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里活道,王羲之居所。
    王羲之握着笔一气呵成照着样稿写好一封信,将笔搁下,抬手用袖子擦拭一下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随即,瞄一眼桌上的笔迹样稿,将信纸拿起,逐字逐句检查一遍所有的字。
    良久,再次擦拭汗珠,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沓钱揣在身上,收拾一下桌面,零零碎碎收进抽屉里,盖住黄灿灿的五颗子弹。
    王羲之姓黄,显然,王羲之不是真名,而是业内对他的称呼,他是字画造假的大拿,古今名人的字画尽可仿造,栩栩如生,不是在古玩行里浸淫多年,眼力非常了得之人,根本认不出他的仿作。
    王羲之原来在天津地界混饭吃,去年随波逐流来了香港,虽小有积蓄,但除了一手作假的功夫,他并不懂经营其他生意,这不,在荷里活道租了一间店面,做起了古玩买卖,作假的勾当停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哪个天煞的把他的老底透了出去,煞星上门,让他摹仿别人的笔迹写一封信,左手润笔,右手子弹,警告之意不言自明。
    好在信写好了,只等人家来取,子弹应该是用不上了。
    他大爷的,谁不知道我王羲之是个口风很紧的人,用得着拿子弹吓唬我,还是五颗子弹,生怕我忘记自己还有一个私生女?
    冼耀文这边,处理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工作,在正常时间下班,到电话公司往巴黎打了个电话。
    莫泊桑于1882年用出版《泰利埃公馆》所得稿费,在诺曼底海滨小城埃特勒塔建了一栋别墅,面积250㎡,附带一个4800㎡的园,莫泊桑在那生活了7年,创作了《漂亮朋友》、《皮埃尔和让》等作品。
    他下午在报纸上看见这栋别墅出售的广告,标价700万法郎,折合2万美元不到,以这个价格在法国小城买一栋几十年的老别墅稍显贵了点,但加上莫泊桑的名字,价格就显得非常实惠。
    他打算买下来,在孙树莹这位疑似文艺女青年生日的时候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
    打过电话,冼耀文来到跑马地的一处网球场,站在球场边,看冼玉珍和一个男生把网球打过来拍过去。男生叫叶观雄,大概是当下网球打得最好的华人,今年六月代表香港去温网打了比赛。
    自1909年香港草地网球协会成立,网球这项运动就在香港火热起来,1911年举行了首届草地锦标赛,1937年举行了首届硬地锦标赛,每一届比赛都会吸引许多人参加,全城瞩目。
    当然,此时的网球虽然不如高尔夫般高贵,非一般人才能拿到球会的会员证,但置办一套打网球的行头对一般家庭来说负担还是挺重的,且香港没有公共的网球场,只能到草地网球协会下属的球场打球,要么按小时付费,要么是协会的成员,无论哪样,需要付出的成本都不低,这也造成这项运动很小众。
    看了三个球,冼耀文将目光对向球场的另一边,几个小孩子站在离球场十来米远的地方,目光随着网球游弋。
    有两个小孩一只脚站地,另一只脚脚尖插在泥里,做好了随时准备起跑的姿态,看这架势,应该是等着网球打飞好往落点飞奔,争夺网球的归属。
    十米,大概是打球人和捡球人无意中形成的潜规则,超过这个距离,球归捡球人,谁捡到是谁的。
    球场总会出现各种偏向竞技的潜规则,比如乒乓球有抢台,公共球桌未必讲究先来后到,后来者可以向先到者发起挑战,打几个球,输方将台子让出来,并留下乒乓球或球拍走人。
    叶观雄是专业的,冼玉珍这丫头有打网球的天赋,只打了没多久就打得有模有样,见小孩子等得望眼欲穿,冼耀文来到冼玉珍放包的地方,拿了一个网球往小孩子的方向扔去。
    顿时,犹如白条掉进鲶鱼窝,小孩子们叫唤着,乌泱泱追着网球跑,有掉鞋的,有鞋子挂到小腿上的,也有摔个大马趴的,最终的胜利者出乎预料是一个小丫头,她拿着捡到的网球冲其他人炫耀了一会,然后在羡慕嫉妒的哄抢中跑远。
    其他人佯装追出一段,赶跑一个竞争者后,回到十米线,继续望眼欲穿。
    冼耀文没再扔球,兔子在树上自个撞死不可能成为常态,在他之后未必会再有扔球之人,如彩票头奖般的善意还是收敛着点,多一个幸运儿,会多出数倍的失意人陷落。
    又看冼玉珍打了几球,冼耀文冲她的司机兼保镖纪昆仑招了招手。
    纪昆仑,女,1940年考入燕京大学,在校期间一直没有好好念书,加入了秘密反伪国民政府武装抗日杀奸团,偷偷把时间用在练习射击、情报传递技巧之上,第一次执行任务中被俘,好在家中了大价钱,保住了一条命,被送到北平炮局关押。
    期间,经历了日宪兵队的酷刑审讯,遭受了各种非人待遇,抗战胜利出狱时患有严重精神分裂症,治疗了两年情况才有所好转,现在精神分裂是好了,但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烙印却抹不去,已无法适应正常生活。
    待纪昆仑来到自己身前,冼耀文语气温柔地问道:“还做噩梦吗?”
