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会想到,姨父一回到家乡,就当上了坡底的保长。
    坡底的老人还记得,姨父所取代的原任保长刘拐子也算是一个人物。他从小没娘,是贺爷家长工刘大汉的儿子。管理贺家农事的二爷——贺爷的二哥看他可怜,就叫他跟着刘大汉住在长工屋,跟着长工搭伙。他十二岁那年上山放羊,从崖头上跌下来,摔断了左腿。一个老羊倌儿给他接上了断骨,等骨头长好了,才知道接错了茬口。他撇着“扫帚腿”一颠一拐地找到老羊倌儿,把腿插到羊栏里一别“喀嚓”一下,又把长好的骨头别断了,说:“你给我再接一回!”老羊倌儿吃了一惊,说:“这不是板凳腿,你想别断就别断,我想安就给你安上了?”贺爷在一旁看见,说:“嚯,这娃子小小年纪,就有这么狠的心劲儿,长大是个人物!”就找了一个接骨大夫,给他重新接上了断骨。断骨却叫他别走了样,长上以后,左腿短了三分,走路微跛,大家都叫他“小拐子”
    贺家大掌柜——贺爷的大哥主管贺家的生意,开着烟坊和染坊。贺爷把小拐子带到染坊里,交给账仙儿调教。账仙儿说:“多少徒弟不能带,咋叫我带个拐腿儿放羊的?”小拐子并不多言,只是手脚勤快,不光包下了扫地、抹桌子、倒夜壶的下活,还揽下了给账仙儿泡茶、装水烟袋、叠火媒子的杂活。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随身带着一个挠痒筢子,一看见账仙儿在椅背上蹭痒痒,就一拐一拐地跑过去,撩起账仙儿的长衫,伸进挠痒筢子,顺着账仙儿的脊梁骨一路挠下去,挠了每一个骨节,再移到肩胛骨底下那两道坎上重重地挠,直挠得账仙儿耸肩曲背、伸脖扭腰、浑身舒展、血脉通畅,美滋滋地眯着眼从牙缝里“咝咝”地吸风,不知不觉间,肚子里咕噜作响,一肚子打算盘的口诀、记账的规矩、心算的诀窍,都叫挠痒筢子给挠了出来。账仙儿又给小拐子找齐了全套小学课本,叫他跟着自己的孩子念书,还特许给他一盏油灯、可以续上两根灯草。小拐子十六岁那年,已能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不停音儿,还学会了两只手同时打算盘的绝活儿,眼看变成了坡底镇上又一个账仙儿,他却不辞而别,到县城考上了简易师范,还秘密加入了共产党。
    账仙儿说:“拐娃子,记账、打算盘的学问,我算白教你了!”
    拐子说:“咋会白教哩?人生在世,干啥也离不了算计。”
    账仙儿又问:“那你为啥上师范,你是想当孩子王?”
    拐子说:“师范不收学费,管我吃饭,还教给我哄孩子的本领,世上人谁不吃哄?”
    贺爷听了,又吃了一惊说:“这娃子果真不同凡响!”
    刘拐子刚从简师毕业,贺爷就叫他去保安大队当了两年文书,又给区长李紫东打了招呼,让他当了坡底的保长。贺爷万万没有想到,拐子一旦有了实权,就立即露出了小人得志的模样,随身带着保丁,除了对贺家大院还表现着旧日的谦恭,对贺家的染坊、油坊保留着一定程度的敬意,坡底街上稍大一点的店铺都慌慌地给他送上了“干股”逢集摆地摊儿的也得向他报税。只一年,他就吃垮了保公所对面的一家饭铺,吸上了大烟,勾搭上一个外号叫“大白桃”的女人,就把“大白桃”的老实男人抓了壮丁。
    地下党组织的接头人找他谈话说:“拐子,你咋比国民党还国民党?”他笑笑说:“我的革命已经成功,你们的革命仍须努力。咱各干各的革命,两不招惹!”接头人说:“我真弄不明白,你当初为啥要参加共产党?”他又笑笑说:“那有啥稀罕?这跟参加青、红帮有啥不一样?”姨父回到家乡以前,地下党组织特意提醒他,已经开除了刘拐子的党籍,对他务必保持高度警惕。
    贺爷不常在家,不知道刘拐子为非作歹。刘拐子的父亲刘大汉特意找到贺爷禀报:“三掌柜,你得把拐子拿下来,他从小是个狼娃,真的,他咬人!”这才引起贺爷的警惕,查明了刘拐子的恶迹,却又一时找不到取代他的人选。我姨父从布袋里拱出来以后,贺爷眼里一亮,好,有人了!我就叫我家这个马驹子出去遛遛,看他是不是驾辕的材料!
