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
    七日过去。
    大船也从青城山,过眉山、叙府、泸州,抵达了渝州境内。
    虽然路途颠簸又一直在船上,众人却没有了往日的躁郁,反而因为越发靠近xx州,而生出几分近乡情怯。
    加上进入仲春时节,天气也愈发温暖和煦。
    一行人除去每日修行之功。
    钓钓鱼,晒太阳,睡睡觉,算是这些年里,过得最为悠闲自在的一段时光。
    尤其是垂钓这事,杨方和老洋人这两个家伙,已经进入了痴迷的地步。
    以至于都开始研究起了钓法。
    什么春钓滩、夏钓潭、秋钓荫、冬钓阳,还有诸如涨水钓鱼、落水钓虾,或者小鱼跳,大鱼到。
    一套套的理论。
    听得陈玉楼都是哭笑不得。
    甚至都觉得这两个家伙生错了年代。
    要是放到后世,说不定能搏个钓王或者大师的名头,拍拍视频,开个直播,粉丝拥簇无数。
    哪里还需要为了一日三餐奔波。
    钓钓鱼就把钱给挣了。
    要知道,上一次他产生这种念头时,还是在昆仑身上。
    觉得他实在是生不逢时。
    只不过,两个钓鱼佬是生早了时代,而昆仑却是生晚了,若是放到冷兵器厮杀的乱世王朝,说不定都能凭着一身功夫,搏出个猛将的名头。
    但不得不说,凡事就怕认真。
    才几天功夫,两个人钓技也确实是肉眼可见的增长,尤其是老洋人,从一开始连杆都抛不明白,到如今轻轻松松鱼获无数。
    而这么痴迷。
    船上人也就遭殃了。
    现在闻到鱼腥味都有点应激。
    孙把头只能将吃不完的大鱼,做成腊鱼或者鱼干,阴干、熏制、盐腌以及酒酿浸泡,花样百出。
    但就算如此。
    再喜欢吃鱼的一帮人,都开始抵触抗拒。
    毕竟,谁能扛得住一天三顿鱼?
    偏偏,两个钓鱼佬一点自觉没有。
    每天忙完修行之事,便提上鱼竿去甲板上做钓。
    都不是上瘾,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边缘。
    关键这事还不好说,毕竟身处船上,也没其他事情好做,总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打坐入定,呼吸修行。
    那也不太现实。
    所以也就只能听之任之。
    这一日,大船绕过渝州城外,朝天宫古渡口,往前小半日功夫,一行人终于再次抵达兵书宝剑峡。
    距离他们上次来临。
    却足足已经过去了四个月。
    一行人推门而出,各自走出房间,走到了甲板上。
    孙把头带着几个儿子,将早早准备好的三牲、黄纸、香火以及案板,正冲着两侧绝壁上的悬棺祭拜。
    这一幕实在过于熟悉。
    当日他们经过时,船把头也是如此。
    对跑船人而言,逢山拜山、过水祭水,这仙人之棺,长眠于此,自然不能高声说话,胡言乱语,不然冲撞了鬼神。
    一行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只是静静地站在身后远处,看着孙家父子,一脸虔诚的祭拜祈神。
    等船只一路顺利穿过水流湍急、乱石暗涌无数的兵书峡,他们父子几个人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诸位见谅。”
    “都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咱这些人也不能乱来。”
    吩咐两个儿子撤去香案。
    将三牲礼畜收回。
    见几个人盯着这边,孙把头拱了拱手,低声解释道。
    “正常,哪里不拜神,做我们这行的同样不能免俗。”
    陈玉楼摆摆手。
    只是,听到这话,孙把头眼角却是忍不住轻轻一跳,嗫嚅了下嘴,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问道。
    “一直不曾听说。”
    “还不知道陈先生做的什么生意?”
    相处这么久,孙把头在几人面前,也没了一开始的诚惶诚恐,不过还是一如既往的尊敬。
    “杂得很,什么都做。”
    “无非就是药材茶叶、米面粮油。”
    见他一脸小意的样子,陈玉楼摇摇头。
    这还真不是睁眼说瞎话。
    陈家除了老本行倒斗,古玩行、成衣、米面、粮油、茶叶、药材各种铺子都有,大都是从他家借钱,结果无力偿还,只能将铺子典当过来。
    从他老头子那一代开始,陈家就在借着这些营生,试图洗白上岸。
    甚至一心想着。
    将陈家从倒斗江湖中摘出来。
    培养几个读书种子,到时候为商也好,做官也行,至少不用再和他们一样,满身的土腥臭味,在坟山地下当土耗子,做些见不得光的营生。
    只不过。
    就是他也想不到。
    陈玉楼接手后,这些年里,非但没有从倒斗行抽身。
    反而生意越做越大。
    不仅三湘四水,南下北上,诸多大城里,都有陈家的古玩行当。
    “那可真是大商家了……”
    只是。
    他随口说的几样,对孙把头而言,已经是可望不可即的高山。
    一时间,脸色间满是震撼。
    不说米面粮油,就是药材、茶叶,自古以来,哪一样是寻常人能够接触到的生意?