    “做。”纪昆仑语气冰冷地回道。
    “找个男人,不行就找个女人,有人慰藉会好一点。”
    “恶心。”
    “北平日宪兵队的小鬼子在抗战期间一直没打散,编制保持到遣返东洋,当年那些小鬼子的下落不难找,我下次出差去东洋你跟着,把丢掉的魂魄找回来。”
    “谢谢。”纪昆仑的语气依旧冰冷。
    “最近有没有事?”
    “一切正常。”
    “嗯。”
    颔了颔首,冼耀文从包上拿起毛巾,等着已经朝他走来的冼玉珍。
    “大哥。”
    冼耀文递上毛巾,“擦擦汗。”
    冼玉珍接过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随后将毛巾挂在脖子上,“大哥,我去洗澡,你再等一会。”
    “去吧,我在这等你。”
    女人洗澡快不了,女孩也差不多,这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冼玉珍换上一套碎伞裙,脚上穿着一双帆布鞋,手里拿着梳子、丝巾。
    不用多言,冼耀文接过梳子,给冼玉珍梳理头发,一缕缕往后梳,拢在一起,将丝巾当成其中一股,编织出一条蓬松的马尾辫,丝巾剩余的长度挽出蝴蝶的形状。
    打扮好,冼玉珍上了冼耀文的车。
    “昨晚我看见你在天台上堆土,准备种什么?”
    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台,怎么打理随个人的喜好。
    “我想种公饭(覆盆子)。”
    “公饭还用种?夏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
    冼玉珍嘻嘻一笑,“大哥,种在天台上,我想吃的时候随时能吃到。”
    “那好,明年大哥吃公饭就靠你了。”
    “好呀。”冼玉珍点点头,“大哥,你周末有时间吗?”
    “怎么?”
    “快中秋了,我想去采桂做桂红豆蓉月饼。”
    冼耀文轻笑道:“自己做月饼,你不怕你嫂子打你?半个多月前,你嫂子就到外面到处拉月饼订单,只拉到三千多个的订单,不足以覆盖山今楼的皮费,她正心里不爽呢。”
    冼玉珍瞪大眼睛说道:“怎么会?嫂子不是说最近店里每天都忙着做月饼,就怕做不过来。”
    “那是我下的订单,深水埗谁不知道我们冼家是土财主,不安富恤穷,我们即为富不仁,有人劫富济贫,我们成为富而不骄,而不是富甲一方。你切记视富如贫,学习丰富多彩,学富才高方能日富月昌,最终富甲天下。”
    “大哥,好多富哦。”冼玉珍嬉笑道。
    冼耀文抚了抚冼玉珍的头,“大哥再多富也没你多,你是我们冼家的一朵人间富贵,再过两年,大哥把你卖去石硖尾首富之家,这样家里过年过节也能吃上咸鱼。”
    “嘻嘻,我才不要。”
    “由不得你。”
    两人一路笑闹着来到费宝树居所,三辆车会合,一起驶向仙掌夜总会。
    仙掌不设舞女,消费不低,同样的开支,在其他夜总会可以搂着舞女蹦嚓嚓一个晚上,会来这里消费的,多是冲着吃饭听歌,起码坐在这里时,色心会用素质遮掩起来。
    女孩子嘛,对夜总会这种偏风月的场所肯定是好奇的,与其等她们按捺不住跟其他人偷偷溜进来,倒不如循序渐进揭开神秘面纱。
    如他所想,不仅女孩子好奇,费宝树这个中年妇女同样,四女无人接菜单,点菜的任务甩给了他,八只眼四下打量。
    翻遍整本菜单,又多次询问侍应生,冼耀文总算是点了一桌菜,南北中西的大杂烩,还点了冰激凌当甜点。
