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绯含糊道:“她是妹子,自要等……等她哥哥成了亲才好提这个。”
    庭中传来李秋芳骂丫头的声音,晴姑娘皱了皱眉头,叹气不语。晴姑娘从前似是对严公子有意,陈绯巴不得她不提紫萱的婚事,走到窗边隔着玻璃窗瞧。李秋芳穿着大红纱衫,全副钗钏,站在一个跪着的丫头跟前不晓得骂些什么。小姑子还在院子里就打骂丫头,实是叫陈绯不快。陈绯想到她在济南、松江的那些日子,不论哪家的主母对丫头都是极和气的,小丫头们纵是有错,也有大丫头教训,何曾见过哪位夫人亲自动手?她也连连摇头,替晴姑娘不平,问晴姑娘:“每日都这样?”
    晴姑娘微笑摇头道:“她心里必是不好过的,由她骂几声罢了。”
    “那你呢?”陈绯问她。
    “你爹爹要纳妾,你真心乐意否?”晴姑娘寻了一把染成红色的羽扇扇风,其实并不想等陈绯回答。
    陈绯低头不语,良久,抬头笑道:“如今你是陈家人了,当晓得我陈家只一叔一侄,实是人少。我爹爹纳个妾,替大海哥添几个小兄弟,正是互为膀臂的大好事。”
    晴姑娘的扇子停了一停,挡在脸上,笑道:“你这一嫁,必然早生贵子,说不定外甥比舅舅大呢。”
    陈绯到底还是姑娘家,涨红了脸不依,掀开帘子要出门,又回头道:“过几日得闲再来瞧你。”
    晴姑娘送她至院门,摇着扇子回头,看李秋芳还在那里教训小丫头,走过去道:“小姑子才进门,你就教训小丫头,给人家下马威呢?”
    李秋芳挽了挽滑下的镯子,笑道:“姐姐说笑了,这个丫头不听话,实是气不过,就不曾想那么多。”
    晴姑娘叫小丫头去厨房取热水来泡茶,将秋芳拉进屋里,恼道:“你心里不好过,我也是一般,偏你闹成这样,如今陈家人都瞧不上你。陈大人待纳个妾来呢。若是生了儿子。陈大海算什么?不过是个侄儿罢了,你还做当家大少奶奶的美梦!”
    秋芳手指甲在桌边磕了两下,养至一寸多长的小指甲折断,她却不觉得痛,只问:“真的?我怎么不知?”
    晴姑娘冷笑道:“你对底下人非打即骂,她们有话自是不肯与你说。咱们嫁了陈大海,自然要替他着想,他替叔叔在外跑船,没的叫他挣下的家当叫咱们双手送与别人!”
    秋芳突然冷笑起来,道:“亲叔叔生的小儿子是别人,那我合你一个大房一个小妾,生出来的孩儿自然是路人!你休拿我当枪使!陈大海就是再宠你,你也是见不得光的妾!”
    晴姑娘愣了一会,掉头而去。秋芳擦掉眼泪,走到晴姑娘窗下,大声道:“离间了他叔侄两个,也只李家得好处罢了。与你真是有益?你从前何等为李家着想,李家又如何对你?”她冷笑几声,又道:“好容易有人来求亲,却是不敢正大光明将你再嫁,偏要瞒着大家将你送来,须知嫁到陈家来就是陈家人。”
    晴姑娘隔着窗户将一张帕子扭成一条麻花,秋芳这般说话,传到陈家人耳朵里,就是将她两个都卖了!从此以后她两个都休想在陈家出头!
    陈老蛟听说侄儿媳妇合侄儿的妾在院中吵架,暗乐道:“果然大家人家的小姐心思都多,还好老子耍了个花招,不然叫晴姑娘做了正室,必要哄的大海跟老子离心!”侄儿再好也不是亲生的儿,纳妾还要先行。
    替陈老蛟寻妾的媒人跑了三四日,挑出一家新搬来不久的董秀才家的大女儿,董家穷的办不起嫁妆,董小姐二十来岁还没有许人。他家原是穷急了,听人家说琉球遍地是黄金,就卖了家当来琉球寻生活,此时借了人几间破屋住,听得陈知府要纳妾,狮口大张索要一间石屋合一百两银子彩礼。
    陈老蛟央狄家使了两个管家娘子去瞧,说那位董小姐生的也还好,也认得几个字儿,在家操持家务也还严谨,陈老蛟就将三家村旧宅里的一间大院子并一百两银子送至董家,一顶小轿把董小姐抬了来。
    明朝时南边人叫姨太太都叫新娘,陈老蛟叫陈家上上下下唤她董新娘,吩咐她在陈家祠堂外磕了头,只叫她在东厢后的两间耳房居住。又办了几桌酒请狄亲家、李亲家并村中长者吃了半日酒,叫董新娘出来与几位亲家太太敬酒。
    李夫人端坐受了董新娘的酒,微笑点头与了两套新衣做拜钱。到素姐跟前,小露珠将出一个包袱,有一枝点翠的小银钗,又是一对四两重的银镯子并两套纱衣料。别家不是姻亲,或是一件纱衫,或是一条裙子,或是一对铜钮扣,意思意思也就罢了。
    素姐留神看这位董新娘眼中似有忧愁,很有几分替她不平。然明朝世道如此,不平又能如何?
