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姑登上小船离开家乡时,久久回望自己的村庄和海湾。这里曾经是她的世界,如今渐渐远离,隐没在厚重的黑夜之中。
    她即将进入的广阔世界就像前面雾气笼罩的大海,朦胧未知。
    小船扯满风帆,经过一夜又一天的航行,天黑前到达阳江。
    香姑登岸向驾船送她的六个族人告别。
    猪利送过一小包碎银子,结结巴巴的说:“外、外、外面苦,一点、一点心意。”
    蒋有木说:“香姑妹妹,我们不知道水清伯为何安排你来这里。你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当心,有难处就回家。家里人不在,还有族人在,我们都会护着你。”
    这六个人见香姑一人外出流浪,就拿出本就不多的银子,凑钱给香姑做盘缠。
    香姑说了句:“哥哥们的——”本想说哥哥们的心意我领了,然后笑一笑,潇洒地转头走人,谁知道眼泪不争气,刷地流下来。
    香姑连忙别转头,不想让族人看到自己眼泪,头也不回地向阳江城走去。
    家族!这两个字,住在一起不觉得,出得远门,才理解它的分量。
    她感到自己虽然家破人亡,却并不孤单。
    六个族人,看着香姑纤柔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树林之后,才驾船返回。
    香姑钻进一处茂密的荒草丛,再出来后,就变成一个男子。她为自己想好了一个名字:石玉舟,一个略带文气的男人名字。
    天黑前她进入阳江城。
    香姑走在大街上,左顾右盼。不断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看她。这些奇怪的眼神令她心里发毛,难道自己男扮女装露出什么破绽?还是穿着不得体?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衫,干干净净,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衣服是他二哥出门谈生意的长衫,二哥穿起来非常潇洒,她觉得自己穿起来也不应该难看。
    香姑注意别人看她的眼光,都是先看脚然后再移到身上。她低头再看自己,嗨!她恍然大悟,自己也差点笑出声来。
    自己头戴青巾,身着长衫,样子还是很斯文的,颇像个读书人。但是再往下看,却光着双脚,一片在草丛换衣服时粘在脚踝的树叶,顽强地跟随她,走哪里随哪里,颇为醒目。
    这个模样确实滑稽可笑,在城里人眼中差不多是个疯子或者刚捡到一身干净衣服的乞丐。
    她找到一家鞋铺,买了一双鞋袜。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穿鞋子,软软的,走在路上确实很舒服。她心里想:还是城里人会享受,连脚丫子都搞的这样舒服。
    她在一家小客栈住了一晚,不敢久留,第二天一早便出城向北,按照路人指点的方向,走上通往广州的道路。
    路途的田园风光令她新奇。
    路两边田地作物不断变换,一会儿是一方一方稻田,再过去是甘蔗林,继续走是整齐划一的菠萝田。还有一些田里搭着棚架,秧蔓缠绕,绿叶中开出漂亮的花,累累果实垂下来,这大约是某种蔬菜。
    她看到阡陌纵横,将土地分割成一方一方,农民将一方一方大块土地又开垦成一畦一畦,种植不同作物。每一片土地都被精心开垦耕种,到处绿油油的,在阳光下呈现勃勃生机。
    她沿途经过一些河流,看到有农民车水浇田。
    她路过一些村庄,被绿树包围,偶尔露出房屋的围墙。过了村庄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农田。
    一天走下来,她见识到陆地居民与沿海居民完全不同的谋生方式。
    路上也不乏推车挑担、贩夫走卒之类,她不去搭话,而是偷偷倾听,积累出门的经验。
    天色将晚,她来到一个小村庄,在村口一家小客栈住下来。
    交过房钱,店主带她到旁边一间大屋,说了一句:“自己找地方躺。”头也不回忙他的去了。
    香姑不理解店主的话,进门一看,全屋是一张大通铺,旅客或坐或躺,挨挨挤挤好不热闹。
    屋里闷热,这些男人大多光着膀子,只穿一个裤头,臭脚丫气、汗臭气和烟叶气混合在一起,屋里气味浓烈无比。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对着几个无聊解闷的听众,大声讲述他旅途中的艳遇:“真是太巧了,前面遇到一条小河,偏偏桥断了,我趟着齐腰深的河水就过去了。那两个小娘子不敢下水,隔着河喊我帮忙。我是个热心肠,急人所难是应当的。第一个小娘子让我抱着过河,为了不湿她的衣裳,我抱到胸前,两个人的脸快挨到一起了,小娘子脸红的像桃花一样,羞羞怯怯不敢看我,模样真是动人。”
    那几个听众起哄“没有趁机亲一口?”
