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站在厨房里,一副了然于心的姿态,两手揣在胸前,嘴角下撇。
    “我从一开始就怀疑,怎么会有女孩在没和张樵交谈之前就先对他表示不感兴趣。”
    这句话听得我云里雾里,逻辑混乱,捋了半天是什么意思。
    他接着说明原因:“小张,你只要不说话,你只要不开口,那副沉静的样子足可以迷死人。”
    果然又是这样,有一个舌灿莲花的室友可真妙,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让你相信,在他谈古论今、滔滔不绝的口才面前,你说些什么都是味如嚼蜡的多余讯息。
    但是如今我正心花怒放,愉快得小翅膀乱飞。好容易呲了呲獠牙,做一个恶形恶状:“我说话怎么啦?很令人大失所望吗!”
    “和我同实验室的乔伊思对我大喊,张樵是你室友?说她曾经在图书馆问你旁边有没有人,你抬头蹙眉盯住她足足三秒才缓缓摇头说没有,寂寞忧郁的黑眼睛像藏着千言万语,让她心脏漏拍。”
    “谁?有这事?”我疑惑看着他,在脑子里搜索,完全找不到这段回忆。
    “你看看,就是现在这副痴呆表情。我跟她说了,那不叫忧郁,那就是恍惚。”杰西翻白眼表示不屑,“后来她坐在你旁边,还问是不是在史莱特的大课上见过你。”
    “我没有选老史莱特的大课。”我收起恍惚,正正经经地回答。
    “对,她说你也是这么回答她的,然后就继续做笔记去。你没有想过女生为什么主动问你这个吗?”
    “啊?”
    “总之,她终于确定了你对她的那三秒钟的凝视毫无意义,而且认为你言语乏味。”杰西叹口气。
    “好吧,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去厨房窗口,低着头兴致勃勃看杰西在窗台上摆着的几个迷你小花盆,如今里面长满了九层塔、薄荷和迷迭香,这家伙为了口腹之欲还真下功夫。
    “其实你完全没想起来是不是?”杰西噗嗤一笑,找剪刀剪了几片薄荷往调酒壶里丢。
    “我总觉得无关紧要的事,无关紧要的人都没什么必要敷衍,也没什么必要记得。”我看着杰西的剪子尖儿好整以暇地在叶子中间翻动,一下一下剪下去。很多事剪下去就忘了。
    “我倒是觉得什么机会都应该试一试,能涨三个月的经验,就学到三个月的功夫。”他收集好薄荷枝叶,打开朗姆酒瓶慢慢往里面倒,清香一片。
    “费精力应付短暂的人际关系,还不如一个人自由自在更舒畅些。”我耸耸肩,然后想起麦琪停留在我眉骨上的手指,眉间一动,有些自得的情绪弥漫了出来,“该来的,总会来。”
    杰西哈哈一笑,用肩头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手,对我做个鬼脸,“君子讷于言,敏于行。说的就是你。”
    “不要乱用论语。”我打个哈哈,得意洋洋。
    当然,敏于行还是要做得尽力,做得像样才是。
    我的生活自此被切分出了一个小小的新纪元,标记为b.m.和a.m.——遇到麦琪之前和遇到麦琪之后。我已经记不得在遇见麦琪之前的漫长时间里,我都是怎么消磨周末的时光的。而现在,我会陪着她去逛画材店,把那些大瓶的松节油稀释剂、成捆的亚麻涂层油画布、亚麻画框、木头画框等等稀奇古怪的耗材帮她搬到家里。
    麦琪住了一间不算小的loft公寓,楼上楼下笼统算起来,比我和杰西两个人住得都要宽敞。
    挑高的客厅明亮又宽敞,墙壁被刷成了看起来十分温暖的白色,头顶的天花板支出去一面巨大的天窗,引来自然光洒满整个房间。一支合金的油画架立在那天窗下面,旁边有把小扶手椅,表面用各种花色的绒布拼接而成,使平日里难免落在上面的颜料显得没那么醒目。大大小小的尚未完成的画作摆在画架上,被太阳的光晕笼罩着,看起来带着朦胧的光圈。
