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在每天的这个点都会开始收敛,连稻田里吹来的风都带上了些许凉爽。
    李追远朝着稻田方向,闭着眼,认真深吸了好几口气。
    “小远侯,咋了,太爷身上有味儿?”
    “不是的,太爷,我在闻稻香。”
    “哦,那闻到了么?”
    “闻不到,和文章里写的不一样,他们说稻香可好闻了。”
    “傻孩子,你时机不对,等施肥或者打了农药后,你再闻,我敢保证,那味儿肯定老冲了!”
    “太爷,你在逗我。”
    “哈哈哈。”李三江扭了扭脖子,继续背着孩子沿着田埂路走着,“现在它们是没什么味儿,但等收割了,晾晒了,脱壳了,蒸出米饭打出米糕,上头窜着热腾腾的白气,那香味儿,可不就大老远就能闻到了么?”
    “太爷,你说得对。”
    李三江停下脚步,转身也看向了稻田:“其实吧,你看的文章上写的那些,也不算错。咱农户人家,看着田里庄稼长得好,仓里有谷锅里有米,不用担心挨饿,这心里踏实了,随便往哪儿一站,闭着眼吸一口,那都是甜滋滋的。”
    “懂了。”
    “不,你不懂,小远侯啊,你没真的挨过饿,是没办法真的懂那种感觉的。咱们呐,能放开肚皮顿顿吃到饱,其实也没多少年。
    不过,再怎么样,都和解放前没法比。”
    “嗯?”李追远诧异地问道,“解放前,人们都吃得饱饭么?”
    “是啊,解放前,是个人都能吃得饱饭,没人挨饿。”
    “太爷,你说的好像不对。”
    “因为牲口不算人啊。”
    “啊?”
    “小远侯啊,解放前,你太爷我啊,也是闯过上海滩的。”
    “那太爷你认识许文强么?”
    “许文强是谁?不认识。你太爷我当年是坐船去的,方便得很,毕竟咱南通和上海就隔着一条江嘛。
    那时候想着,大上海啊大上海,找活计肯定更容易些,再怎么样都比在家里给地主种田要好。
    也是运气好,刚到那儿,就马上找到了活儿干。”
    “太爷找的是什么活儿?”
    “背尸队。”
    “太爷是进殡仪馆工作的么?”
    “呵,那时候是有殡仪馆的,但普通人哪能去得那个地方,前脚横着抬进去了后脚就得诈起跑出来,死不起哦。
    太爷我是进的背尸队,那时候市政府拨点款牵头,也有些富商捐款,工作就是……每天大清早地收尸,把那些大街上、巷弄里的尸体背起来,送到附近义庄去处理。
    光景好的时候,还能有几口捐送的棺材放放,可不是一人一口棺哦,是很多个人挤在一起,一口棺材被塞得那叫一个满满当当。
    太爷我还记得有次,好多个像你这般大的伢儿被收了过来,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被塞进去。
    唉,晃不动,也晃不动。
    知道啥意思不?”
    “是棺材太沉外头晃不动,里头塞得太紧卡死了,也晃不动么?”
    “对头。这还是光景好时才有个棺材,光景不好时,那一具具尸体也就拿个草席卷一下做个收拢,来不及烧也来不及埋时,就往郊外乱葬岗一丢,便宜了野狗。
    要是到了冬天,嚯,好家伙,那真是累死个人啊。
    一大早上街,能瞧见不少拖家带口紧挨在一起的,冻得梆梆硬。
    小远侯啊,那可是大上海啊,那时候就是大城市了,老有钱了,那里随便一个人,松个指缝随便漏下一点儿,都够一大家普通人嚼谷的了。
    可你太爷我,真的是全年从年头忙到年尾,活儿多得干不完,根本就干不完。
    那时候我就在想啊……
    明明街上开着那么多的洋汽车,明明就在那十里洋场,抬头都是舞厅剧院大楼,进出的都是穿着洋装的老爷打扮富贵的阔太,可就在那墙缝间巷子里,每天都能收到饿死的人。
    想了很久,太爷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两条腿走路的,可只有那一小撮人才算是人,其他人……不,其它头,都是它娘的贱命牲口。
    咦,不对,牲口也值钱哩,挨饿时还会被塞一把草料呢,可他们,连一片棺材板都不配,死了能被收尸也是因为上头觉得影响市容。”
    李追远稍微用力搂住李三江的脖子,将自己的脸贴在太爷的后背上:“那太爷就是在那会儿,学会的本事么?”
