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林围场露营地前,各府人马已经整装待发,只等着自家主子发令,浩浩荡荡返回盛京城中。
    方才和淮南王妃攀谈的功夫,周围的各府人马已经走了一半,眼看着已经是夕阳西沉,剩下的人家也都急着在城门落锁之前赶回盛京城中,故而露营地一时有些熙熙攘攘。
    那厢,桂妈妈、王妈妈已经招呼着粗使的丫鬟婆子把箱笼都抬到了运货的马车上。目送着淮南王妃上了马车,红翡上前问道:“主母,可要去请侯爷上马?”
    顾熙言回头看了眼正在和淮南王攀谈的萧让,笑道,“不必了,想必侯爷和淮南王爷有要事相商,咱们先上马车等侯爷便是。”
    红翡听了,点了点应“是”,伸手扶了顾熙言往马车旁边走。
    马车旁,下人们拿来了垫脚的小杌子垫在马车下,却不料,顾熙言刚一抬脚,身下的裙子便勾上了小杌子的一角。
    顾熙言今日穿了件绣着微雨梨花纹样的湖水蓝色立领夹袄,外面套着件同色同花的比甲,下头是一条云峰白并浅蓝的间色裙。
    那间色裙的裙摆据说是用长达三丈的玉绡纱制成,行走之间,莲步蹁跹,裙摆轻荡,甚是好看。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裙摆太过繁复厚重,行走之间多有不便。
    只见顾熙言一脚踩在小杌子上,竟是动也不敢动一下。红翡、靛玉见了,忙不迭地蹲下把裙子勾连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分开,又伸手帮自家小姐细细理好了裙摆。
    等顾熙言扶着靛玉的手上了马车,又转头问了王妈妈一应物什可都收拾齐全了,见王妈妈点了头,这才挑开车帘子,钻进车厢里去。
    大帐四周人来人往,流火奉命去牵萧让的宝驹,此时还没回来。
    今日萧让策马,顾熙言这位当家主母一个人坐马车,免不了靛玉和红翡两个大丫鬟上马车上陪同。
    然而,意外总是突如其来,教人猝不及防。
    只见靛玉刚抬了一只脚踩上小杌子,那马车竟是自己动了起来。
    那套着缰绳的马儿一声惊叫,高高扬起马蹄向前狂奔而去,身后的靛玉一惊,竟是从小杌子上重重的摔了下去。
    此时,各府人马正整装待发,露营地本就一片人声鼎沸,那马儿突然像发狂了一般横冲直撞,直直撞歪了好几家的车架,惹得在场的女眷惊叫连连。
    那马儿双目赤红,一边甩着蹄子狂奔,一边用昂着头高高嘶叫。
    芳林围场本就位于距离京郊半日之远的郊外,只见那马儿仿佛熟门熟路一般狂奔着,竟是朝回京的相反方向,朝那更偏远无人的地方奔去。
    车厢里,顾熙言正躲在角落里死死抓着扶手,只见美人儿发鬓散乱,瑟瑟发抖地噙着泪花——她顾熙言这辈子是不是和马这种动物相克!?
    明明昨天已经被吓成了那副模样,今天给她又搞这一遭!
    马儿拉着身后的车厢,不知疲倦的跑了许久,竟是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样子。
    此处山峦叠嶂,峰回路转,不远处,一块大石正横卧在路旁。只见马儿扬蹄跨过那块大石,身后的马车却撞在大石之上,发出一阵“轰隆”巨响——车轮竟是硬生生被硌掉了一个!
    马车厢突然倾斜,顾熙言的身形随之猛地一歪,重重摔在马车侧壁上。
    车厢里,顾熙言满心仓皇,想爬出马车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可这发疯了的马儿实在是跑的太过颠婆,她刚一直起身子,就又被重重摔了回去。如此反复了几次,顾熙言只能哽咽着大呼“救命——”
    方才,在露营地,萧让闻声转身一看,只见四下一片混乱狼藉,哪里还有平阳侯府马车的踪影!
    丫鬟婆子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呼救,“侯爷,马车发狂了,主母,主母正在马车上!”
    萧让一听,立刻脸色大变,从旁人手中夺过一头骏马,便追赶而去。
    身后的淮南王反应过来,也立刻叫上了周围几家还未出发的武将,匆忙赶去救人。
    众人方才还纳闷儿是谁家的马儿发了疯,此时听闻是平阳侯府的马车,且主母还坐在那车厢里,数位硬朗的汉子当即变了脸色,纷纷翻身上马,赶去救人。
    昨日驮着顾熙言的那匹马是一匹小母马,今日马车套着的却是一匹成年的高头骏马,故而萧让策马扬鞭追了许久,直到身下的马儿快跑断了气,马鞭都快摔断了,才远远递看见那辆马车的身影。
    “熙儿!”
