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陈家庄一扫往日的寂静,整座庄子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就连湖泽上都被放了无数的莲花灯。
    火光闪耀。
    看上去就如一池金沙,煞是漂亮。
    除了是庆贺掌柜的安然归来外,也是因为社日将近。
    要不是天色太晚,时间上来不及,以鱼叔的性格都打算去县城请戏班子了。
    但就算如此。
    湖边观云楼上仍是喧闹无比,连过年才点燃的大宫灯都已经挂上,在夜色中恍如一轮月亮,映照的湖上波光嶙峋。
    今夜一行人尽数到齐。
    鹧鸪哨师兄妹三人、杨方、周明岳、鱼叔等四位上一代长辈、拐子、昆仑、红姑娘以及白猿。
    捧着金灯玉盏的女孩,来往于楼间。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一个个笑意莹莹,光是看着都让人心情舒畅。
    足足数十道菜,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的送入席间,涵盖川、湘、陕以及淮扬等四五种菜式。
    当然,酒水更是琳琅满目、取之不尽。
    因为陈玉楼好酒,鱼叔这些年从四处网罗了不少好酒,藏在酒窖里头,洞藏数年,甚至有不少在外面都已经绝迹。
    即便早就知道陈家富裕,乃是湘阴第一望族。
    但此刻坐在席间,杨方一张脸上仍是难掩震撼惊叹。
    都说五鼎主之家,钟鸣鼎食。
    他以往从来没有一个明确概念,今日也算是长见识了。
    至于鹧鸪哨三人。
    虽然同样有些拘谨,但好歹来过数次,比起他来算是平静了许多。
    “来,诸位。”
    “老夫代少爷,请诸位满上,今日庄子热闹,老头子也高兴,先干为敬!”
    鱼叔见惯了这种场面。
    加上少掌柜,刚从外面一路奔波赶回,他便做主站起身来,端起一杯酒水,谈笑间,仰头一口饮下。
    “鱼叔慢点喝,年纪大了,这种小事交给我们这些晚辈来就好。”
    见老爷子老当益壮。
    拐子笑嘻嘻的扶着他坐下。
    生怕他喝多了。
    庄子上下,无论年纪还是资历,鱼叔都是最高的一辈。
    他老爹当年带着一大家子人南下避祸。
    途径庄子时,也是鱼叔做主收留。
    不然哪有他今朝一日。
    最关键的是,鱼叔性格温和,从不倚老卖老,不管是对他们这些家中伙计,还是投靠庄子的那些佃户,说话都是和和气气。
    几乎从没听说,他和谁红过脸。
    “你小子……”
    鱼叔摇头一笑。
    不是他不服老。
    到了他们这个岁数,明显能感觉到精气神大不如从前。
    身子骨里的旧疾也慢慢压制不住。
    同一辈的老伙计们也渐渐离开。
    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
    但托少爷的福,去年在瓶山采了不少宝药回来,都是外边见不到的秘药灵物,担心他一介老头子哪天撑不住,非要送来不少大药炼制的丹丸。
    不得不说。
    那些药还真是有用。
    服用过后,旧疾不复,连身子骨都松散了不少,越活也年轻了。
    至于少掌柜,回来的时间虽然不久,但他是他亲眼看着长大,对他再熟悉不过,但今夜,鱼叔却发现自己已经愈发看不透他了。
    只是坐在那,便有种岳峙渊渟的宗师感。
    另外几位亦是如此。
    他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对他而言,自己就是陈家一头老狗,能看到少爷顺顺利利就好。
    “来来来,我们几个老家伙喝。”
    笑着看了眼身侧的老七等人。
    鱼叔也不争什么。
    他们年纪大了,桌上又都是年轻人,确实也说不到一起,言语多了,反而会让他们心生尴尬。
    “来。”
    几个老辈子凑一起小酌。
    见状,拐子也不废话,一把搂过旁边杨方的肩膀。
    早就注意到他有些放不太开。
    “不都说你小子性格最傲,怎么吃个饭还拘束上了?”