    “算是吧,那时候背了一天尸首,也就只混个当天温饱钱;现在,捞一具上来,就能让我吃香的喝辣的好一阵子了。
    还是解放好啊,人终于是人了,也变值钱了。”
    “我爷也说过,小时候给地主家当长工被用鞭子打呢。”
    “听汉侯放屁,他毛刚长齐咱这儿就解放了,那些个地主也都被……哎,小远侯,你说的不是汉侯?”
    “是北爷爷。”
    “哈哈哈,京里的那个你爸的爹?”
    “嗯,他说过,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他当初也不会跟着队伍走闹革命了。”
    李三江脚下忽然一顿,侧过头看向身后的孩子:
    “啥?”
    “怎么了?”
    “你那个北爷爷,打过仗?”
    “嗯。”
    “还活着不?”
    “活着。”
    “先打的鬼子不?”
    “后来才打的。”
    “啧,啧啧啧!”
    “咋了,太爷?”
    “小远侯啊,你和你北爷爷关系好不?”
    “逢年过节时,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回去吃饭。”
    “平时呢?”
    “不去。”
    “啊,就不走动了?”
    “北奶奶和妈妈关系不好呢。”
    李三江:“……”
    “大伯他们和北爷爷北奶奶他们住一起,妈妈、爸爸和我住外面,妈妈不准我去北爷爷那里,连爸爸偶尔回家也是偷偷地,不敢让妈妈知道。”
    “这兰侯,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
    李三江很不理解,他当然清楚婆媳之间闹矛盾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那也得分婆婆啊!
    这样的公婆,你不好好巴结伺候着,还想啥呢?
    但转念一想,李三江忽又觉得这好像还真是李兰会干出的事儿。
    一屋子老实巴交的泥狗蛋儿里,忽然冒出了个金凤凰。
    要不是李维汉的祖坟和他祖坟在一起,他真会怀疑李维汉家祖坟着火了,冒青烟都不够。
    那丫头小时候嘴甜乖巧,惹人喜爱,稍长大一点后,能把她四个哥哥训得怕她,村里头再不着调的闲汉再嘴碎的婆子也不敢拿她开荤,她一个眼神过去,明明脸上带着笑,却能让人心里一哆嗦。
    记得那年她把对象带回家,汉侯和桂英拘束得紧不好意思看人,他李三江可是见过世面的,盯着上下瞅了许久,还主动上前唠过;
    那时候他就注意到,那男的在兰侯面前,被规训得只有小鸡啄米点头的份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白嫩面相的男的是哪个刚被人贩子拐进村儿的可怜媳妇。
    李三江也是知道兰侯离婚的事,要不然小远侯也不会被暂时放这里,搁往常,男女离婚,大家情感倾向上都会先站女的那边,不过兰侯离婚……李三江心里居然有点同情那个男的,居然能忍了十多年,不容易啊。
    “小远侯啊,你是改姓了吧?”
    “嗯。”
    “唉。”
    李三江叹了口气,离就离了,你居然还把伢儿姓给改回来了,不改姓就算离了,那小远侯还算是那家的伢儿。
    “小远侯,听太爷一句劝,等你回京里后啊,多找机会和你北爷爷北奶奶亲近亲近,懂么?”
