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朱翊钧坐在御座上。
    殿内摆了两张长桌,十三名重臣都被赐了坐,分坐在长桌左右。
    彰显优容的同时,又显出一副今日要开长会的模样。
    年会一开始,朱翊钧就点了户部做财政报告。
    财政报告肯定是必须要做的。
    比起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兜里有多少钱才是骗不了人的。
    好在今年多少赚了些钱,王国光被当先点到,也并不觉得为难。
    有言在先的情况下,王国光不必起身回话,就坐在左侧长椅第三位,翻开一本奏疏开始答话。
    “陛下,按总督仓场户部侍郎郭朝宾盘点太仓一岁收放总数目。”
    “共收白银五百八十一万九千一百五十三两六钱六分二厘,铜钱二百六十七万七千九百四十五文。”
    “共支白银三百八十三万七千一百四两二钱七分八厘,铜钱二百七十八万六百六十六文。”
    “净入白银一百九十八万二千零三十九两三钱八分四厘,净出铜钱十万二千七百二十一文。。”
    “截至上月底,太仓库存有黄金四百六十五两,白银五百三十八万五千八百七十七两五钱一分零,铜钱一千六百四十万六千四百九十文。其他金银首饰、珍珠、宝石、嘉隆金背、古杂、云南低钱之类,不计焉。”
    朱翊钧一边听着,一边在一本奏疏上圈圈画画。
    随着王国光的汇报,殿内剩余的十二名大臣,或是神情轻松,或是面带喜色,看起来都颇为满意——贫贱中枢百事哀,有了钱,气氛自然融洽。
    结余近二百万两是什么概念?
    隆庆历的六年里,哪一年不多少亏个百八十万的?
    隆庆元年收二百三十万两,支四百四十万两的太仓库,直接吓跑户部尚书马森的故事,可还历历在目。
    坐在右列第二的王崇古更是欣慰地用指节叩了叩膝盖。
    太仓库有钱好啊,明年打仗,兵部的太仆寺库未必够,正好到时候找太仓库出一笔。
    左列第一的张居正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初要是有这么宽裕,内阁又何必因为先帝向国库挪用十万两,就授意御史上疏辱……劝阻呢?
    不过王国光见众人脸上的喜色后,反而慎重提醒道:“这其中,有不少收入,并非征银,往后也未必还有。”
    “除去这些,也不过是收支平衡。”
    正在对照下方汇报,圈阅着总督仓场户部侍郎郭朝宾奏疏的朱翊钧,闻言停下了笔。
    他抬起头看向王国光。
    非征银,也就是非财政性收入,罚款、抄家之类的。
    诚如王国光所言,今年的结余里,还有不少一杆子买卖,抄家抄来的,
    譬如南直隶那五百万两,其中皇帝首辅瓜分了不少银两去应急,没有走户部的账,但剩下的二百零四万,却是有一百万入了太仓库。
    还有湖广这次抄没的宗产,虽然大部分原地不动,继续给宗藩改制使用,但多少也入了三四十万进太仓库。
    这些收入,明年都未必还有。
    廷下的诸臣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由清醒了许多。
    御阶上的朱翊钧沉吟半晌,这才缓缓开口道:“往后盐税的征银,也会比往年多的,宗藩的支出,也能省下来不少。”
    盐税这一块,是南北斗过一场之后的共识,李春芳替那群人应下来的。
    直到盐政再一次败坏前,每年都是百万计的收入。
    这可是细水长流的买卖。
    王国光拱了拱手,他自然也知道,只不过还是得让皇帝跟同僚们清醒一点。
    尤其是王崇古那眼神,一看就知道在想什么。
    自己当初总督仓场,入不敷出还要被各方伸手借钱的日子可是太折磨了,实在不想再过了。
    王国光摇了摇头:“陛下,国家财政不可这般乐观估计。”
    “世宗税改之时,俱从宽绰,除岁用外,计可剩银百万有余,则水旱不能灾,盗贼不能困。”
