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楚文帝真元二十三年,本以为此年应和往年一样的风调雨顺,可老天爷并不遂人愿,梅雨季节伊始雨水就没有停止过,洪水随机而发,南方三条大河在连日的大雨后全部如猛兽一般,吞噬着大片农田和百姓的生命。</p>
    真元二十二冬,文帝刚集中兵力将楚南的滇国打退,结束了长期楚滇对峙且局部消耗战不停的局面。</p>
    还没安顺个半年,这南方又发了洪水。文帝自是极为重视,“人祸”已结,“天灾”更要应对。</p>
    朝廷急急颁布各项救灾令,治水官员也分三批派往受灾的三条大河地区,赈灾款则由专门任命的赈灾使护送到地方,并下令江南部分灾情严重的地区由存粮城开仓,救济百姓。</p>
    南方大片地区良田不保、家园被淹,如何在秋日最大限度的抢收幸存稻田,如何保障灾民安顺度过冬日,如何在来年开春重新抢时播种、安顿百姓、重建家园……</p>
    诸多问题压在了朝廷的肩头上。</p>
    好在这前二十年,大楚大部分时间皆为太平年,战事远不如太祖和世祖年间频繁,除了楚南与滇国的战事,大楚境内可谓休养生息,日渐昌盛,而南方各地的官库存粮缓一年之急也有余。</p>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虽然有所防范,但在潮湿又闷热的环境下,瘟疫却还是爆发了起来。在经历了半个多月后,疫情扩散的比朝廷预计的要快的多,江南民心惶惶。</p>
    而朝廷派出的医官们却有些束手无策,此次的瘟疫竟与医书上记载的往年瘟疫有所不同,将病人隔离,简单的退烧、调理后并不能治愈。</p>
    就在各地医馆如锅上蚂蚁,朝上皇帝怒不可解的时候,民间的一位无名医者试出了应对瘟疫的药方。此药方不仅可以治愈患者,同时还可预防感染,唯一不足之处就是疗效较慢,需要至少一个季的用药才可治愈。</p>
    此时,南方各地的医馆可谓人满为患,尤其是医药世家“白家”的各州医馆。虽应对瘟疫的药方并不是白家研制,但研制之人一早便将药方交予了白家,白家将治疗之法上告朝廷,并开始调集北方的存药,与朝廷协力将药材运往南方。</p>
    值得庆幸的是,南方大部没有明显的冬季,一些药材虽然生产变得缓慢,但还不至于如北方一般全部枯萎,以至于采摘不到。朝廷因此也加派了人手,加速南方本地药品的采集与炼制,不求解此燃眉之急,意在补充南方锐减的药库存量。</p>
    入冬之后瘟疫终于有所控制,基本已经不会再出现新发病的病患了。</p>
    就在许多人还未来得及高兴的时候,南方便下了一场雪。南方的雪并不常见,可这场雪竟只是个开始,接连大雪纷飞而至,多年不见白雪的南方也被忽忽的盖成了银白,不会落叶的树上盛满了厚厚的白雪,宽树叶上的雪足有一尺厚。</p>
    雪景虽美,可南方的百姓看来那都是索命的,他们都在哭诉着该如何度过这个过分寒冷的冬季,还没完全挨过瘟疫的南方又遭受到寒冷的袭击,更多的人一病不起。已经应该过去的瘟疫似在突发的严寒中产生了异变,竟又有了复苏之势。</p>
    南方各地大多医馆在瘟疫期间,存药已经捉襟见肘,这风寒一来,更是让大夫们不由得心中抑郁,只能拼命祷告朝廷派更多的药材要快快送来,救济于南方。而这雪灾更使南方自炼药物的工序基本停歇。</p>
    雪上加霜的是大雪导致南方道路不通,多年不见大雪的南方各地,在面对突如其来连续的大雪时,完全没有经验。一些地方太守、县令虽意识到了要抓紧时间清除积雪,以防道路不通,可耐于府兵、衙役和百姓受水涝、瘟疫之灾严重,劳力根本不足,所以很多地方都被大雪封路。</p>
    尤其米乡一带官路完全堵死。身为南方最富庶的中州之一,米乡现在的情况也变的有些糟糕。</p>
    本来迁往青城的难民因大雪封路难以迁移,周遭的难民只能希望在米乡找一处落脚之地。</p>
    顶顶大名的米乡城正是南方存粮城之首。米乡城成为存粮之首主要还因军用所需,大量的粮食储备为提高南方军队的战力提供保障。也正因如此,城内的粮食朝廷极为看重,没有朝廷御令不敢轻易动用。而在之前下令开仓赈灾的粮库之中,并不包含米乡。</p>
    米乡城分为内城和外城,外城基本是市集,并没有多少住户,而内城的进出则看管严格,官兵较其他城市要多一倍,而其中住户更多的是南方大商之家的据点。</p>
    所以进不去内城的难民,都堆积在外城,他们都知道只要能进去内城,便可至少粮食无忧。虽然米乡的官员每日都会派官兵向城外的难民派送一些粮食,也开放了施粥点,但毕竟难民们饥寒交迫,很多人又大病未愈,在外城已难以支撑。</p>
    “当官的!你们开开城门啊!”</p>
    “你们存粮多,为什么不开城!我们齐村往年给你们交了米!那么多余粮!你们为什么不开城门!”</p>