    “不去呢。”
    “你这伢儿听话,太爷不会害你。”
    “不能去呢,去了妈妈会不开心。”
    “你……”
    “妈妈不开心的话,就不会要小远了。”
    “唉……你这话说得,你们是母子,你妈妈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喜欢你的。”
    “不会的。”李追远声音很低,却很肯定,“让妈妈不高兴了,她就不会要我了,我懂她。”
    李三江只得换了个话题:“小远侯啊,你作业带着了么,明儿个让你奶把作业和书带回来。”
    “我没带回来呢。”
    “哈,你倒是个小机灵鬼,故意不把书带回来,暑假就能可劲儿地在乡下玩儿了,对吧?”
    “嗯,好好玩。”
    “还是得好好念书上学,这样以后才能过得更好,等过了这几天,让你姐英侯来给你补补课,你好好跟她学。”
    “好。”
    “这才乖嘛。”
    爷孙俩一路聊着,走到了一条河边,河旁是农田,顺着沿河的小路向里走了一段,走着走着,豁然开朗。
    李三江家的坝子,足有李维汉家的数倍宽敞。
    三栋房子,中间一栋坐北朝南,是新盖的二层楼,但和翠翠家四方正的建筑风格不同,李维汉家的新房子很宽,从东延到西,是个大长条。
    不过虽有二楼,但二楼上只有几个单独房间,像是一个大平台上就摆了几块积木。
    新房左右两侧是两间平房,各自对着。
    “太爷,你家好大啊。”
    “那可不。”李三江语气里带着骄傲。
    他除了捞尸外,还做扎纸生意,这就需要宽阔场地来堆放原料和成品,除此之外,他还兼做桌椅盘子的出租。
    附近谁家要办红白喜事儿,都得从他这儿租用,费用虽说不高,可他毕竟早已收回成本了,现在这就是个稳定下蛋的母鸡。
    所以,他新房一楼相当于个大仓库,二楼也就修了三个房间,空荡得跟天台似的,他反正无所谓,独身一个,够住了。
    李三江将李追远从背上放下来,牵着他的手走进中间的屋,在里面看,更觉空间之大,跟个小厂房似的。
    西侧那一半整齐堆叠着桌椅,一个个大篮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各式餐盘碗碟;
    东侧那一半林立着纸人、纸屋、纸马……李追远还看见了一辆纸做的桑塔纳。
    一个和自己母亲年纪相仿打扮朴素的妇人正在涂色,她左手拿着颜料盘右手拿着毛笔,下笔很快很流畅。
    女人察觉到来人,转身看过来,目光在李追远身上打量了一下,问道:
    “叔,这孩子是谁啊,长得好白嫩。”
    “婷侯啊,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曾孙,叫李追远。追远,这是你婷侯阿姨。”
    “婷阿姨。”
    李追远觉得这辈分好像有点不对,不过在没亲族关系的人面前,本就是各论各的。
    “哎,乖。”刘曼婷放下东西走了过来,弯下腰,双手摸了摸李追远的脸,“真可爱。”
    李追远往后退了半步避开,脸上露出腼腆的笑。
    “叔,你以前可没带小孩过来玩。”
    “哈,以前也没小孩敢到我这里来玩。”李三江从兜里掏出烟,“婷侯啊,这伢儿得在我这里住一阵子,你帮他上去收拾一下屋子,哦,对了,小远侯,你一个人睡一个屋子怕不怕?”
    “不怕的,太爷。”
    “嗯,没事,反正太爷就睡在你隔壁,呵呵。好了,婷侯,交给你了,我先去上个瓷缸。”
    李三江点着烟走出去上厕所了。
    “来,小远,跟阿姨上楼。”
    一楼堆放的东西实在是太多,连楼梯口都被遮挡了一大半,第一次来的人还真不太好找。
    李追远注意到楼梯口这儿居然还有继续向下台阶,问道:“婷阿姨,这下面还有一层?”