    “可惜,此后因为财政匮乏,便逐年增开了各项搜括,可谓靡有孑遗。”
    “这种情况并不能持续太久,只不过是因为之前国库缺钱,饮鸩止渴罢了。”
    “搜括不止,必然有碍国祚;而一旦开始处理此弊,国库的收入,必然会迅速下滑。”
    什么叫老成持重,这就叫老成持重。
    王国光一番话,直接给众人当头一盆冷水。
    朱翊钧也认真思索了起来。
    想替太仆寺库借钱的王崇古,有心反驳,奈何也找不到这话的破绽。
    群臣听出王国光句中那句“可惜”,是暗讽世宗大兴土木,都全然当做没意识到。
    悲天悯人的新任户科都给事中陈吾德,更是频频点头:“王尚书言之有理。”
    王国光环顾一周,继续说道:“况且,地方税收,年年下降,今年趋势并未有所改善,甚至愈演愈烈。”
    “尤其改元之际,又免除了不少府县拖欠的税款,以至于现在地方上变本加厉,拖欠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府县故意拖着,痴心妄想着下次改元再一笔勾销。”
    “今年一年,存留地方的夏税秋粮,共计一千一百九十一万七千四百五十六石有余,这已经是按照各府县收支所设计过的数额了。”
    “可即便如此,地方上仍是不够用,非奏留京需,则奏讨内帑,总想截留一部分,其名目之繁多,蝗灾、水灾、地动、兵匪,加之涉地之广众,户部根本无从分辨真假。”
    “泥沙俱下,不答应怕害了百姓,答应则使得有样学样的县府越来越多。”
    “税基侵蚀,如此下去,哪怕每年抄几百万银两都无济于事,最后仍旧会捉襟见肘。”
    指出问题的方式越直接,气氛就越僵硬。
    尤其在这年前想听点好消息的时候,方才听王国光汇报完,准备要钱的几人,心照不宣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作何想法。
    殿内一时寂然。
    朱翊钧自然明白这位王尚书有开会诉苦的成分在。
    但这话,却也真就切中了要害。
    现实条件制约着大明朝,根本没办法分税,中枢的税必须得经过地方来收取。
    但猪肉每过一道手,就要在手上留下一层油。
    官员帮助大户抗税,原因很多,譬如利益勾结,譬如单纯懒政,譬如为了留个好名声,又或者是惹不起地方大户。
    总而言之,反正就导致了中枢能收到的税,越来越少。
    这是结构性矛盾,不过王国光既然此事提出来了,总要尝试解决,哪怕是治标。
    开会的目的就在于此。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正要开口。
    这时候,左列第一的张居正抢先打破沉默,面朝皇帝,实则说给殿内所有人听:“陛下,既然如此,明年的考成便加一项此事吧。”
    “各直省按照每年所报的岁入岁用文册进行详细核算,限期解送户部,明确旧额、支用、盈余、现存实物和拖欠款项,并与户部的老账册进行核对。”
    “对于缺口较大的州、府、县,派遣对应的十三道御史、户部十三清吏司下到地方,进行巡查。”
    “确系天灾人祸者,视情况加以蠲免。”
    “故意拖欠者,逮拿治罪,重新派遣地方官征收赋税。”
    朱翊钧被截了话,倒是乐得先听听首辅先生的意见。
    张居正这话,虽是治标,但也是眼下正策。
    地方上鞭长莫及,但也不可能一直放任。
    总要查查账,翻翻地方州府的底裤。
    虽说不能根除,但就像除草一样,除一轮有一轮的效果。
    考成法就是干这事的。
    州府有州府的“法不责众”,中枢有中枢的“你不当官有的是人当”。
    三榜的进士不好找,国子监的监生还少的了吗?
    不能干就换人!
    这也算是度田的前戏——地方利益板结一块,连税都敢抗,若是不隔三差五敲打拿捏一二,难道等着度田的时候,堆在一起一股脑上强度?