    冼玉珍的父亲从少年时期就是抓野味的好手,抓蛇、设陷阱、下竹笼,天上地下水里的野味各种抓,可惜宝安没什么稀罕野味,一直卖不上价,只能换点针头线脑,外加改善伙食。
    冼玉珍的母亲是巧妇,烹饪的手艺不差,家里的伙食能做出来,相比其他农村丫头,冼玉珍可以说从小破衣玉食,到了香港,她最稀罕可以放开肚子吃的白米饭,还有她母亲巧妇难为的冰食和白砂甜食,两相结合的雪糕、冰激凌是她的最爱。
    也因此,她对各种食材多久能冻成梆硬门清。
    侍应生离开后,冼耀文拉了拉裤裆,松了松鞭,抽马赶上四女的目光,四双凑成五对。
    视线从一张桌子掠过,看到了胡蝶,身边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大概是未来的李夫人胡不知道什么松,想了一会,冼耀文实在没法完成填字游戏,也就不纠结,倒是她被谣传的身世给了他几个伦理狗血故事的灵感。
    以客家山区等郎妹的习俗为蓝本,写一个三十五岁的等郎妹兵荒马乱时期从山区出来,横跨省港新,万里寻夫的故事。
    场景从山区到香港,再到新加坡,从军阀混战走到了抗战,从1935年到1945年,从香港的矿场到新加坡的矿场,最后戴上了红头巾,走到了豆腐街,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小丈夫牵着一个小娘惹从车里出来,身后还有一串子女。
    看着自己皲裂的双手,抚摸两鬓的斑白,等郎妹释怀,两年后,等郎妹将自己的姓氏一拆为二,开了一家山今茶楼。
    茶楼开在武吉班让,那里是客家人的聚居区;女主角要用心选,能引起新马客家人的共鸣,《等郎妹》在新马的票房理想,再以郎的视角拍一部客家人在新马奋斗的戏,嗯,开服装厂,中华制衣,女主角要参演,看情况可以给她一点山今楼的股份,让她站台。
    邵老六那边要拿下长期合同,最好一直合作到邵老六自己来港建立邵氏,亦或者不给邵氏出现的机会;陆运涛那边要换股,最好是个位数的友谊影业股份拿下陆运涛几家影业公司的股份大头,这两点都需要友谊影业的影片在新马两地票房芝麻开节节高。
    一个胡x松让冼耀文的脑子转了七万八千转,构思了十七八个剧本创意,贯穿了七八桩生意。
    再挥鞭,目光紧追,在另一张桌见到了之前在坚尼地台山脚遇到过的几个少年,已经是公司训练班学员的程月如也在,哦,不,她已经换了两个艺名,一开始用她自己的英文名琳达,后来又换成“linda”的音译林黛。
    据训练班的老师评价,这个小丫头十分有个性,自恃出身名门,目空一切,嚣张跋扈,却挺会搞交际,在训练班拉帮结伙,有几个女学员围绕在她身边。
    同时,因程思远在她出生不久去了欧洲,回国后又很快与她母亲离婚,她的人生中缺乏父亲的角色,缺少安全感,内心非常脆弱,哭功一点即透,眼泪说来就来。
    喜欢拉帮结伙是一个不错的优点,等训练差不多了,去逮一次她欺负其他学员的现行,不罚她,反而捧她当女主角,立起来给其他女学员当靶子。
    演艺圈苟且之事多了,学员毕业后初出茅庐,挨骂受委屈都是正常的,负面情绪日积月累,容易将仇恨的矛头对准公司,需要给她们一个敌人用来憎恨,以缓解心中结郁。
    当然,互相撕逼才比较好管理,靶子要多立几块,在公司里弘扬山头主义。
    在林黛的脸上多看几眼,冼耀文给自己来了两次“她是美女”的心理暗示,毫无疑问,林黛不是太符合他的审美,但她又是当下流行的两种美人之一,浓眉大眼、热情奔放,除了他,公司其他人都说她美,且十有七八的评价是特别美。
    那就美吧。
    再看几眼叫尚厚的少年,想着改天让袁文怀抛去橄榄枝,这少年符合当下女性心中“漂亮”男性的标准,靠脸就能吃演员这碗饭。
