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倒霉的只有张居正
    万寿宫大殿之上。
    随着徐阶终于到了图穷匕见,剑锋直指朝堂国策,众人心中哗然,而殿内气氛却是冷到了极点。
    比之殿外天寒地冻的腊月世界,还要更冷。
    严绍庭眉眼合一,眼神默默的盯着脚下那只有一丝缝隙的金砖。
    徐阶自然不可能直接抨击当下朝廷推行的各项国策。
    尤其是这些国策的轻重缓急,徐阶作为内阁大臣,是最为清楚的。
    如丝绸垄断销售海外、东南五省平倭事、开海事这便是朝廷当下最最要紧的国策,是谁来了都不可能触碰的。
    此乃逆鳞。
    触之即死。
    而如整饬吏治以及前不久才定下的待官生保送制,则并不是太过重要的差事。
    整饬吏治之风由来已久,大明二百年来,也是时有时停,这时候停下来,其实反倒是能让徐阶赚些人缘。
    而至于因为官府胥吏衙役之害,方才定下不久的待官生保送制,其实当下谁也不清楚真正施行起来的效果会怎样。
    即便当下人人都称国子监亦是小吏部之美差,可也没见有谁会为此奔走,私下里尝试转任国子监去。
    而徐阶所提之事,最重要的其实还是整饬吏治一事。
    因为东官庄和南麓禅院二者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在徐阶看来,已经是被认定为是官府吏治不清导致的。
    若是官府清明公正,那么像南麓禅院支持佛椿和尚,就断无可能任职顺天府僧纲司都纲,甚至就连佛门度牒都不可能拿到。
    同样的,若怀柔县谨遵朝廷之命,那么像东官庄杨家人就该从县衙革除出去,而不是坐看东官庄杨家人聚众围堵南麓禅院,聚众闹事。
    随着徐阶表明了立场。
    高拱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因为这些事,都是他在内阁操办,领着各部司衙门操持着这些差事。
    而徐阶却依旧面上满是忧虑,沉声道:“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幅员辽阔无比,疆土万里之距,南北山川、江河密布。顺天府及其治下州县乃为京畿之地,天子脚下,国策推行,却浑然不知国策,如此种种,岂能纵容。臣更不知,为何分明就在朝廷眼皮子底下,怀柔县时至今日却依旧能吏治如此。
    那东官庄及南麓禅院,地处怀柔、昌平交接之地,亦不见官府对其有所管束,浑然如同三不管之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安能有如东官庄、南麓禅院之道理?”
    高拱脸色愈发凝重。
    徐阶这话,几乎就是指着他高肃卿的鼻子骂了。
    不过在高拱要开口反驳之际,却是严绍庭率先走了出来。
    “启禀皇上,徐阁老所言京畿地界之东官庄、南麓禅院仿若三不管之地,臣身为昌平治安司司正,理当解释清楚。”
    不等众人反应。
    严嵩却是嗯了一声,点头道:“既然那东官庄和南麓禅院涉及怀柔县、昌平治安司,严绍庭这个昌平治安司司正,恐怕知道的详情更多一些。”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上方的嘉靖。
    今天这件事,一直都是徐阶在说,而其他人却都默不作声。
    这很不好。
    他当即连看都不看徐阶一眼,便对着严绍庭说道:“你且说清楚,说明白了。”
    严绍庭颔首躬身,侧目扫了一眼徐阶。
    他缓声开口:“启禀皇上,依照顺天府志,那南麓禅院乃是怀柔县治下。而东官庄则以庄内南北长街为限,东侧为怀柔县治,西侧为原昌平州辖。皇上圣明之志,改昌平州为昌平治安司,其所辖人丁、田亩并非更改,东官庄西侧依旧为昌平治安司管辖。”
    李春芳当即眉头微皱,貌似不解的开口问道:“如此说来,当下这禅院与那庄子所生之事,昌平治安司也属管辖,领有权责。不知严宾客对这件事,又了解多少?”
