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时起我的回忆之清晰叫我吃惊。我获得了对别人、对自己更为专注的意识。对我来说,自发性,一种肤浅的利己主义总是一种自然的奢华享受。我经历的事情毕竟不少。因此,这几日弄得我相当窘迫,促我思考和留心自己的生活。我经历了种种内省的痛苦,却没有为此而不再生自己的气。“这种感情,”我想“对安娜的这种感情是愚蠢的。可怜的,正如想把她与父亲拆散的意愿是残酷的一样。”不过,说来说去,我为什么要这样评价自己呢?
    单单作为我自己,我难道不能自由地感受遇到的事情?生平第一次,这个“我”似乎被分开,而发现这样一种二元性着实使我大为惊异。我找到了很好的辩解理由。我咀嚼着对自己说出这些理由。我认为自己是真诚的。可突然另一个“我”出现了,她声称我的理由全是假的,大声说我自己骗自己,尽管这些理由貌似真理。可事实上,这另一个我难道不是在骗我?这种清醒难道不是最糟糕的错误?我整小时整小时地在我的房间里与自己争辩,以弄清安娜使我产生的恐惧和敌意现在是否得到证实,或者我是否是一个自私的、被宠坏的、虚假地独立的少女。
    在此期间,我日渐消瘦。我仅在沙滩上才睡一睡。吃饭时,我不由自主地保持着不安的沉默,这种状况最终使父亲与安娜难堪。我看着安娜,不断地注意着她,在吃饭时始终思忖着:“她对他做的这个动作,难道表达的不是爱情,不是绝无仅有的爱情?还有给我的这种微笑,眼底带着不安,叫我恨她怎么恨得起来?”然而,她突然说话了:“雷蒙,当我们回到”于是,一想到她将分享我们的生活,插入我们的生活,我就觉得不快。我只觉得她有能耐、冷漠。我寻思:“她冷漠,而我们热情;她专横,而我们则不受约束;她对人摸不关心,而我们对人感兴趣;她谨慎,我们快活。只有我们两人是活跃的。她将带着她的冷静插入我们中间,她将获取热力,慢慢地从我们身上取走无忧无虑的有益的热力。她将像一条美丽的蛇,盗走我们的一切。”我反复地念着:“美丽的蛇美丽的蛇!”她朝我递来面包。
    我突然清醒了,对自己叫道:“可这是发疯。这是安娜,聪明的安娜,照料你的人。她的冷漠是她的生活方式,你不可能从中看到什么算计。她的摸不关心使她免除了千百件卑劣的琐事。这是高尚的证明。”美丽的蛇我觉得自己羞耻得一脸发白。我望着她,轻声地请求她原谅我。有时,她不意遇上了这种目光,于是惊愕、犹疑使她的脸黯然失色,使她的话猝然中断。她本能地用眼睛寻找我父亲。父亲则带着赞赏或情欲的表情看着她,不明白这种不安的原因。我终于慢慢地使气氛变得沉闷。我为此而憎恨自己。
    我父亲能够感受多大的痛苦就有多大的痛苦,这也就是说,他没什么痛苦,因为他爱安娜爱得发狂,极为自尊,极好享乐。他仅仅为这些而生。然而,有一天,我早治之后,躺在沙滩上昏昏欲睡,他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射在我身上。我正要站起来,装出快活的神气(我已习惯于装这种神气),提议他下水,这时他把手放在我头上,提高声音,伤感地说:
    “安娜,来看看这个瘦姑娘吧。她太瘦了。要是功课让她落得这个样子,那就必须停止。”
    他认为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也许,在10天之前,这会把一切都解决。可是我已变得复杂多了,下午做功课的几个小时不再让我难受,因为自从翻开拍格森的书以来我就没有再翻过一本书。
    安娜走过来。我仍然伏在沙子上,凝神听着她的脚步声。她在另一边坐下,低声说;‘确实,这对她没什么效果。再说,她只需真正做功课就够了,不要在房里转来转去”
    我翻过身,望着他们。她怎么知道我没有做功课?也许她猜出了我的思想。我相信她无所不能。这个念头叫我害怕。
    “我没有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我反驳道。
    “你是不是想那个小伙子?”父亲问我。
    “不是!”这多少是假话。不过我真的没有时间去想西利尔。
    “可是你的身体不怎么好,”父亲一本正经地说“安娜,您看到了吗?她就像一只掏空内脏、放在阳光下烤的童子鸡。”
    “我的小赛燕尔,”安娜说“努努力,做点功课,多吃东西。这场考试至关重要”
    “这场考试,我才不在乎呢!”我叫道“我不在乎,您明白吗?”
    我不顾一切地正视着她,以此让她明白,这比一场考试重要。她准会对我说:“那么,为什么呢?”准会向我提一连串的问题,准会强迫我把一切都讲给她听。到那时,她将说服我,决定她所愿意的事情。不过这样我也不会再被这些使人不快、使人消沉的感情所骚扰。
    她凝视着我。我看见她蓝色的眼珠因为专心、因为对我的责备而暗淡下去。于是我明白她永远也不会想到向我提问,然后放了我,因为她根本没有闪过这种念头,而且她认为这样行不通。不论她做还是不做损害我的打算,都带着鄙视和冷漠。此外,还带着这种打算该有的一切!安娜总是赋予事物以恰如其分的重要性。因此我永远永远也不可能与她商谈。
    我猛烈地扑倒在沙子上。我的脸颊贴着温热的沙滩。我叹口气,身子微微颤抖。安娜安详而自信地把手放在我颈项上,有一会儿使我一动也不动。这期间我神经质的颤抖停止了。
    “别把生活搞得这么复杂,”她说“您过去那么高兴,那么活泼,无忧无虑,现在变得心事重重了,变得忧郁。对您来说,这不是您扮演的角色。”
    “我知道,”我说“找,我是个无忧无虑。健康、快活而愚蠢的年轻人。”
    “来吃午饭吧,”她说。
    父亲走开了。他厌恶这类争吵。在路上,他拿起我的手握着。这是只长满老茧、给人以力量的手。在我初恋烦恼时,这只手曾帮我握过鼻涕;在平静和十分幸福的时刻,它曾握着我的手;在我们默契或狂笑的时刻,它曾悄悄地抓紧我的手。对我来说,这只把方向盘,或晚上拿着钥匙却找不到锁眼的手,这只放在女人的肩上或烟卷上的手,再也不能为我做什么事情。我紧紧地握住这只手。他转过脸来,朝我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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