    “哪里。”
    “养家糊口而已。”
    察觉到他神色讪然,陈玉楼摇摇头解释道。
    同时,指了指身后过去的急流峡谷。
    “对了,孙把头,陈某走南闯北也去过不少地方,这大江周围,按理说一般都会修庙建观,供人拜祭,兵书峡怎么不见?”
    “这陈先生就不知了,兵书峡中并非没有庙观,而是据说当初峡中泥蛟翻身,山洪暴发,不知多少船只覆没,有一仙人遗蜕从棺中现身,将随身所葬的宝剑扔下,自此镇住山洪。”
    “所以,那些悬棺才被成为仙人之棺,兵书峡也叫做宝剑峡。”
    陈玉楼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回头望向已经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大峡谷,若有所思的道。
    “所以,其实并非无庙。”
    “仙人棺便是所奉之庙宇古观?”
    “是嘞。”
    孙把头咧嘴一笑,似乎说的兴起,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旱烟杆,不过刚提起,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将烟杆给重新别了回去。
    “无妨,孙把头随意。”
    陈玉楼一看就明白过来,他是怕抽烟会影响到自己。
    只不过,烟草叶子又非大烟,他自然不会抵触什么。
    别说川渝,湘西那边不少人种烟,以此为生。
    市井之间抽旱烟的人不在少数。
    听到这话,孙把头这才放下心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铅皮烟盒,从中捻了一缕烟丝装好,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
    他这几十年的老烟枪了。
    一天不抽上几口,混身都不舒服。
    “所以,不管是我们跑船的,还是当地山民,过水都会拜上一拜。”
    宝剑镇压走水蛟龙。
    陈玉楼暗自点了点头。
    类似的民间传闻,他其实听过不少。
    只不过,一开始他只以为兵书宝剑峡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峡谷西段,香溪到庙河之间,因为形如兵书宝剑而得名。
    除此之外,他还听过另外一种传闻。
    据说是诸葛亮,遗留兵书于此。
    也不怪孙把头这种说法少见。
    “原来是这样。”
    陈玉楼摇摇头,驱散脑海里的杂念。
    “按照眼下行程,把头估计,几天能到?”
    闻言,吐出一口长长烟雾的孙把头,暗暗琢磨了下,然后才伸出一只手,“怎么着也得个四五天吧。”
    “不过,陈先生要是急的话,连夜不停地走,两三天就能到。”
    “那倒不用。”
    陈玉楼连连摆手,而今的长江,可不是后世那般。
    水下急流暗礁,水势凶猛,船翻人亡的事情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上演。
    不然,船家的规矩忌讳为什么那么多?
    都是人命填出来的经验。
    夜里行船更是危险。
    何况,三五天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他还是等得起的。
    “安全为上。”
    “行嘞,老汉先去掌舵,再往前又是一段急水。”
    听到他这话,孙把头明显是暗暗松了口气。
    毕竟,真要连夜赶船,一个是危险,另一个人也扛不住。
    “好。”
    将烟盒与烟杆收起,孙把头一路往船舱下赶去,等到了头舱里,却发现负责掌舵的二儿子却是意外的精神。
    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疲惫。
    要知道,他这已经走了一上午,掌舵听着简单,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体力活。
    精神高度集中,不能出一点差错。
    所以最多几个钟头,他们就要轮换着来,就是怕出问题。
    “爹,我再开一段,您老坐着抽袋烟就行。”
    听到身后动静,掌舵的男人转过身来,眉眼和孙把头有着六七分的相似,见老爹要来接手,他只是摇头一笑。
    “你小子撞什么了?之前不是每次开船都嚷嚷着累,要换人,怎么这趟出门,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孙把头眉头微皱。
    几个儿子什么德行他哪能不了解。
    也就老大老实,从不喊累,这小子和老三都是偷奸耍滑的性格,至于幺儿,年纪还小,上船也没多久,还算勤快。
    “说啥呢,爹。”
    老二咧了咧嘴,“不过,您不说,我也好奇着呢。”
    “怎么说?”