    “对,下面有个地下室,和这里一般大。”
    “放的也是一样的东西么?”
    “不是,都是你太爷的东西,你太爷舍不得丢,特意挖了一层,就为了存放它们。”
    “哦,是这样啊。”
    “还有啊,小远,阿姨我叫刘曼婷,你以后就喊我刘姨吧。”
    “刘姨你不是本地的?”
    “不是,阿姨是外地来的,给你太爷做扎纸小工。”
    “就刘姨你一个人么?”
    “阿姨爱人也在,租种了你太爷的田,然后平日里也会一起做帮工,扎纸送桌椅什么的;他应该快下田回来了,等见了面你可以叫他秦叔叔。
    另外,阿姨的女儿和婆婆也在这里,就你进来时看见的东边那个平房,我和你叔叔住西边。
    阿姨全家都在这里,靠给你太爷干活讨生活哟。
    搁解放前,我们都得喊你一声小少爷哩。”
    许是来时路上刚听了李三江讲的背尸队的事,李追远现在对这个玩笑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地摇头道:
    “那是封建糟粕。”
    “咦?”刘曼婷愣了一下,这种词儿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确实很让人诧异。
    “刘姨,你就叫我小远吧。”
    “好的,小远。听你太爷说起过你,你是从京里回来的吧?”
    “嗯,是的。”
    “在这儿住得习惯么?”
    “习惯,这里很好。”
    “不觉得枯燥无聊么?”
    “不,这里好玩的东西很多。”
    “那挺好的,阿姨每天给纸人上色,手都画发麻了。”
    “阿姨画画很好呢,很专业。”
    “什么专业啊,阿姨是赶鸭子上架才描这个的,哪懂得画画。”
    可是,你拿调色盘和画笔的姿势,和美院的老师一模一样。
    “小远想画的话,可以帮阿姨哦,上色其实不难的。”
    “好啊。”
    自打回老家以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和人全程用普通话交流,不再是那么多南通方言和那么多的“侯”。
    就算是自己那些上了学的兄弟姐妹们,也只是一开始帮自己“翻译”时用普通话,扭头他们自己说话就自然又变回了方言。
    来到二楼,刘曼婷打开一个房门,里头陈设很简单,一张老式床和一个衣柜,除此之外,连一个凳子都没有,但里头很干净,应该经常被打扫。
    “小远啊,你就住这儿,你太爷就在你隔壁。你先在这儿待会儿,我给你把脸盆、帕子和痰盂拿过来。”
    “辛苦你了,刘姨。”
    “这孩子,真有礼貌。”
    刘曼婷出去了,李追远环视了一下自己的房间也走了出来,实在是……也没什么东西好看的。
    二楼就是个大露台,三排晾衣杆立在中央,四周没阳台也没护栏。
    走到靠边的位置,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前方的坝子,远处则是小河和农田。
    李追远觉得,这里可以摆张椅子,坐在这里发呆肯定很享受。
    不远处田埂上,一个中年男人扛着锄头正往这里走,男人很高,白背心不能遮挡的地方,可以看出清晰的肌肉,在夕阳余光下,很有光泽质感。
    他应该就是刘姨的丈夫,秦叔叔了。
    看来秦叔叔,以前也不是种地的。
    庄稼人虽说普遍力气不小,但因为饮食等生活习惯缘故,很少有能长出这种虎背肌肉的,通常都是那种精瘦。
    目光下移,看向左侧。
    “嗯?”