    [用漂亮来形容男性一点都不违和,这个词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用来形容男性长得英俊,在不少文献中都能找到记载。我在四五十年代的电影台词里听到不下五次,离现代最近的一次听见,应该是1992年《综艺大观》倪萍评价黎明,多漂亮的小伙子。]
    目光转到舞台区域,看见顾薇走上了舞台,虽已签约友谊,但冼耀文并没有拦着她在这里继续演唱。
    出唱片挣不到几个大子,真想赚钱还得靠走穴,夜总会、酒家、歌台是主流,开业、婚礼、庆生稍冷门,白事是非主流,有活也可以接,先死亡爵士,过几年再搞死亡摇滚组合,五千块钱唱一宿,附送俩大孝子。
    思绪沿着走穴渐行渐远,一直到几个菜上桌,费宝树将他叫醒。
    务虚的中午已经走过程序,现在只要紧着吃就好,按他的习惯,费宝树先给他盛了一碗汤,看着碗里的食材,她居然认不出,只好问道:“老爷,这是什么汤?”
    “台湾人从东洋人生吃鱼肠得到的启发,用翻车鱼的鱼肠,搭配中式酸辣汤的做法,入胡椒、香醋、香菜,做成这道妙龙汤,你没注意,刚才我点菜时侍应生说过。”冼耀文将汤碗往边上一放,拿起公筷指了指汤盆,“动筷子,翻车鱼的鱼肠很美味。”
    大家一起动筷,外形如黄喉的翻车鱼鱼肠被夹进菜碟,又送入口中,随即众人皆赞,伸四五次公筷总有一次落在汤盆里。
    席间,冼耀文只和费宝树窃窃私语,将孙树澄和孙树莹留给冼玉珍对话,带她过来一起吃饭,就是为了让她当僚机,通过她的口说关于他的好话。
    “老爷,树澄下午跟我说,她暂时不想再念书,想找份工作。”
    “想找什么工作,还是进航空公司?”
    “她想找其他工作。”
    “工作不急着找,先让她玩一段时间,我找她聊聊再看着给她安排。”
    冼耀文想着树澄是个寡妇,给自己手下撮合容易被曲意解读,配个寡妇,有恶心人之嫌,若是弄巧成拙就不美了,她还是比较适合配对忌讳较少的老外,不想去留学,就给她安排一份经常接触老外的工作,等她学会欣赏老外,多带她出席社交晚宴,总会遇见她看对眼的。
    “我听老爷安排。”费宝树糯糯地说道。
    冼耀文一只手伸到桌下,在费宝树的大腿上摸了摸,压低声音说道:“明天中午一起吃饭,下午我们偷个懒去偏僻的海边,记得在车上备一套衣服,我们玩点大胆刺激的。”
    “嗯。”
    费宝树的脸颊瞬间犹如桌上的白灼虾,红心带白边,带着温热,皮肤下的白肉映照出来。小心翼翼地瞥了两个女儿一眼,既担心又期待。
    上一回,家暴成了离异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回,臣服强大异性的血脉觉醒,她沉沦于家暴。
    砰!
    杯子的碎裂声打搅了暧昧的气氛,冼耀文循声望去,林黛站在那里惊慌失措,在她脚边不远,散落着一地碎玻璃,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个站着的男人正在收回举起的手,往桌上一眼,没错,少一个杯子。
    视线在男人脸上停留了一会,冼耀文看着林黛的同伴已经作势起身扑向男人,他招了招手,对凑近的戚龙雀说道:“让开明(兽)去问问那个女的,谁的错。”
    “明白。”(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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