    他这话就是顺着严绍庭的话问出来的。
    但话里的意思却是暗戳戳的。
    因为东官庄西侧是属于昌平治安司辖下,而现在东官庄的杨家人去闹事,昌平治安司肯定是要负有责任的。
    严绍庭脸色也不变动,只是看了李春芳一眼,平声静气道:“李阁老有所不知,自昌平治安司设立以来,司丞徐渭便数次亲自带人前往东官庄,劝说此庄西侧百姓迁移就地。为此,治安司也已新设居地,盖有新屋,但东官庄百姓却并不愿意搬迁,治安司只能顺其民意而不敢强项。如今便以民壮队等负责此庄西侧缉盗索匪之事。”
    说完后。
    严绍庭淡淡的看了在场众人一眼。
    你们可得要看清楚了。
    昌平治安司不是不管,甚至连新房子都盖好了,就是为了要将那东官庄西侧百姓给搬走,但人家不愿意难道要治安司以官府之身强行将百姓搬走?
    这多么有失体统。
    随即。
    严绍庭又说:“另,至于今日徐阁老所提东官庄与南麓禅院之纠纷,因南麓禅院属怀柔县治下,而东官庄领事人乃是出自此庄东侧之杨帮万,便是其在怀柔县公廨之内为官府衙役班手捕头。昌平治安司于此事,若是出手参与其中,却是真的越权了,但治安司也已经将所知详细转呈顺天府知晓。”
    免死金牌。
    严绍庭为自己和昌平挂上了一面免死金牌。
    产生纠纷的地是在南麓禅院里,而这禅院属于怀柔县辖下,那就和治安司无关了呀。
    更何况东官庄那带头闹事的杨帮万,也是东官庄东侧杨家人。
    所以昌平治安司于公于私也只能是将事情转呈顺天府,自己却不曾插手分毫。
    这就叫严谨。
    袁炜这时嗯了一声,点头道:“若是按照朝廷规制来说,严宾客所言昌平治安司所做处理,已经是最为公允的了。”
    李春芳脸色无有变化。
    倒真像是自己此前只是在询问问题。
    点点头,便没再说话。
    严绍庭则目光看向了徐阶,毕竟是他将昌平牵扯其中的。
    上方的嘉靖脸上神色平静,让人看不出皇帝此刻的心情如何。
    他只是目光移到了徐阶身上,询问道:“这件事如此说来,便能算都是怀柔县的事情了,徐阁老今日提及此事,想来心中应当是有了处置之法。”
    “罚!”
    当嘉靖问完之后。
    徐阶便立即从嘴里蹦出了一个字。
    罚。
    他的脸色无比的严峻,目光中不带分毫波澜。
    徐阶缓缓躬身,挥臂抱拳:“国家施政,京畿之地本该是最先响应,也该是最先执行国家政策的地方。但自去岁冬朝廷定下今年开始整饬吏治,乃至今岁开年后,朝廷便大举整饬吏治。但顺天府作为首善之地,却全然不知报效朝廷,报效皇上。”
    这便算是开篇了。
    大殿内。
    众人眼神纷纷投向了徐阶。
    谁都知道。
    徐阶这一刻开始,是要对顺天府下手了。
    不。
    或者说。
    他是要对张居正,那个昔日里的学生下手。
    抨击朝廷整饬吏治不过是个由头,接下来就是对张居正下手。而对张居正下手,即是对变法派出手。
    “整饬吏治即是朝廷国策。”
    “臣以为,顺天府之表现,全然不尽如人意,亦不合朝廷当下之律令。依此,顺天府上下当按律处罚,顺天府尹总领京畿州县于府衙,更应从重严惩!”
    徐阶在众人注视下,说出了所有人都已经猜到的答案。
    他就是要对自己昔日里的那位好学生下手了。
    紧接着。
    徐阶又说道:“而南麓禅院如今似皆为奸僧,当交礼部僧录司严查,夺其禅院僧侣度牒,发还原籍,若有不法则交三法司论罪而处。东官庄之百姓,亦当尽数按律拆分,如昌平治安司所说之法,东官庄百姓宜当搬迁于别地而居,防备再有一姓人家聚众乡野横行,其于怀柔公廨之东官庄杨家人也当尽数革除,若有罪则严惩。”
    这都属于是顺带的事情了。
    徐阶真正要做的,是将张居正给压下去。
    严绍庭在一旁默默的挪了挪嘴。
    徐阶这是要拿在张居正这个叛出师门的学生开刀,好让他重新在朝堂之上立威。
    且看今日徐阶这一连串的发言。
    本来以为是冲着朝堂之事去的,却不想最终竟然是冲着张居正去的。
    在严绍庭的视线里,就连原本脸上清楚显露不满的高拱,此刻也已经是面色平静如常。
    毕竟徐阶虽然提到了整饬吏治,但最终却并没有抓着这个事情不放,也没有借此攻击他高拱。
    于是。
    最终真正倒霉的。
    就只有张居正一个人!