    替他将身前杯盏倒满酒水,拐子咧嘴一笑,“掌柜的说了,不醉不归,今晚大门锁死,一个都不准跑。”
    “你小子又在胡编乱造。”
    陈玉楼何等明锐,又岂会听不到这话。
    见他拿着鸡毛当令箭,嘴角不禁抽了抽,笑骂道。
    “掌柜的,这也不能怪我啊,您不知道这段时间多忙,要不是今晚有空,拐子我怕是再有半个月都沾不上一点酒腥。”
    花玛拐摊了摊手。
    他这还真不是在抱怨。
    自从他们几个率先带人返回庄子。
    前后近一个来月时间,他日夜不停的忙着清点明器。
    西域一行,挖了三座古城,再加上精绝女王的王陵大墓,收获可以说惊人无比,几乎超越了历代数年之和。
    而西域三十六国,位于丝绸古路上,连通内陆和中亚诸国商贸。
    明器跨越年代之久,类别甄别之杂,难以想象。
    为此,特地从各处古万行里征调回来二十多个掌眼师傅,但就算如此,前后一个多月时间,也只勉强清理出了个六七成。
    想要全部分门别类,一一入库的,至少还得大半个月。
    搬金楼已经许久不曾开市。
    也该让江湖动一动了。
    不对……
    这念头才起,握着酒盏的花玛拐忽然一下怔住。
    作为陈家名头最大的古董铺,搬金楼在业内名望之大,北至关外,南下港城,甚至前些年还会引来无数外国人。
    这就是陈家的金字招牌。
    只要发出了邀请信,谁不知道,绝对会有好东西出炉。
    是以,不知多少人等着搬金楼开市。
    只不过,按照往些年来看,长则十年半年,短则三五年,搬金楼方才开门一次,去年才开了一次,这再开的话会不会间隔的太短了。
    但是……
    从目前收拢归类出的明器看。
    三鼎之上的东西已经不在少数。
    而且加上极具西域风格,比起往些年丝毫不差。
    再开一次,也未尝不可嘛。
    “得,今天高兴,确实不醉不归。”
    陈玉楼摇摇头,他自然不是真的训斥什么,若不是拐子,自己也不会那么轻松。
    “掌柜的,我也敬你一杯。”
    说话间。
    坐在一旁的红姑娘,眸光闪烁,眼神涟涟。
    当日在汉中古城一别,转眼一个多月,这段时间对她而言,简直是度日如年,虽然知道以掌柜的如今实力,整座江湖也没几个人能够伤到他。
    但如今世道这么乱。
    军阀割据,到处都在打仗。
    万一有不掌眼的惹到了掌柜,到时候伤着病着。
    他们一行人里,又都是大老粗,没个人照顾,因此她整日心急如焚,只能祈求神佛保佑。
    如今见到掌柜的安然无恙。
    心中一块石头也总算是落了地。
    “还有我,陈大哥。”
    闻言。
    一直不曾说话的花灵,也是笑吟吟的仰起小脸。
    才时隔一个多月不曾见面。
    比起印象中,那个稚气未脱的小道姑,如今的她,似乎成熟了几分。
    青丝如瀑,身上道袍也换成了一件齐胸襦裙,颜色偏青,看上去就像是山水画中走出的古代少女。
    饶是陈玉楼,有那么一瞬间,眼神里都忍不住闪过一丝惊艳之色。
    就像是养在深闺里的大家闺秀,走出房门的那一刻,给人的感觉实在无法用简单的文字去形容。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花灵脸颊不由一热。
    握着玉盏的葱白手指上,都像是染着了一层绯红。
    “花灵师妹进展好快,道基已成,看来大道不远了。”
    陈玉楼淡淡一笑,拿起身前的酒盏,和两人轻轻碰了下。
    原本还偷偷看向这边的几人。
    一听这话。
    脸上顿时露出一抹震撼。
    当日昆仑山祖龙顶,借着龙丹灵气,她才堪堪筑基,这才过去多久,竟然就已经道基稳固么?
    不但老洋人,就是身为大师兄的鹧鸪哨,也是难掩惊叹。
    早知道师妹天赋在他们三人当中最高。
    但修为精进之快,还是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为她高兴的同时。
    内心深处也不由生出几分急迫感。
    一行人中,他年纪最大,当日建福宫一行,按照行崖道人的说法,修行与练武,其实本质上如出一辙。
    年轻时,趁着气血旺盛,一鼓作气。
    之后水滴石穿,厚积薄发,方才是最好的路径。
    “哪有……”
    花灵并不太喜欢这种万众瞩目,她更愿意的是默默修行。
    突破晋升,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甚至连每天在一起的红姑娘都没说过。
    没想到,还是被陈大哥一眼看破。
    “修行提升是好事。”
    “别人想到这一步还做不到呢。”
    见状,陈玉楼摇头一笑。
    “顺水推舟就好。”
    “花灵师妹,你这话说的可是要得罪人了……”陈玉楼耸了耸肩,指着不远外瞠目结舌的杨方和老洋人。
    “没,师兄,还有杨方大哥,我真没有那个意思。”
    原本还低垂着脑袋的花灵。
    一听这话,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慌乱,小声解释道。
    此景一出。
    众人顿时相视一笑。
    花灵还是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
    “来来来,喝酒。”
    “今日必须不醉不归,明天……再努力修行。”
    “哈哈,我也这么想的,今夜饮酒明日奋起直追。”
    一众人不再纠结于此,各自端起酒杯,酒桌之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渐渐放开的杨方,再没有之前的拘束,就差拉着拐子和老洋人斗酒了。
    比起几个年轻人喜欢热闹。
    他就要沉静许多。
    只偶尔和鱼叔他们几个老前辈喝上一杯,大多数时间里,都是自斟自饮,笑吟吟的看着欢呼雀跃的众人,嘴角不由勾起一丝弧度。
    明明年纪也不大。
    但心态似乎已经偏向于老人家了。
    “少掌柜,夜深了,我们几个老家伙就不留下打搅你们的兴致了,还是早点回去关门睡大觉咯。”
    等到夜深人静。
    庄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鱼叔几个人也都已经喝好,也没闹出太大动静,只是侧身低声说了一句。
    “也好。”
    “鱼叔,我送你们下楼,正好有点事情想要问问。”
    陈玉楼点点头。
    这几位都是当年跟着老爹一起打天下的前辈,或多或少身上都带着伤,像老七叔更是折了一只手。
    年纪大了,精力也远不如杨方那帮年轻人。
    只想着早些躺下休息。
    “好。”
    鱼叔并未喝多,此刻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几人起身,从身后绕过,随后才沿着楼梯一路下去。
    一直目送老七叔几人各自离去后。
    观云楼外,就只剩下他们一老一少,陈玉楼指了指不远处的湖边,“鱼叔,陪我走走?”
