步兵骑上骡子,在战场上快速机动,不比两条腿快?
    “你先下去吧。这里的事,我还得好好想想。”糜晃挥了挥手,叹气道。
    “都督,切勿让司空威名受损。”邵勋情真意切道。
    “滚吧,得了便宜还卖乖。”糜晃斥道。
    邵勋低下头,行礼后离开了大帐。
    糜晃默默跪坐了下来,久久不语。
    有些事情,一旦越界,就会渐成陌路,唉!
    他还是想抢救一番,试图修复邵勋与司空的关系。老好人的本性,根深蒂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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