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
    今天的彩霞很漂亮,大院里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尽是鸡零狗碎的生活。
    屋子里,陈建军借着天光在修钢笔,陈奇陪着于秀丽在缠毛线球,三口人都很安静,因为唯一的家用电器——那台收音机,正放着袁阔成的评书《林海雪原》。
    老先生这会还没讲《三国演义》,讲的都是革命评书。
    “他那个干孙女哪年生的来着?”
    “好像是87年,还有8年呢,那会我都27岁,相差有点大!哎,她爷爷唱西河大鼓的吧,要不要跟她爷爷结交一番,以后我也认她当干孙女?”
    “不过说起来,刘诗诗越老越好看,尤其生完孩子之后,比年轻时候有味道多了……”
    陈奇一边缠着毛线,一边在心里吐槽,思绪随随便便就跳跃几十年,量子波动了属于是。
    评书讲完,又是一套卫生科普的节目,然后重播白天的新闻:“本月底,文化部将在政协礼堂举行优秀影片和优秀青年创作者的颁奖仪式,这是继1956之后,第二次以政府名义颁发的奖项。”
    听到这个,于秀丽忽然来了精神,她是个深度影迷,道:“刘晓庆,肯定有刘晓庆!”
    “唐国强肯定也有!”
    “这两年的电影作品都不错,陈冲、李秀明漂亮着哩!”
    “《瞧这一家子》里面那個陈佩斯也挺逗,哎,听说他爹是陈强?”
    “不用听说,就是。”
    “哟,你们老陈家能人辈出呢!”于秀丽阴阳怪气。
    陈奇不乐意了,道:“妈,我伤自尊了。”
    “哎呦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你。”
    于秀丽连忙改口,生怕伤了大儿子卖茶水的自尊心。
    “陈奇在家么?”
    外面传来一声喊,听话音就知道是王大妈,王大妈就像个npc一样,时不时的过来说说任务进展,进门笑道:“哟,三口人好着呢,我找小子有点事。”
    “什么事?”
    “不是大事,我跟他说点茶摊的情况。”
    陈奇跟着王大妈出去,到了大院门口,王大妈苦着一张老脸,道:“小子,我可没糊弄你,我真跟塑料厂沟通了,人家很重视,研究之后肯定给你个说法。”
    “研究?”
    “当然得开会研究了,你以为随便就能给处分啊?什么事不得开会研究?你也别心急,再等两天。”
    “行,我再等等,您受累了。”
    王大妈挺诧异,这小子怎么突然好说话了,还劝呢:“得饶人处且饶人,依我看,私下给伱们道个歉也就算了。”
    “嗯嗯!”
    陈奇哼哼哈哈的,送走王大妈,回屋继续缠毛线。
    …………
    凌晨时分。
    偌大的京城还在沉睡,一些人却已经忙碌起来。
    印刷厂门口,在几盏昏灯的映照下,一批批新鲜出炉的报纸被装上车,近的送到城内各机关单位、各售报点,远些的送到郊区各县,再远的送到邮电局,发往外省。
    其中一批送到了西城的一个售报点。
    曹玉兰很早就爬了起来,自己带了干粮,去街道组织的编织合作社。
    她们有20多个女青年,工作是手织毛衣,顾客提供毛线,她们编织。生意很好,开张几天接到了60多件订单,根本忙不过来。
    曹玉兰家境普通,性格老实,组织怎么安排就怎么做,工作态度也一向积极。
    天蒙蒙亮时,她走到了一条街口。
    售报点已经开了,《人民x报》《光明x报》等摆的整整齐齐,她们看报纸都去街道看,自己一般不买,但她眼睛一瞥,忽然瞧见了一行大字:“《人生的路啊,到底该如何走呢》”
    嗯?
    曹玉兰停住脚步,人生的路?自己没想过。
    她鬼使神差的过去,看了看,道:“来一份《中国青年报》。”
    “5分钱!”
    她摸出一个手绢,拈出一张纸币递过去,拿到了一份报纸。
    顺着街口往里,有一座破落院子,是街道为她们找的工作场所,她每天第一个来,开门,打扫打扫,每月能多拿三块钱。
    曹玉兰进去,坐在一个破箱子上,借着天光勉强看着。
    “我今年19岁,应该说才刚刚走向生活……小时候,我就听人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雷锋日记》……”
    这好像是一个年轻人写的一封信。
    讲述了自己不长的人生经历,孩童时,少年时,青年时的种种。
    说他回城后,也分到了合作社,去前门卖茶水,遭到了歧视和嘲笑,内心的自卑与迷茫,“我常常在想,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一个人要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园,它能照耀自己最灰暗的地方!”
    “我仍然觉得生活充满阳光!”