    先前进来时因为坝子上的柴堆遮挡住了视线,所以没能看见东侧平房的门,现在站在高处,看见了。
    平房中门里头,坐着一个和自己年纪一般大的小女孩。
    她上身是红色的绣衣,下身是带白纹路的墨色裤子,头发梳了一个发旋,脚上则是一双浅绿色的绣花鞋。
    这一身衣服很复古,没有一点现代元素,却一点都不显老气。
    因为这不是家里母亲扯块布给自家闺女随便做的衣服,她衣服上的细节感十足,肯定花费了不少人工和心思,并且整体搭配很和谐,穿出了一种大家闺秀的端庄。
    最重要的是,女孩面容白皙,眉如新月,虽是瓜子脸却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婴儿肥,她就像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你根本无法从里面找出哪怕是丝毫需要更改的地方,仿佛任何的多此一举,都是一种亵渎和罪过。
    此刻,她人坐在门槛内的板凳上,双脚放在门槛上,正目视着前方。
    夕阳下山前的最后一抹倔强,将一条光影线拉出,正好横在了屋前门槛,正是她脚踩的位置。
    李追远低下头,一直盯着人家看是不礼貌的行为,虽然……她真的很好看。
    她应该就是刘姨的女儿吧。
    再抬头看过去时,发现对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目视着前方。
    按理说,自己站在二楼高处,这么大一个人,还看着她,她应该也有所察觉才对,至少,会瞥自己一眼。
    难道是发呆太入神了?
    李追远举起手,挥了挥,他确信自己这个动作肯定能引起对方的注意,但是……没有。
    女孩依旧坐在那里,脚踩在门槛上一动不动,没抬头,没扭头,甚至都没眨眼睛。
    难道是个盲人?
    李追远开口喊了声:“你好呀。”
    女孩依旧没反应。
    还聋哑了?
    李追远心里升腾起一股浓郁的惋惜。
    这个年纪的孩子,心里很干净纯粹,还不存在成人男女的思维,哪怕是李追远,也是一样。
    他就是单纯的心痛,如果眼前这女孩子身有残疾的话,就如同美好的事物被硬生生划割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无论男女,是个人,都会感到深深的遗憾。
    “小远。”
    刘姨的声音自后方响起,她走到李追远身边,笑着说道:“小远啊,她是阿姨的女儿,秦璃。”
    李追远点点头。
    “好了,小远,先进屋,阿姨帮你把东西摆整好。”
    李追远微微有些意外,因为刘姨只介绍了她女儿的名字,没有后续,一般来说,应该问一下年纪分一下哥哥妹妹,再加一句:你们以后可以一起玩。
    东西不多,规整摆放好后,刘姨拍了拍手,说道:“厕所在一楼后头,你晚上可以在屋里用痰盂。”
    “好的,我知道了,刘姨。”
    “那阿姨就去做饭了,做好了喊你。”
    “嗯。”
    再次走出房间,重回二楼天台,李追远的目光不觉再次看向那里。
    女孩依旧是先前那个姿势,依旧是目视前方,她就好像被定格在那里,从未动过。
    这时,他看见秦叔叔走到门槛前,在女孩身前蹲下,对着她温柔地说话。
    可自始至终,女孩还是那个姿势,连余光都没分出来一丝到自己父亲身上。
    给人的感觉就是,她虽然在那里,却并不和这个世界有任何感知接触。
    秦叔叔察觉到了李追远,他挥了挥手:“你好啊,小朋友。”
    李追远回应:“叔叔好。”
    “小远侯,下来吃饭了!”李三江的声音自楼下传来。
    李追远有些意外,这么快的么?
    下了楼,在一楼纸人之间的空档里,两张方木凳被并到一起当餐桌,上面摆放着一盘卤猪头肉、一盘卤猪耳朵、一盘凉拌海带和一盘油炸花生米。
    怪不得准备得这么快,应该全是白天从集上买回来的。
    “坐。”李三江打开白酒瓶盖,给自个儿满上一大杯。
    李追远在他对面小板凳上坐下来,看着面前这一大碗高高堆出的米饭。
    “太爷,我吃不了这么多。”
    “呵,太爷当然知道。”李三江笑了笑,“你先吃,剩下的是我的。”
    “哦。”
    李追远开始吃饭。
    李三江把酒杯递过来,问道:“小远侯,要不要喝一点?”