    王国光等张居正说完后,立刻有了反应,迫不及待朗声道:“陛下,臣附议。”
    朱翊钧见这家伙这么激动,倒是有些理解其心情。
    这位在户部任上以后,可谓呕心沥血。
    又是精简户部流程,又是搞户部十三司合署办公。
    尤其催征拖欠钱粮和稽查边关屯田与税收这两件事,得罪了不少人。
    只能说,但凡有利于国库财政的事情,咱们王尚书都会帮帮场子。
    撰写《万历会计录》的务实官,跟外面那些喜欢教学的士林名流,就是不一样。
    朱翊钧心里想着,也很是通情达理地应承了下来:“那便如此,申卿、葛卿,你们下去再跟户部合计一下此事,年后尽快拟个章程出来。”
    这活,都察院跟吏部肯定跑不掉。
    代尚书陆树声与会的申时行,以及都御史葛守礼,连忙表态应诺。
    朱翊钧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将此事关键词记了两笔。
    他正写着,突然抬起头,看向群臣,又添了一句:“届时,朕也会酌情派遣内臣与锦衣卫相佐。”
    这话一出口,左右班首的张居正与高仪对视一眼。
    皇帝没说如何相佐,但想也知道,内臣跟锦衣卫会怎么暴力催缴。
    偏偏也不好劝阻——拖欠的税款,可不止国库的,皇帝的私库也有份子,可谓师出有名。
    朱翊钧最后将锦衣卫三个字也写在了纸条上,顺手递给张宏,让其稍后挂在万寿宫的屏风上。
    而后才重新看向下方的群臣。
    此时,户部王国光已经合上了奏疏,目不斜视地看着面前的长桌,显然话已经说尽了。
    反倒王国光对面的工部朱衡,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朱翊钧视线直接略过了他,落到了新任刑部尚书张瀚的身上。
    张瀚,这个人后世并不出名,不过他编写的寓言小故事还是很有市场的。
    譬如他的故事里说,他上任之前去找老师,老师就告诫他说,“有一天我乘轿上朝,我的轿夫穿了一双新鞋,由于天下了雨,路上比较泥泞,开始时轿夫择路而行,后来一不小心踩进了泥水坑里,由此便不复顾惜了。”
    张瀚立刻顿悟,明白了做官的哪些道理云云。
    一度为士林所传唱。
    寓言故事的火热与否,能看出一个人在士林的声望高低。
    同样是新婚之夜抄写大明律,在民间的口碑也大有不同。
    显然,张瀚在士林的名声很高。
    哪怕张居正都颇为折服,乃至于王之诰一去位,立刻就推荐了张瀚上来。
    不仅称赞其“瀚品格甚高,文学政事兼长,实堪此任。”
    还表示虽然关系不熟,但这个人肯定知恩图报——“且出其不意,拔之疏远之中,彼之图报必当万倍恒情矣。”
    是否知恩图报朱翊钧不知道,反正首辅先生历史上的夺情大案,是挨了张瀚背刺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未必说反对张先生的就是坏人。
    这或许又正好说明了张瀚为人耿介清直,是个见不得有人不遵守礼法的卫道士呢?
    若是如此,让其待在刑部尚书这个位置上,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朱翊钧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选择放下历史情节,顺从首辅意见。
    将刑部交给了张瀚,准备再观望观望。
    张瀚如今已经六十四了,乃是当廷最长者。
    朱翊钧面对老辈子,还是十分注意礼数的:“大司寇,入主秋曹数日,可还得心应手?”
    姓名一样的人一多,就不好喊这卿那卿了。
    张瀚须发皆白,很有仙风道骨的气质。
    此时面对问话,沉吟片刻,直来直往道:“陛下明鉴,自陛下登基以来,刑部人事变动过于频繁,下面各司一度群龙无首,自行其是。”
    “在位时间最久的王尚书,眼光太高,并不如何关注具体事务,任由下面自为之。”
    “如今的刑部……积案、错案、冤案,实在有些混乱。”
    “臣一时也无法厘清。”
    朱翊钧闻言,不免有些尴尬。
    最开始的刑部尚书刘自强、刑部侍郎曹金,是随着高拱的离京,而一同致仕的。
    刑部右侍郎毕锵,则是去年年底,跟胡涍一伙搞事情,被流放到了海南岛的。
    不过听闻半路上就不幸病逝了,实在遗憾。
    而刑部尚书王之诰就不说了,今年前一月才被他喷回老家。
    人事变动过于频繁,肯定是影响部门正常运转的,这事朱翊钧确实得认。
    但这每桩每件都事出有因,他也没办法嘛。
    朱翊钧摆了摆手,将其轻轻揭过:“那大司寇年后好生整顿秋曹。”
    等张瀚回礼后,朱翊钧继续说道:“不过朕有两句话,还是要提前嘱咐大司寇。”
    张瀚连忙起身听讲。
    这姿态,给朱翊钧都整得有些不自在,频频示意他坐下。
    朱翊钧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诚如大司寇所言,刑部近年的冤假错案有些多。”
    “哪怕只是科道弹劾到朕这里来的,也有二三件,积压不见天日的,还不知有多少。”
    “人力有时尽,朕也不苛求大司寇替朕澄清玉宇,天朗气清,让百姓在公堂上感受到公道。”
    “冤案无可避免,但……那些酿成冤案的官吏,朕希望大司寇见一起追责一起,就不要再像刑部以往那般姑息维护了。”
    别看刑科给事中弹劾的案件并不多,但那只是能上皇帝御案的。
    其余内阁消化的,刑部掩盖的,乃至卷宗天衣无缝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大明朝可不缺风神腿神探,也不少逼良为盗的有司。
    奈何大明朝生产关系摆在这里,确实没办法一蹴而就,奢望给大明朝黔首看到公道。
    但作为皇帝的好处就在这里了,他可以有权力小小的任性。
    制度建设遥遥无望,那就先出出气吧。
    张瀚才被复起,接任刑部尚书也就几天,更谈不上什么了解皇帝。
    听了这番话,不由暗自感慨,皇帝好大的气性。
    他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四名辅臣,情知只能自己应对,不由迟疑道:“陛下,冤假错案,未必是故意酿成……”
    朱翊钧好奇看向张瀚,语气极为疑惑道:“对啊,所以才让卿注意区分,按律追责。”
    “至于故意酿成冤假错案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朕便要越过刑部,让北镇抚司出面,还治其身了。”
    否则他为什么对王之诰如此不满?
