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沈府。
    窗外有一阵西风呼啸而过,引得院中梅树随风摇曳,发出窸窸窣窣之声,细细听去,似是有人沉沉叹气。
    内室里,一灯如豆,映得四壁清辉。
    沈夫人扶着孕肚缓缓坐于桌边,望着身旁的沈阶道,“夫君可还是在为那封匿名的信函而忧心?”
    沈阶正望着手中的信件出神儿,闻言,伸手将妻子轻轻搂入怀中,重重叹了口气。
    那日,成安帝亲自率领四千多名文武官员到天坛祭拜上苍,并针对江南救灾发布训辞,再三起誓要“改弦更张,斥退恶人,推行仁政。”
    那日之后,据说成安帝在宫中长跪整整了三昼夜,每餐只吃轻餐素食,以求上苍感念垂怜,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然而,意外只会迟到,却从不会缺席。
    十日之后,从盛京城中出发的载着救灾皇粮的船只终于抵达了江南地界。江南百姓深受洪灾之苦,听闻救灾皇粮终于抵达,纷纷夹道相迎,可谓是万人空巷。
    几位奉命赈灾的京官不仅带来了赈灾的皇粮,更带来了开粮仓放官粮赈灾的圣旨。
    不料,第二天,江南一众官员打开官粮仓库准备放粮,令粮仓守备取了钥匙打开仓库一看,竟是惊得差点背过气去——那官粮粮仓里空空如也,满满数仓的粮食竟是不翼而飞了!
    从盛京出发的皇粮历经千里终于到了江南,如今眼皮子底下重兵把守的官粮却不翼而飞了。
    众官吏望着这空荡荡的仓库,想起当地历朝历代盛传的“阴兵借粮”的民间传说,纷纷吓得两股战战拔腿就跑,几个粮仓守备更是当场吓晕了过去。
    这一宗丢失官粮的奇案,不日就传遍京城,震动朝野。
    先有江南瞒灾不报,后有官粮不翼而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成安帝听了这急报,当即跌坐在了九龙御座之上。
    一日之间,禁宫中连下九道诏令,江南督察御史和户部侍郎停职查办,派大理寺卿、三法司彻查江南欺上瞒下,盗取官粮一案........
    案发于江南,祸根乃是却逃不出盛京这个权利旋涡。一时间,盛京城中各高门皆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
    这日傍晚,有人趁着夜色漆黑,拍开了沈府的大门。
    守门的小厮听到敲门声,睡眼惺忪地起身开了府门,见四下无人,不禁纳闷,那小厮正欲转身回去,却不经意看见脚下的门缝里塞着一封信函。
    那信函上只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大字“沈大人亲启”。
    小厮望着手中的信函,登时便清醒了,急忙叫醒了张管家,把这封信送到了沈阶手上。
    寄信人似是刻意隐瞒身份,信中字迹皆是用“馆阁体”书写——馆阁体秀润华美,正雅圆融,其书法风格士子争相仿效,乃是科举考场的标准书体。
    密信中将江南灾害欺上瞒下的官场现状如实描绘,又将那官粮被盗一案的前后始末娓娓道来,最后罗列了江南道所有涉事的官员的名单,以及江南之案背后的王谢两家的滔天罪状。
    那官粮被盗一案的真相令人十分唏嘘——原来,江南道的越州知州裴尚仁身为父母官,眼看着水患带来的饥荒愈演愈烈,屡次递折子上报江南灾情,却不料那些折子如泥牛入海,被有心人从中尽数拦下,竟是有去无回。
    江南数县已是遍地饿殍,恍如人间炼狱。上层有意积压灾情不报,就算来日成安帝往下拨放赈灾粮,也逃不过官员们层层克扣中饱私囊。
    裴尚仁不忍看百姓受苦,四处哭求无门,走投无路之际,竟是想起了仓库中的官粮,心生“阴兵借粮”一计。
    如此爱民如子的好官,此惊世之骇举虽是出于心忧百姓,可却犯了欺上瞒下之法,更是难逃监守自盗之名。
    .......
    信中字字泣血,句句带泪。沈阶握着轻飘飘的几张信纸,只觉得手上如重千钧。
    这事儿管不管?
    一定要管。
    可该怎么管?沈阶生平第一次犹豫了。
    王、谢两家的势力非比寻常。
    谢万眺乃是当朝国丈爷,其嫡女谢皇后稳居中宫多年,诞下的太子从出生起便稳居东宫诸君之位。王敬孚官致参知政事,身下一众党羽遍布朝野,与“胡党”抗衡多年都事态胶着,难分出胜负。
    他沈阶纵然有一腔孤勇,满身正气,可也掩盖不住孤立无援的事实。
    ......