    曹玉兰双手捧着报纸,眼睛贴的很近,一个字一个字的在读,他们素未谋面,但所写种种,她竟感觉无比熟悉,无比相通,而这个写信的人是那样的积极向上,那样的真善美,最后还说:
    “我希望你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吧嗒吧嗒!”
    曹玉兰眨着眼睛,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在报纸上晕作一团。
    她从未想过,或者说,从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种话,“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人活着为了什么呢?
    忽然之间,自己的内心被一股柔软的力量击中,她念书,干活,下乡,回城,又继续干活,不知不觉已经二十载……仿佛自己睡了个长觉,一觉醒来,发现什么都没有。
    “玉兰,你怎么哭了?”
    “谁欺负你了?”
    正此时,又一个小伙伴到来,关切询问着。
    “我没事,只是有些触动……”
    她递过报纸,小伙伴不明所以的也看了起来,半晌抬起头,眼睛也红红的:“玉兰,你干嘛给我看这个,一大早的……”
    “你们看什么呢?”
    小伙伴们陆陆续续的到来,又一个接一个的沦陷,不多时,都像红眼兔子一样。
    “真的,从来没有人对我们说过这样的话!”
    “这位同志和我们同龄呢!”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真好,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他写到我心里去了!”
    姑娘们齐齐点头:“嗯嗯!写到我们心里了!”
    ……
    东城。
    一个拥有十七人的合作社,他们的工作更无聊,更枯燥,就是糊信封。
    都是大好年纪的青年,每天坐在这糊信封,比流水线工厂还消耗人,平日也是死气沉沉的。但今天一反常态,大家聚集在一块,焦点是一份报纸。
    “哎,你们说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我说不好,我没想过。”
    “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在这糊信封,肯定没什么意义。”
    “我很认同这位同志的看法,他们卖茶水就比我们好么?我们还年轻,谁不知道未来怎么样,保持一份乐观心态,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是很重要的。”
    “哎?”
    一人忽道:“要不我们给这位同志写封信吧,感谢他说出了我们的心声。”
    “好啊好啊,这个主意不错!”
    “快拿笔来!”
    ……
    中青报是大报,机关单位每天必读。
    海淀的一个小单位,办公室里,一位男青年看完了报纸,又看完了采访稿,默默不语。良久,他铺开信纸,忍不住提笔书写:
    “陈奇同志,你好:
    在报纸上看了你的新闻,深深打动了我,同时我也不禁为自己的选择而羞愧。我面对可以接班父母的机会,我没有你那样的勇气……”
    “听闻你们的合作社在前门附近,我很想去拜访你,又怕自己莽撞,便先写了这封信给报社,希望你能看到。
    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见面畅谈,一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
    期待你的回信!”
    ……
    京城,大华无线电仪器厂。
    郑渊洁今年24岁,靠着在部队修飞机的手艺,退伍后被分到了这里,每天的工作是调节水泵:一个水泵,两个按钮,上班按绿色,放水;下班按红色,关水。
    一个月40块钱。
    在厂里他谈了个对象,特喜欢人家姑娘,奈何女方瞧不上他的小学文凭,希望他去考大学,当个文化人。
    郑渊洁认真琢磨了下,觉得去高考是自取其辱,大可不必,对象自然黄了。郑渊洁觉得自己不是文化人,竟然连择偶的权利都没有了,于是思索如何才能不靠文凭就当个文化人呢?
    答案只有一个,写作!
    此刻,他也看着今天的中青报,读着这篇文章,虽然对里面的抒情不感冒,但对那种迷茫与困惑的描述,同样深感触动。
    每代人有每代人的迷茫,尽是共鸣。
    陈奇!
    郑渊洁记住了这个名字,然后继续摸鱼,写自己的童话故事《黑黑在诚实岛》。
    ……
    安徽,高河镇。
    高河中学,15岁的查海生突然一阵哆嗦,莫名感到一丝气运被夺。
    他摇摇头继续看书,备战七月份的高考。
    没错,他15岁就要高考了,并且考上了北大的法律系。
    ……
    中青报全国发行200万,京城及周边是主要市场,在这一天,起码几十万人看到了这封信以及采访稿。
    大家压抑的太久,急需一个突破口,虽然这个突破口眼下只敞开了一点点,但他们仍然热情似火的,传阅着,讨论着,甚至主动寻求着。
    它就像一块香甜的面包,吸引着饥渴的人们。
    不知多少人提起笔给报社写信,写关于人生的看法,也迫切希望这位同龄的作者能够回应。
    除了塑料二厂。
    塑料二厂的领导也拿着份报纸,脸已经绿了!
    (感谢高山羊子的萌,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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