    络腮胡子的人说:“哪能呀,咱是正人君子,怎么能干乘人之危的事。第二小娘子学乖了,让我背着过河,那个身子轻的像小鸟一样,两团肉鼓鼓的东西压在肩膀上,热气吹在脖子里,那叫一个舒服,恨不得背着小娘子走二百里路。”
    听故事的几个人津津有味,直咽吐沫,有人喊:“我背五百里。”有人遗憾“我怎么没遇到这样的好事。”
    香姑站在门口,正犹豫间,一个抽水烟的人似乎感到档中瘙痒,便放下水烟,脱掉裤子,光着腚开始捉虱子。
    香姑吓了一跳,慌忙退出大屋,找店主要小房间。
    店主说:“一看你就是没出过门。城里客栈才也分单间,村边小店哪有那么讲究,都是大通铺。价钱在那里放着。”
    香姑撒了个谎,说:“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从小独自睡,不习惯与别人挤一张床。有没有其他房间,我将就一夜。”
    店家挖苦道:“没看出来,还是个大户子弟,我们这样的小店真是委屈你了。不想睡大通铺,给你一张草席,你到马棚底下睡吧。”
    对于店家的刻薄,香姑嘴上没言语,心里回道:“姑奶奶要是个男人,你那猪窝一样臭的客房,我也敢住。”
    她拉了一张草席,在马棚中找了一个稍微干净的地方,躺下来,就着马粪的气味吃了早晨出城时买的两个烧饼。
    一个白净面庞的男人来马棚,似乎给他的马加料,搭讪道:“小老弟,为何在这里睡?”
    香姑答道:“屋内闷热,这里凉快。”
    那人说:“哎,这个主意不错,我也拿张席子睡这里。”
    也不等香姑有什么态度,那人拉来一张草席,在香姑旁边躺下。
    那人嘴巴一直说个不停,问香姑哪里人氏前往哪里做什么生意等等,然后吹嘘自己常走这条路线,沿途客栈熟络得很。
    香姑觉得这个人不地道,嘴巴说一些废话,眼睛却骨碌转个不停,一定是打什么鬼主意。
    香姑等那人聊得无趣,自顾睡去,自己拿着草席来到客栈的厨房,找个空地躺下。
    她担心包裹中的银子,想了想,将包裹枕在头下,心想这样定然不会有人动包裹。
    香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睡觉从来没有这样深沉。店主叫她不醒,踢了几脚:“醒醒,该赶路了。”
    香姑醒过来,仍然昏昏沉沉,四肢无力。一摸头下不见了包袱,惊得一骨碌爬起来,失声道:“不好,还是着了那人的道。”
    店家问:“怎么了?可丢失什么?”
    香姑说:“我的包袱被人偷了,是那个白净脸男人干的。”
    店家和几个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怪不得,一早就没见那个人,一定是偷完包裹就溜走了。”
    香姑懊丧地说:“我把包裹枕在头下,不想晚上睡觉太死,还是被偷了去。”
    络腮胡子的客人说:“小兄弟,不怪你睡得深沉,那人八成是用蒙汗药将你熏晕了。那药点燃,在你鼻子前闻一闻,就会睡上一夜。”
    这个客人的解释,让香姑的心里宽慰一些,丢失盘缠令她觉得很失颜面。
    店家最怕出这事,关切地问:“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香姑说:“三十两银子,几件衣服。”
    说出这个数字,香姑感觉很丢脸,似乎大家看着自己的眼神都不对。
    三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店家担心这个客人与他纠缠,连忙撇清责任,说:“咱先说明白,历来住店客人自己保管财物,偷盗丢失与店家一概无涉。到哪里说理都是这个理。”其他旅客也随声附和,规矩的确实是这个规矩。
    香姑轻蔑地看看店家:“不用担心,我不会找你纠缠。不管怎么说,我的银子也是在你店里丢的,管我一顿吃食总可以吧?我吃饱饭去找追盗贼。”
    店家庆幸遇上一个好说话的,便松了一口气,说:“这样吧,早餐管饱,另外房钱也退你,算我这笔买卖白做。”
    香姑为了挽回一些颜面,不愿再老着脸皮要回房钱,强作潇洒地一摆手,说:“不用,我说过了,管我一顿饭就好,房钱不要。”
    围观的几个旅客拍手叫好,“仗义”“豪爽”“小伙子人长得帅,做事也帅”一通称赞。
    香姑竟有些得意,刚才因为看护不住自己的财物而垂下的头,这会儿又高昂起来。
    她不知道,一天后就会为今天的虚荣而后悔。
    也不光是虚荣心作祟,其实香姑一门心思都扑在三件宝贝上,其他事情不太上心。
    她出门前对于如何保护三件宝贝动了不少心思,想来想去,只有将它们贴身携带才放心。
    她将油布包缝在内衣衣角。两颗黑珍珠用布囊缝在内衣胸前,恰好放在双乳之间,一点也不妨碍用布带缠住胸部。令牌缝在亵衣腰带下,正好帖在小腹部位。这三样宝贝贴身带在身上,外面罩一件长衫,看不出任何异样。
    就像所有初接触天大秘密的人一样,都会为秘密而激动、紧张和过度负责,香姑每隔一会就要捏捏油布包和令牌,生怕丢失。两颗珍珠是大哥拿命换来的,也比较珍视。除了这几件是命疙瘩,其他东西她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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