    靠墙并列立着几只高大的木柜,几乎占据了半面墙壁,刷成一种春意盎然的牛油果绿色,漆面斑驳,有些粗犷,又有些俏皮。柜子下方密密地立着一些已经完成的、或是画完一半又搁下的作品,上半截的搁板里面则是一层一层随意地塞着水桶、颜料、各种画笔,和一些小尺寸的画作。有个竖长格子里乱七八糟地挂着几件帆布的围裙和工作服,下面堆着几双印满了哥特花朵图案的尖头雨靴。
    那种春日幼芽一样的牛油果绿也停留在房间里其他的木质结构上,门框、桌子、大落地镜的雕花镜框、画大画用的小梯子,生机盎然。一只柔软的浅灰色皮沙发盘踞在房间中间,像个皱皱的庞然大物,上面搭了巨大的摩洛哥编织毯子。沙发前面铺了块绿色镶金条纹的圆形地毯,被颜料滴滴答答溅了很多彩色点点。沙发后的壁炉上相对摆了一对青花瓷的将军瓶,插满了金黄色的跳舞兰。
    “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我不禁感叹,“家里很舍得让你住得好一点。”我一直以为我和杰西精巧的小公寓已经算是大学生中的高级配置。
    “姐姐觉得这里的光线能够让画上的色彩表现得更真实一点,她去看了几间房子,挑了很久才找到的,我也很喜欢屋顶有天窗。”麦琪把钥匙扔进一个描绘着仕女图的黑色大瓷盆里,“倒是被我住得乱乱的。”
    姐姐,我脑子里出现了那个坐在宫灯与贵妃榻之间模糊的身影,无论如何也与这充满了生命力的绿色大阳光房联系不起来。
    她去厨房拿喝的,我楼上楼下地跑了几趟,把车里的画框都搬上来一一竖在墙边,亚麻画布按照尺寸和粗细纹排列好放在柜子下面,以便麦琪检查了之后好塞进柜子的隔层。忙了半天,终于觉得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沙发上,才坐定下来。
    又环视了一下四周,我开始啼笑皆非地研究脚旁边的地毯上为什么会立着一只圆锥形路障。那是平时在停车场里常见的用来划分车位的橙色塑料圆锥筒,通常因为每日浸淫在汽车尾气中,都会覆满了黑色灰尘及油渍。这只应该是新的,倒是干干净净,上面围着的一圈反光条洁白闪亮。有一只米其林轮胎歪歪地套住圆锥筒,落在地上。
    麦琪拿着气泡水出来,见我眼神询问,便伸手把圆锥筒一转,背面的反光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happybirthdaytomaggie”,下面热情地署着几个签名。“路障是同学送我的礼物,我觉得很好看。轮胎是我后来散步的时候在外面捡的,洗了洗,搭配这只筒。”她带着点羞赧的笑,耸了耸肩,低头将冰凉水瓶上的水珠用白皙的手指抹干净。
    我跟着她傻乎乎地笑,我很喜欢麦琪偶尔流露出的娇憨,完全是平时淡漠冷静样子的反面,长长的睫毛在低垂的眼睛上微微颤动,让人想到在那个不羁的外壳里面,她其实还是个小小少女。
    她把水递给我,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走到屋角的一张象牙白细脚桌子旁边,掀起一个透明的亚克力方盖子,露出了下面的黑胶唱机,又蹲下来,从桌子底下的木箱里摸出张唱片。音乐声播放出来,竟是胡琴的配乐,有板有眼,一把娇俏的女人的声音忽然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词句半白半文,非常容易听懂,是妙龄中的少女在照着菱花铜镜,赞叹自己的青春美貌,从芙蓉面、新月眉一直唱到元宝耳、扁贝齿和樱桃小口。后来又因为什么事忽然烦恼了起来,把菱花镜子推倒,不再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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