    顾熙言正缩成一团,闭着眼睛瑟瑟发抖,忽的听见萧让的声音,想从车厢中探出头来,不料马儿一跃,一个颠簸,又把她重重摔了回去:“侯爷嗯哼妾身在这儿!”
    萧让远远看见那残破的马车,当即眉心紧皱,策马追上前,一个翻身,便滚入了马车之中。
    只剩下一个车轮的马车难以承受两人的重量,只听一声巨响传来,这巨大的声响叫马儿受了惊,竟是不要命似的冲崎岖山路跑去。
    一路追过来,萧让见地形越来越崎岖,两旁山越来越陡峻,心中也越来越沉。
    此时见这马双目赤红的情状,萧让暗忖,这马像是发狂了,只怕两人要弃马而逃。
    顾熙言正孤立无援,此时一看见萧让,满心恐惧立刻绷不住了,直扑倒男人怀里拽着衣襟胡乱叫着“夫君”。
    萧让喘着粗气把顾熙言揽进怀中,下巴紧紧抵在她的发心,尽量把声音放的柔和:“熙儿,一会儿为夫抱着你跳下去,你若是害怕,便闭上眼睛,好不好?”
    顾熙言一听又要跳下去,当即整个人都不好了。
    昨日在芳林围场,跑马场上是一望无际的厚厚秋草,滚下去撑死也不过是擦破皮的小小外伤。可此地周围都是崇山峻岭,枯枝藤蔓密布,从此处摔下去,难保不伤筋动骨。
    顾熙言抬头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强忍着心头恐惧,一脸信任地点了点头。
    两人说话间的功夫,马儿又跃过一块巨石,直奔山上而去。
    萧让看准时机,抱着顾熙言纵身一跃,从车厢中跳出。两人沿着山坡滚落,山上藤蔓重重,荆棘遍生,两人一路翻滚下来,不知压断了多少枯木树枝。
    等到顾熙言滚得头晕目眩,方才被萧让抱着站起身来。
    此时天色渐晚,夕阳西斜,晚霞绚烂,绵延万丈。
    放眼望去,两人身处一处植被旺盛的低矮之地,四周被崇山峻岭包围。
    萧让伸手摘掉顾熙言头上的几片树叶,看着惊慌不知所措的美人儿,温声安慰道,“夫人不必害怕,府上的近卫马上就会来寻我们”
    不料,话还未说完,一支闪着寒光的箭镞破空而来,深深钉入两人身旁大树的树干上。
    萧让久经沙场,素来耳聪目明,方才闻见箭矢之声,当即抱着顾熙言一个闪身躲了过去,等他回头看那只深深钉入树干的箭镞,着实吃了一大惊——那箭头锐利无比,还隐隐泛着乌色,明显是淬过毒的!
    十丈之外,一人高的茂密深草丛中,一行黑衣人纷纷拉弓,一排泛着寒光的箭镞立刻对准了前方的萧让和顾熙言。
    萧让身经百战,此时立刻知道此地一早有人埋伏着,就等着两人入瓮。不过略一思索,当即把顾熙言揽在怀中,往下伏趴在草丛中。
    秋天的野草又高又密,瞬间把两人遮的严严实实。
    在暗处藏匿的一群黑衣人见两人消失不见,顿时乱了阵脚,说时迟那时快,不远处,一只兔子从草丛中跳过,惊起一阵风吹草动。数十只箭矢从五丈外的地方纷纷而来,直把兔子射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
    夜色如墨。
    山脚下的一处洞穴中,一堆柴火正“噼里啪啦”的烧的正旺。
    萧让拎着两只兔子,拨开山洞外头一人高的杂草,刚一进洞口,便看到的顾熙言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
    “熙儿?不是叫你在里面等着吗?外面夜凉,伤风寒了怎么办?”