    姨父把父亲的意图向上级党组织作了汇报,立即得到了批准。
    贺爷却叮嘱儿子:“要拿下刘拐子,本来只用我一句话。可你要闹革命总得靠自己不是?我要看看你这革命是咋闹的,你要把刘拐子给我闹下来,还不能拿自己当枪使,不能一回来就给自己弄出个心狠手辣的对手,他手下还有一拨子人哩!”姨父说:“爹,你叫我革他的命,还不叫我得罪他,俄国十月革命也没碰上这样的难题!”贺爷说:“那你就去问问你们的列宁,坡底这革命该咋弄。反正,只要你把刘拐子弄下来,保长就是你的了。”
    一天夜晚,刘拐子又溜到大白桃屋里睡觉,还亮着灯,大白桃浑身打着哆嗦浪叫。小院里,树枝扫着瓦片“嚓啦啦”地响。大白桃慌忙止住说:“我哩哥,快起来看看,门栓插好没有,顶门棍顶上没有?”刘拐子说:“我给你插上了,这就是你的顶门棍!”说着“呼呼哧哧”大喘,大白桃又尖着小嗓浪叫
    大白桃正叫得邪乎,山崩地裂一声响,屋门从门墩上倒下来“扑嗵嗵”跳进来几个大汉子,为首的用枪指着刘拐子说:“弄吧,弄吧,弄完了,跟我上联保处一趟。”
    刘拐子照旧压着大白桃一动不动,只是翻眼一看“哦,是孙队长,你请坐!天大的事,叫我弄完了再说”说着,一拳砸翻了油灯,手伸到枕头底下拿枪。
    手电“唰”地亮了。
    孙队长按着他的手,把枪夺过来,说:“不急,不急,你接着弄吧,我等着你哩!”
    大白桃大哭说:“姓孙的,我也没少侍候过你,你好狠的心!”
    刘拐子说:“孙队长,为一个女人,值不得这样!”
    孙队长说:“是区长有要事请你,只不过叫我撞上了。”
    刘拐子和大白桃正要穿衣,却被几双手按在床上。
    孙队长说:“不用穿了。听说你那个家伙比别人的家伙大一号,她那两个‘大白桃’也是全世界数得着的,也叫大家见识见识!”就用一根绳子拴了两个“光肚蚂蚱”押送区政府去了。
    接着,李紫东区长在坡底召开民众大会,宣布撤销刘拐子的保长职务,同时任命我姨父当了保长。
    贺爷夸奖儿子:“没想到,你把刘拐子打倒在一个女人身上!”
    姨父说:“这是朋友们的主意,有点儿不讲卫生!”
    “你们闹革命就不能戴上白手套!”贺爷说“坡底这几百户人家,还有保安队百十杆枪都交给你了。眼下正在闹饥荒,眼看要饿死人了。你说要发动民众抗日,总不能叫民众拿着逃荒要饭的打狗棍去打鬼子!我还要看看,你娃子咋当这个‘泥水匠’?”
    新上任的保长烧了“三把火”第一把火是由自己兼任保安队长,把一百多杆枪抓到自己手里;第二把火,任命中共地下党员和进步青年担任了保文书、会计、保安队员和各甲甲长;第三把火就烧到了父亲头上“爹,请你捐十石粮食赈灾,我这就去关爷庙召开富户认捐会,请爹去会上带个头。”
    在富户认捐会上,姨父点了父亲的名字,说:“贺雨顺先生捐粮十石!”贺爷一瞪眼,说:“保长阁下,我啥时候答应了十石粮食?”姨父大惊。有人正要起哄,贺爷说:“别乱!我家的粮食是他二伯经管着的,刚才我跟他二伯清了仓底儿,要再加上两石,捐粮十二石,六千斤!”围观的饥民都流着眼泪鼓掌。富裕户主都傻了眼,又不得不看贺爷的眼色行事,一个个硬着头皮,举手认捐,一下子捐出了三万多斤粮食。只有“回春堂”掌柜自恃是外村“张大户”在坡底街开的药铺,捧着水烟袋一声不吭。姨父没有理他,只说了一声:“散会!”
    回春堂掌柜离开了会场,忽地看见数百名饥民已经把“回春堂”团团围住,却并不吵嚷,只是像饿狼一样定定地瞅他,瞅得他心里发毛,却又进不了家门,就慌慌张张撵上我姨父说:“我认捐,我认捐,我捐两石粮食!”姨父好像没有听见,照旧自顾自地走着。他跟在背后颠儿颠儿跑着说:“贺保长,我再添五斗!”姨父仍不理他。他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中,我不过了,我捐三石!”姨父停下脚步,向灾民们宣布:“回春堂捐粮四石!”回春堂掌柜打了个愣怔,说:“啥,四石?”姨父说:“对,两千斤。”回春堂掌柜拱手作揖说:“中,我认了!”灾民就“唰”地给他让开了一条去路。回春堂掌柜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向大家弯身哈腰“包涵,多多包涵!”
    坡底镇的清锅冷灶里冒出了温柔的炊烟。
    贺爷叫着儿子的小名说:“胜子,你们共产党只要这样干,能行!”
    胜子说:“爹,多亏你带了个好头!”
    贺爷说:“你别以为我不懂,我是跟你搞了一回统一战线。”
    父子俩的统一战线迅速发展到县城,l县中学成了地下党在全县的领导中心。坡底镇变成了l县北部山区的“小延安”
    一九三八年,三姨从延安陕北公学学习回来,也来到坡底接上了党的关系,在关帝庙小学当了国文教员。她组织抗日剧团,发动民众抗日救亡。那时正在上小学的明表叔记得,三姨召集歌咏队登上关爷庙的戏台,歌咏队员们耍着关爷的“青龙偃月刀”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三姨手中捏着一根细棍儿一晃一晃。坡底人才知道唱歌也得有人指挥,而且,女人也能指挥。那支歌唱遍了坡底。
    那时候,姨父是地下县委的统战部长。三姨喜欢跟他在关帝庙东边的小河旁边散步。小河两边生长着枝叶茂密的杨树林。在他俩多次逗留过的一棵白杨树下,一个富于观察力和表现力的学生,用削铅笔的小刀在树皮上刻上了他的艺术发现,让它随着白杨树长大,那是一支锐利的箭,刺穿了两颗叠在一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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