    鱼叔哪里会拒绝。
    躬身走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湖边漫步而行,今夜其实月色不错,只不过湖上光景被楼上那盏大宫灯掩盖。
    “这半年,湘阴地界上一切平稳吧?”
    “回少爷话,安静的很,有常胜山坐镇,三湘四水翻不起风浪,哦对了,罗老歪那小子来过几次,说是要拜见少爷,不过被我打发走了。”
    陈玉楼已经许久不曾听闻罗老歪这个名字。
    一时间,还真忍不住生出几分好奇。
    “他来做什么?”
    对于罗老歪,陈玉楼一直以来都是冷处理。
    只要他不作死,老老实实待在他的鹅头山,不说混出什么样子,至少在陈家地盘上,能够安然无虞。
    但自从那次,被他一手剑术斩湖吓破胆后,罗老歪再不敢动歪心思。
    上一次得到他消息。
    还是听说他带人去了铜鼓山,想着学他陈家发丘起家。
    只不过心思太大。
    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夜郎王墓上去。
    “那小子嘴严的很,只说是发现了什么东西,想要献给少爷。”
    鱼叔向来瞧不太上罗老歪。
    只不过,以往少爷和他称兄道弟,那小子脸皮又厚,总来庄子上打秋风,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如今,少爷与他分割,他更是懒得理会。
    不是看在以往一点面子上。
    他都不会出面。
    “铜鼓山,发现好东西?”
    “难不成那小子运气这么好,真被他瞎猫碰到死耗子,进了王墓?”
    陈玉楼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古怪。
    “那就不清楚了。”
    “不过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那东西似乎大有来头,一直说只有少爷这样的大人物才能镇得住。”
    鱼叔轻声回应道。
    “行,哪天有空,让人去一趟鹅头山,让他把东西送来庄子里。”
    陈玉楼对此并未抱上太多希望。
    罗老歪手底下工兵营什么水平,他还是有数的,连秦岭里那些土夫子都不如。
    纯粹就是靠生挖硬刨。
    当初鹧鸪哨师兄妹三人,在十万大山里那么多年,最后都无疾而终。
    凭罗老歪想破王墓,这辈子都不太可能。
    “是。”
    鱼叔当即应承下来。
    “对了,鱼叔,去年我临走前,交待您的那件事,做得如何了?”
    摇摇头不再多想。
    陈玉楼转而说起了正事。
    而鱼叔明显也早就猜到他是为了此事而来,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回少掌柜,君山岛那边年前我就派了人过去。”
    “原本是被一帮洞庭湖水匪占据,那帮人常年在水上讨生活,水性极好,来去无踪,几乎个个手里都有命案,在官府那边挂了名字。”
    “手上还有几条枪,打家劫舍,沿途过水的船都抢。”
    “伙计登岛后,先是接触了下,不过那帮人强横惯了,一点没把陈家放在眼里,所以……”
    鱼叔说到这。
    那双苍老的脸上忽的闪过一抹笑容。
    “他们就都被我送到水下喂鱼了。”
    听到他这话。
    饶是陈玉楼心头都忍不住一动。
    陈家上上下下,都觉得这老头性格温和,但也只有老七叔他们几个老一辈的人知道,鱼叔手段何等凶狠。
    不狠,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不凶,又怎么打得下如今这么大一片地盘?
    只不过如今他年纪大了,江湖上已经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头。
    那帮水匪惹谁不好,去触他老人家的霉头,死了也算是为民驱害了。
    “如今呢?”
    “一支五十人的队伍,就在岛上坐镇。”
    “君山已经清好,少掌柜随时都可以登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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