    李追远摇头:“小孩不能喝酒。”
    “对,这才对嘛。”李三江也就逗个乐,杯子拿回来抿了一大口,又连续夹起好几颗花生送入口中,“在汉侯家,没这些好菜吧?”
    “奶奶做的咸菜,也很好吃。”
    “呵。”
    李三江将一块猪拱嘴夹到李追远碗里,
    “你爷爷奶奶傻,非惯着那帮崽子,要你太爷我说啊,管了儿子这一辈就够了,还得管孙子辈,他娘的人这大半辈子,就尽是做子女的奴才了。
    其实啊,你爷爷家要没有那么多孩子那么多张嘴,也不用喝稀的,他也能每晚搞点小酒。”
    李追远默默吃饭,没接话。
    “你不一样。”李三江摆摆手,“你妈是给了钱的,你那帮伯伯们才是真的白眼狼,一帮没脸没皮的玩意儿。”
    李追远继续吃饭。
    “汤来了。”刘姨端来了一海碗丝瓜蛋花汤,放在了木凳上,“你们吃着。”
    然后,她就走了,李追远这才知道,原来刘姨一家不和太爷一起吃饭。
    “小远侯啊,有件事太爷得提醒你一下,你以后住这里,其它地儿都能溜达,就那东屋,别去。”
    东屋,就是那个女孩坐的位置。
    “为什么呀?”
    “婷侯的闺女在东屋。”李三江用筷尾戳了戳自己脑门,“那小丫头这里有毛病,你别去凑近她,到时候被她抓伤咬伤了就不好了。”
    抓伤咬伤?
    李追远很难想像,那个叫秦璃的小女孩,会和这些行为连系到一起。
    “别不当真,她家前年刚住我这里时,我还拿糖给那丫头,谁知道刚把糖放她手里,她就一把将糖甩了,然后像是疯了一样冲我身上抓挠咬,死倒都没她那么凶。”
    “我知道了,太爷。”
    真好,原来她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
    “嗯,吃饭吧,吃好饭,太爷给你坐斋。”
    李追远先吃好了饭,放下筷子,李三江也就顺势结束喝酒,将饭碗拿过来扒饭。
    厕所在房背后,李追远先走了出来在坝子上绕行,恰好看见那个小姑娘被一个老奶奶牵着站起来,走到里面的饭桌前。
    她应该就是刘姨的婆婆。
    在这位老奶奶身上,李追远仿佛看见了自己北奶奶的影子,都有一股雍容和优雅。
    小女孩坐在餐桌边,没有拿起筷子,老奶奶就在旁边不停小声劝说着。
    等李追远上完厕所折返回来时,看见小女孩开始吃饭了,她只吃自己碗里的,老奶奶拿个小碟子给她夹菜。
    他能注意到老奶奶的眼角余光在自己身上扫过,但她并未对自己打招呼,李追远犹豫了一下,也没过去问好。
    回到屋子里,李三江已经吃好了饭,刘姨正在收拾。
    “小远啊,洗澡的地方在楼上最里头那间,阿姨已经给你倒好热水了,可能有些烫,你自己加一下凉水。”
    “谢谢阿姨。”
    来到二楼,吃饱喝足的李三江已经躺在不知道从哪里搬出来的藤椅上,左手拿着牙签右手夹着烟,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打着酒嗝儿。
    李追远目光在藤椅上停留。
    “哈,明儿让力侯去集上也给你买个。”
    力侯应该指的是秦叔叔。
    “好。”李追远笑了,他确实想要。
    “洗澡地儿在那儿。”李三江指了指,“你先洗我再洗。”
    “知道了。”
    浴室很窄,应该是后期临时加盖的,有个橡胶水管,上头连着水箱。
    李追远试了下水温,有点烫,但不用加凉水。
    等自己快速洗完澡出来时,李三江也站起身:“去我房里等着我。”
    “好的。”