    “开门啊,我的儿子要病死了啊。。。”</p>
    “狗官!开城门!”</p>
    还有力气的难民们大喊着要求米乡开内城。</p>
    米乡的太守郝万青其实就在城楼上,当年皇上命他任米乡太守,就是看中了他的清廉刚正,可在兵荒马乱的战争时期替朝廷看管这座重要的粮库。</p>
    郝万青可谓不负圣望,他不仅只是做了个尽责的“看守”,还大力推行新的农耕工具与灌溉方法,使以米乡为中心的大浙南方区域粮食多产、优产。</p>
    在与滇国的战事中,军粮的日渐充沛也让文帝下决心集中兵力击退滇国的重要原因之一,这让楚国至少提前三年赢得了胜利。</p>
    更重要的是,郝万青还用了五年时间开拓了米乡外城的市集。米乡原本并无市集,只是单单的储量城。而这五年的发展,不断吸引了更多的南方大商之家入住米乡,也让米乡在短短五年间与大浙区北方的青城有了抗争之力,成为了继青城后的南方第二富庶之州。</p>
    米乡不仅存粮还能赚下商贾之钱,年年白花花的银子供奉给朝廷。不仅军粮无忧,军饷也是赚的超出预料,令圣上龙心大悦。可如今为官几十余载的郝大人,仍是这个米乡的太守,其中意味是何他自己也说不清了。</p>
    官场会令人改变,如果早在十年前,郝万青肯定已经下令开城门、开粮仓,救济百姓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如今的他心里反而会有丝丝的不敢了。</p>
    郝万青偷偷的望向城楼外,难民的人数已经越来越多,再不开城门,虽然不太可能引起暴动,但是已经有那么几个难民已经眼看着就要熬不过去了。</p>
    给朝廷打的帖子到现在也没有回复,郝万青虽然表面淡定,但是内心却受到百般的煎熬。他心中责怪着自己,就不应该跑来城楼上看一看,听到城门下百姓的哭喊,他更是如坐针毡。</p>
    “李长史。”郝万青开口喊道。</p>
    “郝大人。”李长史弯腰上前,看着郝万青张开了一半又停住的嘴,叹了一口气说,“郝大人,朝廷的令和救济的药草还是没到米乡,不知是不是因为大雪封路,耽误在路程上了。”</p>
    李长史想起这几天郝大人那时时刻刻望眼欲穿的神态,不由得又轻轻叹了口气。</p>
    可这微微的叹气声在嘈杂的环境下,还是传入了郝万青的耳朵,竟十分刺耳。郝万青看了看李长史不愿抬起的头,突的冒了一句,“外一朝廷不同意开城开仓呢。”</p>
    李长史心里突突了一下,抬起了头,看见郝大人正迈开步子要走出城楼。“郝大人,您,您……”</p>
    前几日郝万青对难民有一种避而不敢面的态度,一心等着朝廷的下令。而城下对他的辱骂之词也渐渐多了起来。现在的郝大人并不适合出现在城楼上哎,李长史内心念叨着。</p>
    可李长史一瞬间也摸不清郝万青的想法,便抬起脚步跟了上去,郝万青突然又转回头,目光低低的,盯着李长史的鞋,轻轻的说了一句:“与你无关。”</p>
    李长史的心里又是突突了一下,还未他细想,只见郝万青大步迈了出去,冲着守城的将士,命令道“开城门!救济百姓!”</p>
    这一声下来,将士有些愣了,一看是郝大人,只是纷纷行礼,道:“郝大人。”</p>
    “没听见吗?让你们开城门!”郝万青有点怒了,憋了几天的煎熬如火气一般喷了出来。</p>
    也是这一声怒吼般的“开城门”从城楼上飘到了城下,城下的百姓瞬间就安静了,同时他们又听到郝大人下一句命令。</p>
    “李长史,同我去开仓!”</p>
    一时间城下百姓哭的哭,骂的骂,乱作一团。纷纷背起行囊,搀扶起自家已经走不动的老人、抱起孩子,挤到了城门口。等了几天,终于等到开城,终于有救的感觉实在是说不清啊。</p>
    “郝大人,这……”李长史看着郝万青坚定的眼神,又想起刚刚那句“与你无关”,想吐出口的话又憋了回去,赶快喊来旁边的将士让他备马,便随着郝万青急匆匆的脚步下了城楼,骑上马,与郝万青一起奔向粮仓。</p>
    “郝大人!这么多难民,您要如何安排在城内啊?”在马上李长史还是不由得问出他心中的焦虑。</p>
    “我在昨日终于将乔家,苏家和李家等几家大户全部说通,他们同意帮助救济难民。”郝万青略微侧过头向李长史说道。</p>
    听到这里李长史不禁感叹,原来郝万青一直未开城门不仅是等皇令,更是等米乡几个大户答应帮助救济,提供院户安顿难民。或者说,打帖子只是咱们这位郝大人走个形式,关键他是在等几位商贾家点头答应。又想起每天晚上自己在家里用晚饭之时,郝大人都还在各个商户家奔波,不由得更加佩服起自家的大人了。</p>
    可是此时郝万青的心中却是另外一番光景,心想着也许过了今年自己就终于可以离开米乡了,不过大多是被贬还乡吧,更不甚还会有牢狱之灾。毕竟私开军粮仓放粮绝对是大罪。</p>