    张居正倒霉,殿内众人对此保持了沉默。
    若是放在过去,或许还有人会为他说两句话。
    但是现在。
    张居正那可是在朝廷里旗帜鲜明喊出要变法革新的,这个时候帮他很有可能会被认定为是有变法之心的。
    这种事。
    得要慎之又慎。
    然而。
    就在众人,包括徐阶在内,都认为这将会是无可争议的事情时。
    坐在软凳上的严嵩,却从嗓子里发出一道悠长而又沧桑的声音。
    他缓缓抬头,先是笑着看了一眼徐阶,而后双手抱拳看向上方的皇帝。
    严嵩缓缓开口:“皇上,那南麓禅院与东官庄的事情,如徐阁老所言,似并非当下才有,貌似前些年就已经生出了嫌隙,如此说来这便是一桩积案。”
    这话一出。
    徐阶脸色微变。
    因为按照老严头的意思,这个南麓禅院和东官庄的矛盾老早就有了,以前的顺天知府没能处理好,怎么就全都要怪罪到现任知府头上。
    若是如此算的。
    前任顺天知府是不是也要追究责任。
    哦,不对……
    前任顺天知府已经嗝屁了。
    严嵩又说:“若是老臣没有记错的话,张居正似乎也是今年初才奉旨,从苏州府回京的。一年光景,先是安抚密云,而后又是顺义那边开挖运河,一府之事,光靠一人总有精力有限时。”
    嘉靖当即挑眉,他顺口问道:“那如严阁老所说,张居正便是无有责任的。”
    严嵩眼中目光一闪。
    皇帝倒是知道配合起自己了。
    他摇头道:“岂能无责,毕竟如徐阁老所言,张居正时下乃是顺天府尹,执掌一府之事,如今南麓禅院与东官庄的事情,不论究竟起于哪一年,他也是有责任的。只是这责任,却也有轻重之分了。”
    徐阶脸色紧绷。
    这个严嵩,竟然在最后关头横插一脚。
    他眉头皱紧,心中却是有些不解。
    你们老严家分明口口声声保皇派,而张居正则是无可争议的变法派,你严嵩帮他张居正又是为何。
    严嵩却是继续说:“依老臣看,徐阁老所说惩治南麓禅院及东官庄的法子,倒是可行。事生于此两处,自当严惩而震慑京畿别处之民,当以纯良行事。其次,便是怀柔县公廨,乃为南麓禅院、东官庄管束之处,却有失察渎职之嫌,亦当惩治。最后方才是顺天府各员,当按渎职问责。”
    说完后。
    严嵩又补充道:“过往不论是朝中还是地方,若出了事也基本都是按此处理,层层划分,互有轻重缓急。”
    这就是在讲传统和规则了。
    同样的。
    也就是不越权的规矩。
    不能因为县内出了事,弄得省里的官员受罚最重吧。
    罚的最重的,怎么都应该是出了事地方,以及该县官员。
    嘉靖嗯了一声,侧目扫了徐阶一眼。
    他一只手拍在桌案上,手指轻轻的敲击着。
    “严阁老说的也确为朝廷过往遇事惩处之法,合乎规矩。”
    “不过也如严阁老所说,不可不罚,却分轻重。”
    说罢。
    嘉靖身子前倾,正目看向徐阶。
    “徐阁老,你以为呢?”
    徐阶低下头。
    只要罚了,便算是一个突破。
    等下一步再有机会,加上这一次的事情,也能将张居正压下去。
    他拱手弯腰道:“一切听凭皇上圣裁。”
    嘉靖笑了笑,站起身开口道:“今日乃是嘉靖四十一年最后一次你我君臣相聚,朕也不愿新年将至,徒增血腥。”
    “南麓禅院及东官庄,照徐阁老所言,开年之后即办。”
    “怀柔县从重处罚。”
    “顺天府按律以渎职问责,知府张居正罚俸一年,降一级留用。”
    …………
    月票月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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