    这厮在其位不谋其政,不知放任了多少这种事。
    他倒要看看,张瀚是不是真是个公义在心的道德君子。
    张瀚闻言,怔然不语。
    也不知道应该为皇帝这颗赤子之心击节称赞,还是为皇帝的严酷而忧心。
    长时间的沉默。
    朱翊钧也不催促,静静等着。
    过了好一会,张瀚终于有了动静。
    他似乎想通了其中要害,叹了一口气:“臣遵旨。”
    朱翊钧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得寸进尺——维稳的部门,也只能这样了,实在没什么能改进的地方。
    他低下头,又写了一张纸条,随后交给张宏。
    而后朱翊钧抬起头,终于看向从方才开始就蠢蠢欲动的工部尚书朱衡:“到工部了,朱尚书且说说罢。”
    朱衡早就迫不及待。
    开口道:“陛下!今年工部与漕运衙门,试行了三次近海海运,虽然遇到了触礁、大浪、风暴等诸多困难。”
    “但海运之航线,其地理、水文、气候等,终是勘探完毕。”
    “海运之难,以放洋之险覆、溺之虑耳,臣二年便可去此二患!”
    “万历四年,便可通海运!”
    朱翊钧不由动容,脸上露出惊色,下意识问道:“这么快!?”
    朱衡摇了摇头:“陛下容禀,非是工部与漕运衙门有鬼斧之功,实乃多年开海又禁海,反复之下,所留遗泽。”
    “今拟定海运航线,其最塞者,惟胶州以北,杨家圈以南,计地约一百六十里。”
    “此段自正德以来,节经行勘,又俱为浮议所阻。”
    “频冬役民以浚之,春来淤塞如故,最后至于废弃。”
    “又如,海仓口等处俱有旧设仓廒,仍查复置造以备积贮,是可以备之长策,称转输之便途。”
    “林林总总,如今尽数复用,自然能省积日之功。”
    朱翊钧这才明白过来。
    反复之下,所留遗泽……
    还真就是考古式开航线啊。
    朝令夕改这种事,也不知道平白耗费了多少银钱,朱翊钧忍不住有些心疼。
    旋即又收敛情绪,问起正事:“所以,如今朱卿还有何难处?”
    难处肯定是有的,否则朱衡也不会说再等两年才能通船了。
    皇帝这话一问出口,朱衡向来古板的脸上,竟是露出了些许腼腆之色。
    他迟疑地看了一眼王国光,又看了看皇帝。
    最后不自在地开口道:“陛下,臣入冬前亲自去胶州考察,并择分水岭难开处挑验……”
    朱翊钧看到朱衡的神态,不由咯噔一下。
    这是来要钱的吧!?
    只见朱衡絮絮叨叨说着:“……挑下数尺即硖石,又数尺即沙。此下皆黑沙土,未丈余即有水泉涌出,随挑随汲,愈深愈难。今十余日矣,而所挑深止一丈二尺,所费银已五百余两,尚未与水面相平,若欲通海及海舡可行,更须增深一丈。”
    “除此之外,还有海运必出自淮安海口,高宝其所必经,此处也当需治理。”
    说到这里,朱衡就顿住了。
    朱翊钧不动声色,与王国光对视了一眼。
    后者按捺不住,主动朝朱衡开口道:“朱尚书不妨明说,需要耗费多少银钱?”
    朱衡朝王国光似腼腆,更似讨好地笑了笑。
    他悄悄别过脸,吞吞吐吐道:“约莫……一百八十万两。”
    经过提醒,发现昨天搞了个乌龙,幕僚李杜与万里二年中进士的李杜不是一个人,登科录上的籍贯不一样。
    不过不影响剧情,就不做改动了,说与读者们知道。
    插个题外话,前两天问读者朋友们的书,今天看去了,其中一本太监了,另一本一本2024年八个月了,就更了四十六章,实在离谱,天不让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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