    这会儿,外头已经彻底天黑,月亮挂在空中。
    李追远又看了一眼东屋,平房的门已经关上了,屋内亮着灯。
    打开李三江的房门,走进去,李追远伸手在门边墙壁上找到了那根绳,向下拉了一下。
    “滴答。”
    灯亮了。
    太爷卧室里的陈设,简直就是自己卧室的翻版,一张老床,一个衣柜。
    不过,在中间本该空荡荡的区域里,多了一圈密密麻麻的纹路和一排小蜡烛,旁边地上还搁着一本摊开的旧书。
    李追远将书捡起来,发现这书不是印刷而是手写的。
    封面上写着《金沙罗文经》。
    翻开里面的内容,发现基本都是阵法纹路图和一些注解,图画得很潦草,注解也写得很随意,最重要的是,字可真丑。
    比家属院里擅长做东坡肉的中文系徐爷爷写的字,差太远了。
    很快,李追远就找到了书里和地上画的一模一样的阵图,上面写着——《转运过煞阵》。
    功效是,将一个人身上的煞气转接到另一个人身上去,还标注了:有伤人和。
    李追远看了看书上的图,再看了看地上太爷自己画的。
    “怎么感觉……有几处画得有出入?”
    只不过,书上的图也是手画的,本就自带歪歪扭扭,所以不太好对照。
    “也有可能太爷没画错,是书上的图不标准。”
    两个写意派,哪怕画的是同一个东西,对比起来,也真的很有难度。
    这时,李三江洗完澡走了进来,他光着膀子,就穿着一件蓝色大裤衩。
    看见李追远拿着书在看,李三江不由笑道:“哈,你看得懂嘛,小远侯。”
    李追远点头:“看得懂。”
    “好好好,你看得懂,我们家小远侯最聪明了。”
    李三江摸了摸李追远的头,将他手中的书拿过来,丢到了一边。
    这书上都是潦草的毛笔繁体字,还带连笔的,他当初为了看明白一点,还得几次去请教隔壁村那位退休了的老乡村教师,那人喜欢书法。
    后来,李三江就不去了,因为最后一次去他家见他时,李三江还带了自家的纸人;
    白送的,没收钱,人子女对自己连连感谢。
    所以,他怎么可能信李追远这个十岁大的孩子能看懂这些。
    “好了,小远侯,你坐那里,坐着别动。”
    李追远听话地坐到指定位置,李三江则弯腰将地上的蜡烛全部点燃,然后拿出三根黑绳,分别系在了李追远的手腕、脚腕和脖颈位置,等他也坐下来后,三根黑绳的另一端也分别系在了他自个儿的同样位置。
    烛火摇曳,李三江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他念得很快,还是用的南通话,李追远认真听也听不懂。
    但觉得这声调,和太爷先前吃饱饭躺藤椅上哼的小曲儿很像。
    念了好一会儿,李三江终于停下来了,他砸吧了一下嘴,应该是有些口干,可这时候又不适合出阵喝水,只能干咳一声清清嗓子,然后伸手到背后摸了摸,收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张符。
    李追远有些好奇,太爷全身就穿了一条裤衩,这张符先前是放哪里的?
    将符送到蜡烛边点燃后,李三江开始挥舞符纸。
    “嘶嘶!”
    几乎烧到手时,李三江将符纸拍到了自己和李追远中间。
    “啪!”
    顷刻间,所有蜡烛全部熄灭,屋里的白炽灯泡也闪烁了几下才恢复正常。
    李追远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绑着的黑绳子:
    这就,结束了么?
    好像,没什么感觉。
    “好了!”