    城门外官兵已经打开了城门,开始引导乱哄哄的难民排队进城。</p>
    这时,在人群的外围,一个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的妇人靠坐在城墙边,她双眼紧闭、眉头微颤,若要仔细看便可看到她双颊两侧的肌肉不时一鼓一鼓的——那是这位妇人在不停的松开牙关又再次咬紧。</p>
    她面色差的让人一看就感觉此人马上就要一命呜呼。</p>
    这妇人穿着如其他难民一般,又破又旧。怀中抱着一个小包裹,从她的姿势不难猜出那应该是一个小婴孩。</p>
    如果不是郝万青那一句开城门,也许此刻的她已经命归西天了。</p>
    妇人的眼皮微微颤抖着睁开,眼中浑浊无光,瞳孔甚至有些青灰色。她艰难而又缓慢的试图站起来,幸运的是她并没有滑倒,颤颤巍巍的贴靠住了墙根,并开始向着城门方向移动。</p>
    走了约五歩,妇人的嘴角竟溢出了鲜血。这满嘴的血腥味儿,反而让她提起了精神、加快了脚步,这个妇人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命不久矣。</p>
    她抬起眼,看着涌入城门的百姓,双眼在搜索着什么,越来越失望的感觉让她不禁想皱眉,可是她现在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了,眉头只是轻轻的动了一下。</p>
    这时在人流的末尾,一个人吸引住了她。这是一个年轻人,从样貌看估摸着有十六、七岁。</p>
    匆匆看过,此人身量中等,五官长得稍显秀气,肤色很是白净。神色淡然,与着急进城的难民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且衣着简朴、干净,灰白色的长衫虽显得有些老旧但很是合身。再细看,头发也是梳的一丝不乱,一个简单的发髻利索的系在头顶。</p>
    年轻人身后背着一个硕大的方形行囊,用布包裹起来,看起来像是书箱或是药箱。而他手里竟抱着一个包裹,那明显也是个孩子。</p>
    少年身形略显消瘦,但步伐稳健、有力,丝毫不见着急或慌乱之色。在前拥后挤的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跟在难民的末端正准备进城……</p>
    此时妇人眉头是真的皱了起来,她又挺了挺身子,挨着墙根继续朝城门增着过去,那年轻人好似她的救命稻草一般,她紧紧的盯着,生怕那年轻人加快步子一下子进了城,消失在她面前。</p>
    然而这个年轻人好似感受到了妇人的目光,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年轻人看着这个嘴角带血的妇人,也皱了皱眉头。</p>
    妇人看到年轻人已经注意到了她,便用尽最后的力气突然加快脚步冲向了对方。</p>
    年轻人看妇人朝自己冲了过来,也微微露出了有些讶异的表情。</p>
    妇人到了其面前,用一只手抓住了年轻人没有抱娃娃的胳膊,将手里的小包裹塞进了他的手臂中,随后嘴角又溢出了更多的血,便倒在了年轻人的脚下。</p>
    这很突然,令人猝不及防。</p>
    年轻人看了看这个小包裹,不由得更是皱了皱眉头,他在妇人冲他跑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猜到这可能又是一场“托孤”……</p>
    年纪轻轻就被“托孤”两次,其中感受真是说也说不清楚,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面相太过纯善?还是穿着真的过于体面?明明挑了一件最旧的衣服……</p>
    看了看新加入到手臂中的包裹,又看了看倒在脚下的妇人,叹了口气,抬头向四周瞄了瞄,见并没有什么其他人关注这里,年轻人便加快脚步超城内走去。</p>
    在妇人朝他冲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确认这个妇人无药可救了,而死因却不是未好的瘟疫或是什么风寒,而是毒发而亡。尽管他也不想将妇人的尸身弃于城外,但现在实在是腾不出功夫。</p>
    确是顾不得已死之人,年轻人只想快快进城,找个暖和的地方,确认一下怀中新来的小娃娃是否安好。</p>
    进入城门后,年轻人便没有按官兵的指引,而是轻车熟路的向内城城东走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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