    自打昨晚拿到这封信,沈阶已经为了此事一整日茶饭不思,油盐未进。沈夫人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那厢,有丫鬟打帘子进来,奉上一盏川贝雪梨炖兔肉。
    那日芳林围猎后不久,平阳侯府便差人送来了好些猎物并一支上了年头的人参,还特意捎了平阳侯夫人的话来,说“望沈夫人保重孕体”。
    沈夫人望着那盏例汤,心中一动,浅笑着看向沈阶,“夫君为人刚正不阿,那私结朋党之人一向是对夫君敬而远之的,可隔壁的平阳侯府却不畏人言,和咱们来往如常。那平阳侯夫人听说妾身有孕,更是多次叫人送来方便孕妇用的衣食住行之物,满是贴心关怀。”
    “妾身拙见,私以为平阳侯府有百世清明,平阳侯爷又素来英武正直,夫君若是想不明白信中之事,或许可以上门讨教一番.....”
    沈阶听闻此言,望着那灯盏里跳动的火芯,不禁陷入了沉沉的深思。
    ......
    昨晚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沈阶拍开了平阳侯府的大门。
    演武堂里,萧让负手而立,望向身后的沈阶,薄唇动了动,“江南一案牵扯甚广,非同寻常。再者,这事儿一管就要到底,是否做好了打持久之战的准备,沈大人可想好了?”
    沈夫人闻言,坦荡反问,“此案牵连多方利益,侯爷多年以来置身事外,从不参与朝堂纷争,这一回,侯爷可是真的想好了?”
    萧让不禁轻笑出声:“百代而下,如烟云过眼,本候本想顺遂父侯的遗愿“独善其身”,奈何躲避得了一时,躲避不了一世。”
    “本侯不惹纷争,却拦不住纷争偏要来招惹本侯。”
    那日,顾熙言和萧让说了顾府未来有难之后,萧让立刻叫人暗中调查,果然发现王府的几个心腹下人最近和顾府来往甚密。
    可当时萧让也只是怀疑,并没有料到王谢两家竟是在江南一案上下了这么一大盘黑心黑肺的棋局,如今想来,陷害顾家的事儿只不过是这盘大棋中的一个小小环节。
    历朝历代,多少世家大族“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以往他萧让置身事外,笑看两党纷争,不过是觉得世事不动如山岳,难测如阴阳,如今,既然这些牛鬼蛇神纷纷冲他身边之人下手,就别怪他出手干票大的。
    只见沈阶一身磊落,拱手道,“前路艰险万分,妖魔鬼怪不计其数,沈某人谢过侯爷,愿挺身而出,为这天下苍生讨个公道。”
    ......
    午膳时分,凝园正房里。
    今日休沐,萧让不必去上朝,自打早起练了剑后,便去了演武堂议事,一转眼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黄花梨木小方桌上已摆好了数例菜色,顾熙言从内室里打帘子出来,望着依旧空空如也的紫檀木雕花纹椅,问道,“可曾差人去演武堂请侯爷用饭?”
    桂妈妈答道,“回主母的话,沈大人正和侯爷在演武堂议事,方才流火侍卫传了侯爷的话来,叫主母先用午膳,不必等侯爷同用。”
    顾熙言想了想,“是哪位沈大人?”
    一旁的靛玉插嘴道,“是侯府隔壁的邻居,沈阶沈大人。”
    顾熙言闻言,不禁皱了眉头。
    上一世,从嫁入侯府到惨死刀下,她可从没见过这位沈大人的面儿,也从来没听说这位沈大人和平阳侯府有什么交集。
    这一世,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事情变得和记忆里不同了。
    顾熙言掩下心中狐疑,淡淡笑了笑,“眼看着快到午时了,若是沈大人和侯爷议完事太晚,便留沈大人在府上用饭罢。”
    桂妈妈笑着应了声,便亲自挑帘子出去传话了。
    ........
    翌日清晨,金銮殿早朝,沈阶手持象牙笏板出列,连参参知政事王敬孚、国丈谢万眺两本,平阳侯萧让并淮南王、定国公纷纷出列声援,列出王、谢两家数十道罪状,直将王党一众党羽骂的哑口无言。
    成安帝虽然信奉佛、道两家,并非一味愚信之人。虽然百姓们对“阴兵借粮”的传说深信不疑,然而成安帝心中清楚的很——那桩“阴兵借粮”奇案的背后,乃是**所致。
    于是,这位心机深沉的帝王一面表诚心向上苍乞求赎罪,一面便派人暗中调查多日,手中也掌握了谢、王两家的诸多罪证。
    经过十来年的积累,王、胡两党党争激烈,党羽颇丰,成安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是不想除之,只是碍于时机未到。
    如今,王谢两家欺上瞒下,目无王法,桀贪骜诈,置黎民百姓于水火,干出来这等千古骂名的勾当,简直是往成安帝的头上扣屎盆子,真真是触动了成安帝的逆鳞。
    粮仓系国脉,成安帝身为一国之君,定要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再加上那王敬孚乃是谢万眺的二女婿,若是来日太子荣登大宝,王谢两家定是权倾朝野。
    成安帝本就忌惮谢氏已久,又怎会把这等隐患留到身后百年?
    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这回,成安帝可是下了狠心,连把江南道官员一窝端的心思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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