    待董新娘进去,李夫人就道:“这么一位如夫人,论性情、模样做正室也够了,陈亲家好福气。”
    素姐微笑不语,吃了几杯酒推头痛来家,紫萱接着,好奇的问母亲:“陈绯的爹爹真纳妾了?”
    素姐点点头,走到妆台前将头上的凤取下。小露珠已使布包接过收起。素姐换了家常的小小珍珠耳坠,对镜中不舍就去的人影笑道:“你想问什么?”
    紫萱小声道:“娘,俺家是不许纳妾的,为何陈家纳妾你们说是好事?”
    素姐叹气道:“陈大人无子,大明律四十无子可纳妾。原是要继承陈家香火的大好事。虽然娘亲看不得好人家女儿去做妾。然别人家的事体,咱们怎么管得了?”
    紫萱想了想,笑道:“娘说的是,各人有各人缘法,俺家有家规,所以嫁到俺家来的陈绯就比晴姑娘好福气。”
    素姐微笑道:“一来是运气,二来也是为人。陈绯跟晴姑娘都是好姑娘,可是晴姑娘实是太偏心娘家了,所以这样的大亏她都吃下。若是不然,换了你,你当如何?”
    紫萱笑道:“娘也不会昏了头把俺送到别人家去,俺就是死也不会不明不白嫁给什么人的。”她想到江玉郎,面上微微一红,此事她曾悄悄问过依霜,依霜说若是她叫男子摸过手,还扛在肩上跑了半宿,除去嫁他别无二法,就是死,也不得清白呢!可是母亲也曾细细问过她当时情景,只说江玉郎不是好人,又说她行事孟浪,虽然也抽了她一巴掌,并没有像依霜说的那样非要把自己嫁给姓江的。却不晓得明柏哥心里是似依霜那般想,还是似娘那样?
    紫萱涨红了脸,轻声道:“娘,若是换了你,当如何?”
    素姐想了想,微笑道:“母亲走时我就紧紧拉着她一同走了,试问这世上哪有把女儿留在别人家,自己先离开的?所以说晴姑娘只怕心里也有一二分愿意。后来她闹,也是闹给陈大海看的。这些事只怕你是想不明白的。”
    紫萱点头道:“实是不明白。”
    素姐叹气,摸摸女儿的头发,道:“李家本来妻妾就不少,后宅岂能无事,必是斗来争去,李家小姐们想必从小就看惯了的。俺家跟你二舅家都无妾,所以依霜依雪两个嫁到婆家去就不大如意。大家庭里边婆婆多,妯娌也多,一样要勾心斗角,她两个唯我独尊惯了,行事必然要惹到人。”
    紫萱想了想,笑道:“原来纳妾还有这般好处。俺就奇怪,大舅舅家的表姐妹们,嫁过去都不大吃亏,怎么依霜依雪两个在娘家极是出挑,嫁了人反不如意。原来只说大舅舅是个官,人家要敬他,现在才明白合人打交道才是大学问。”
    素姐微笑道:“等陈绯嫁过来,你休像对你哥哥那样对她,从前你合她是朋友,就是言语上有些差池两个人一笑就完了。等成了姑嫂,你那个直脾气的性子当改改。陈绯就是有什么让你看不惯的,咱们都只妆做看不见,晓得否?”
    紫萱吐舌道:“那若是她做了错事呢?”
    素姐笑道:“你哥哥又不是傻的,做错事自然会说她,他若不说,背地里叫你爹合他说就是。些须小事,休合你嫂子直接使性子。”
    “那大事呢?”紫萱吐舌,好奇的问。
    “大事么,居家过日子也没什么大事。”素姐微笑起来,道:“可惜咱家孩子少,不然你跟姐姐妹妹乱哄哄斗成一团,说不定到婆婆家就晓得怎么做人家儿媳妇了。照你那个直炮仗的性子,叫人如何是好?”
    陈绯在家算这几个月的家用帐,算了大半日,却真似点了炮仗,砸了一个茶碗,一迭声叫喊爹爹跟董新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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