    傍晚的时候,两人及其凶险地躲过了一行黑衣人的刺杀,随着夜色渐浓,暮色四合,周围却还没有熟悉的马蹄声找过来,萧让看着怀中的娇妻,果断决定找处容身的地方,在这荒郊野外凑合着度过一晚。
    这山洞里头有一些微微生锈的刀具和容器,还存着些干柴火和生火石。
    方才两人误打误撞来到此处山洞,萧让大概扫了几眼,约莫着是附近山中的猎户打猎时的栖身之地,洞中的一应物什,也应该是猎户留下的。
    两人在野地里奔波了许久,有些心力交瘁,萧让便决定出去汲些山泉水给顾熙言润口,顺便看看能不能打来什么猎物充饥,便叫顾熙言呆在山洞里等他。
    顾熙言知道萧让是担心她的安全,所以才会把她留在山洞里面。故而此时一见男人回来,也顾不得萧让手上还拎着两只血淋淋的兔子,张开玉臂委屈巴巴地扑到了男人的怀里。
    火堆旁边,兔肉被火烤的滋滋滋作响,香味儿扑鼻而来。
    顾熙言今日受了惊吓,在那半生锈的容器里喝了两口山泉水,又就这萧让的手吃了两口烤兔肉。
    那兔肉虽然烤的外焦里嫩,但因为没加任何佐料,确实算不上美味。故而顾熙言草草用了两口,便靠在男人怀里出神。
    顾熙言伸手攥着萧让的衣襟,有些不安地问出了心中徘徊已久的问题——“侯爷,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一向妆发俨然的美人儿此时鬓发散乱,衣服上也沾了灰土。萧让看着怀中的人儿,竟是一愣。
    往昔,他领兵在外,比今日更危险百倍的情况都遇到过,可还是一一挺了过来。故而,萧让从来没觉得今天的遇刺是个“能让自己丢了命”的大事儿。
    萧让低头吻了吻顾熙言的发心,语气温和,却无比坚定,“不会。”
    “有为夫在,熙儿会没事的。”
    萧让说出这句话,并不只是单纯的为了安慰顾熙言,而是他对自己身后的“萧家军”有足够的确信。
    平阳侯府的近卫都是从萧家军中的精兵强将中层层遴选出来的,跟着萧让出生入死多年,自然是主仆同心一体。
    如今既然这些刺客有胆子大动干戈,在周围留下打斗的痕迹,想必平阳侯的近卫很快就能够循着痕迹找来。
    退一万步讲,就算自家主子爷不幸有以身殉国那一天,历朝历代平阳侯府培养出来的近卫也能把背后主使扒出来,然后碎尸万段,斩草除根,替主子爷处理好一切身后事。
    顾熙言听了萧让的话,心里头好歹好受了一些。
    两人静静相拥着,过了许久,顾熙言好像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忙仰头道,“侯爷,你听没听到什么声音?”
    萧让屏息凝神片刻,笑道,“不过是风吹荒草动。”
    顾熙言听了这话,不疑有他。
    萧让又道,“夫人想必是累了,不如快去睡会儿。”
    顾熙言闻言道:“夫君不休息吗?”
    萧让勾起薄唇,“本候在这儿烤着火守着夫人,夫人且安心睡吧。”
    顾熙言担惊受怕的过了半天,的确是又困又累,听了这话也不再推辞,顺势躺在了萧让的腿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
    男人抬手解开身上的披风,给顾熙言盖在身上,又低下头,在美人儿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亲眼看着顾熙言合上了一双美目,听着望着噼里啪啦的柴火燃烧的声音,萧让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于无形。
    今天下午,那群黑衣人一路跟踪着萧让和顾熙言,直直翻过两座小山坡,等到夜色漆黑,找不见两人人,方才气急败坏的撤离。
    萧让驰骋沙场多年,哪层这么憋屈的被人追着打过?若是平日里,他早就带着人大杀四方,冲出重围了。
    可是如今,带着顾熙言在身侧,他不敢冒险,更是断断不能硬冲的。
    说来奇怪。
    下午,萧让抱着顾熙言躲了几箭,才恍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每每萧让把顾熙言护在怀中躲避暗箭,那隐匿在草丛中的刺客的箭雨就会戛然而止。
    答案呼之欲出——这行刺客并非冲他而来,而是每一箭都冲着顾熙言而来的!
    究竟是何歹人,竟如此歹毒,想置他萧让的嫡妻于死地?
    那次陪顾熙言回娘家散心的时候,萧让就知道,自己的嫡妻不仅是个富贵温柔乡里长大的姑娘,更是颇得全家人的宠爱。
    纵使大燕朝风气开放,女子地位比之前朝好了很多。但苛待女儿,拿女儿的婚事去做交易的家门依旧不在少数。
    他的嫡妻打小没受过一点委屈,如今嫁给了他,却接二连三的担惊受怕,甚至遭人刺杀。
    望着着跃动的橙红火焰,萧让眉头紧皱,暗暗握紧了拳头。
    “嗷呜——”
    山洞之外,夜凉如水,月如寒霜。
    此时两人身处的地方,比芳林围场更加偏远。每到夜晚,山野之间多有猛兽出没。方才,萧让看到山洞中一应狩猎用具的时候,心中便想到了这一点。
    萧让看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神色幽幽——今晚,或许还有一场恶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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