    见他脸上露出一抹若有所思,孙把头抽出烟杆,在脚后跟上轻轻敲了几下。
    “这短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白天黑夜的都不知道累,浑身就像是有使不完的牛劲。”
    说到这,他迟疑了下,又补充道。
    “身上也没了往常的酸疼。”
    “爹,您说……这事会不会和陈先生他们有关系?”
    “别瞎说!”
    听到这话,孙把头差点被一口烟给呛死,吓得一激灵,赶忙回头看了眼,确认不会被外人听到,这才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小子是想害死你爹我?”
    这种话也能乱说。
    刚在甲板上,他可是打听到了。
    陈先生做的可是大生意。
    要不是包船,他们这种市井小民,可能一辈子都和他们没有交集。
    “怕什么?”
    见老爹瞪眼,老二缩了缩脖子,明显有些发憷。
    不过,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这离头上还隔着船板呢,那位陈先生又不是神仙,总不可能这么远也能听到。
    “爹,您就不好奇?”
    “这事情里明显透着古怪。”
    “不仅是我,老大和老三,我们几个私底下也聊起过,他俩身上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形。”
    老二还在低声说着。
    孙把头却没了刚才的气势,反而陷入了沉默当中。
    其实,他也有所察觉。
    从十来岁跟着老爹跑船,这都已经过去四十年,钱没挣下多少,但人却是落下一身的毛病。
    每逢阴雨变天,浑身就是入骨的疼。
    但这些天,走船过江,天气也阴雨绵绵,可他却一点都没感觉到。
    “难不成真是?”
    靠在墙壁上,孙把头默默地抽着烟,念头挥之不去。
    毕竟,都多少年的老毛病了,也找人看过,吃药正骨,但起效却是甚为微弱,就像给他方子泡酒的老医师说的,除非现在就回家好好修养,再不跑船,或许能够养好。
    只是一大家子人要养活。
    怎么可能放弃跑船生意?
    所以这事也就放了下来。
    对他来说,只要疼不死就行,咬咬牙忍住那股痛劲,熬过去了也就那么回事。
    这一趟行船下来,既没吃药也没静养,偏偏病痛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事情里确实透着古怪。
    “爹,您可问清楚了,要真是的话,咱们可能就是遇到奇人了。”
    “不说求个长生方,就是讨张符纸,能庇护咱家风调雨顺挣大钱也是好事啊……”
    见老爹虽然沉默着没说话,但明显是有些意动了。
    老二当即趁热打铁,继续道。
    “行了,舵给我,滚回去睡觉,还指使上你爹我了。”
    被老爹斥责,老二再不敢多言,讪讪的退开,将船舵交给他,自己则是一脸无奈的往船舱那边走去。
    他就是想不明白。
    又不是什么坏事。
    只要有万一的可能,或许就是他家翻身的一次好机会。
    老爹那人就是太过执拗。
    不过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腹诽几句。
    另外,相较于陈玉楼,他其实更倾向于是那位少有露面的道人,仙风道骨,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说不准就是得道高人。
    “孙二把头。”
    正低头琢磨着,忽然间,一道笑声从前方传来。
    老二下意识抬头,正好迎上一张笑吟吟的脸庞,以及一双通透清澈的眸子,仿佛能够看穿人心,他心头不禁重重一跳。
    “见……见过陈先生。”
    “这是换岗了?”
    陈玉楼淡淡一笑,冲着廊道前方挑了挑眉,借着散落下来的天光,还能看到孙把头那道佝偻苍老的背影。
    “是,是啊,前边是段急流,老爹不放心,让我回去休息。”
    避开陈玉楼的眸光,老二低声道。
    “那行,陈某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让开半步,老二当即松了口气,拱了拱手,然后跟他错身走过,快步往自己住处跑去。
    而目送着他离开的陈玉楼。
    眼底则是始终透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位孙二把头,性格虽然圆滑了点,但不得不说脑子转的够快,人也聪明,竟然这么快就想到了他们身上。
    几人身上的变化。
    其实,还真与他们几个有关。
    准确的说是和他。
    这段时日,他修行时,特地将文始真人所传的那只香炉取出,借此入定。
    其中三枚道香燃烧,青烟渺渺,笼罩船舱众人。
    不仅对鹧鸪哨几人大有裨益。
    于普通人而言,得闻一口青烟能祛百病,强身健体,亦是小事。
    这也是为何,孙把头旧疾不复,他们几个人即便熬夜忙碌,也没有半点疲惫困倦的缘故。
    收回目光。
    陈玉楼又看了船头正掌舵的孙把头一眼。
    若他真是求上门来,随手画上一张破邪镇煞的道符倒也不算什么。
    至于。
    刚才爷俩所说的长生方,那他真没有。
    毕竟连他都还在苦苦挣扎。
    随行一场,些许香火就算缘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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