    李三江站起身,走到李追远面前,低下头,用牙齿加手拽,将三根绳子多余部分弄断,但李追远脖子、手腕和脚腕上,依旧分别留下了黑色绳圈。
    “小远侯啊,这三个绳扣今晚别解,就这样睡觉,明天吃早饭时我再给你剪掉。”
    “好的,太爷。”
    “嗯,你回去睡觉吧。”
    “太爷晚安。”
    “晚安晚安。”
    李追远站起身,刚走到房门口,就听得身后“噗通”一声,回头一看,发现李三江正捧着脚摔在地上。
    他先前是帮自己咬断的绳子,刚刚应该是自己想咬断脚腕上的绳子时,不小心摔了。
    李三江双腿翘起来交叠,一只手枕在后脑位置,另一只手对着李追远摆了摆:
    “还不快去睡觉。”
    “哦。”
    李追远回到自己卧室,躺上床,先前还没感到多困的他,一沾床,立刻就感到困意袭来。
    他将薄被盖在了自己肚子上,沉沉睡去。
    隔壁。
    “应该是成了吧?”李三江自言自语,“肯定是成了的,灯泡都闪了,总不可能是电路接触不良。”
    随即,李三江又瞥了一眼被丢在地上的书,自我怀疑道:“不对,写这书的人那会儿应该没见过灯泡吧?”
    但很快,李三江又找到了新的证据:“我在瞎想什么呢,蜡烛都灭了,那肯定就是成了的。”
    说完,李三江伸了伸懒腰,走到床边躺下。
    “哎哟,今儿个可真是累惨了哦,睡觉……睡觉。”
    他今天干的事儿可太多了,又是引尸又是捞尸再是画阵图的,年纪大了,真撑不住。
    脑袋一碰枕头,直接就打起了呼噜。
    不过睡着睡着,李三江就翻了个身,嘴里嗫嚅了几声后,眉头渐渐皱起。
    他做梦了。
    梦里,
    他发现自己坐在一座白玉石阶台上,周围,是高耸的宫墙和恢宏的殿宇。
    自个儿前方右侧是门洞,左侧则是一大片开阔地,一直延伸到水池和龙桥。
    “奶奶的,这是故宫?”
    李三江没去过京城,自然没来过故宫,但他在挂历上和露天电影幕布上看过,这儿不就是皇帝住的地方么?
    嘿,自己居然会做这个梦,有意思。
    李三江下意识想要摸自己口袋里的烟,这不得来一根?
    可手伸下去一摸,却抓到毛茸茸的东西,低头一看,自己腿上居然躺着一只橘猫。
    橘猫似乎刚刚在睡觉,被吵醒,有些不满地翻了个身。
    “滚一边去。”
    李三江将橘猫无情拨开。
    橘猫落地后翻滚一圈站起来,不满地对着他叫了一声:
    “喵!”
    李三江不以为意,伸手拍了拍自己腿上残留的猫毛,然后重新拿出烟盒,抽出一根咬嘴里,再拿出火柴,给自己点上。
    恰好这时,斜前方传来“吱呀……”沉闷的摩擦声,应该是宫门被打开了。
    李三江嘬了一口烟:“我记得听人说去故宫得买门票的,我这会不会被查逃票罚款?”
    随即,李三江拍了一下自己后脑勺:“我他娘的在梦里啊,买个屁的门票!”
    美美的吐出一口烟圈,李三江得意地笑道:
    “这真是划算,人去个故宫得坐长途火车去京里,还得买门票才能进,我这次梦里就当旅游参观了。”
    宫门的摩擦声终于停止,前方,三个门洞内,传来脚步声。
    “砰!”
    “砰!”
    “砰!”
    沉闷、整齐。
    李三江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心里纳罕:这进故宫参观还得排队齐步走的么?
    但很快,
    李三江整个人怔住了,因为三个门洞内,出来的不是游客,而是三列身穿清朝官服头戴顶戴花翎面容惨白的人,他们按照同一个节奏,蹦跳而出。
    “砰!”
    “砰!”
    “砰!”
    李三江手里的烟,不知何时已经滑落。
    忽然间,他们全都停止了跳动,陷入静止与死寂。
    下一刻,
    他们集体原地向左转向,面朝李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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