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白昼渐长,天近哺时,一轮红日还在半空上挂得老高。
    且不提石霖、刘琨这两人在铜驼街上惹出的事端,就说金谷园中的宴席,清歌妙舞,丝竹乐声还正是精彩万分,众多士子文人谈诗论赋,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陆机本就酒量浅窄,为人又纤弱文雅,自视甚高,兼之心思谨慎,与宴席上的京都诸士子话语不甚投缘,就无更多交谈,只是在席位上自顾自地饮酒吃菜,待石崇与刘琨离席时,他竟早已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了。
    陆云却又不同,他生性刚毅清正,个性要强,又善于交游,初入洛阳时,还曾因谈吐之中夹杂着吴国的地方乡音,很是受京都士人的嘲弄,但陆云却并不为忤,仍然是日日出访,交游京都名门贵戚。今日宴席之上,虽然在与刘琨的时政学理论战中稍落下风,但他不以为意,还是频频举杯,与宴席中的诸人称兄道弟,换盏而饮。他性情豪爽,酒量又大,一时间竟也抢下了不少风头。
    陆机、陆云这兄弟二人,按说同父共母所生,都是少以才名,及长又一起目睹国灭家亡,继而相约隐退故里,闭门埋头著书十余年,也算是久历世事,却不知如今怎地生得一个性谨,一个性宽?
    辞别了石崇,陆云扶持着兄长,踉踉跄跄地出了金谷园。他二人也算见多识广的,此时看着金谷园的规模、布局、色彩、装饰、陈设,也都不禁连连咂舌。
    “人道石季伦巨富,乃‘京都第一’,今日以此园观之,果真不是虚妄之言,”陆云边走边看,指着金谷园中的景至,慨然叹道:“大兄,你瞧这园中一应亭台楼阁、泉石花木、匾额楹联、书画雕刻,甚至是家具摆件、帘幕布围,这何止是巨富?何止是京都第一?简直就是财可敌国,天下第一嘛。”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陆机心思却不在看景之上,“士龙,你可知晓石季伦这富可敌国的钱财是从何而来的?”
    “大兄想必知晓。”
    “二十多年前,石季伦任南中郎将、荆州刺史时,白日为官而贪,夜里为匪而劫,这才取得这般巨额财物。太康元年,石季伦因参与伐吴有功,被封为安阳乡侯后,他开始依附于临晋侯杨文长杨公,又以珍宝银钱贿赂武元皇后,这才得以升入朝中,担任卫尉一职至今。”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怎地,陆机面色阴沉,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假山流水园景,愤然叹息道:“士龙,你且看看,这金谷园中的巍巍山峦,潺潺流水,在为兄眼里,无不是我吴楚之地苍生行旅的尸身血海啊!”
    “大兄此话,现如今只可在你我兄弟之间说说,却万万入不得第三人耳中。”陆云听完陆机述说,心中怨气也愤然而升,不过他没有陆机这般悲天悯人。陆云盯着陆机所指的假山流水看了半晌,却还是假山流水。过了片刻,他摇摇头,仍是满不在乎的说道:“自古从来都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寇,如我故吴开国君主大皇帝、曹魏武帝、蜀汉昭烈皇帝等英雄豪杰的基业,哪个不是建在尸山血海之上?石季伦以不义钱财为梯,固然人所不屑,设若我也处于他这般地位,未必便不会如他一样。”
    “士龙此言,差之远矣。”陆机不想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语来,“你我皆是士人,大兄且问你,何为之士?”
    见陆机脸色绯红,言语严肃,陆云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语似乎有些过头了,正想着该如何圆回来,又听陆机厉声说道:“‘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亚圣孟子的《尽心篇》,士龙你也自幼熟读过,不知你此时又如何说出这般有违本心的话语来?”
    “大兄,”陆云被他训斥一番,心里惭愧,嘴上却仍然说道:“‘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大丈夫行之于世,放浪形怀于外,又何必拘泥于小节呢,只要我之本心如初,便是使些手段、权术、机谋,又能如何?”
    “不矜细行,终累大德。”陆机终于停下了脚步,呆呆看着陆云,似乎突然不认识他一般,“平时言语、心思不检点,不重品德操行,久而久之,必然积细行而成恶习,也必将影响到立身大节之上。士龙今日此言,与我家学谬之太远,非是为兄严苛,士龙万万记住为兄今日的劝诫。”
    见陆机如此认真,陆云也只好停住脚步,弯腰拱手,端声禀道:“是!”
    “垂大名于万世者,必先行纤维之事,寓小节可见大节,越是细微之处,越能看出人之品性,显出人之修养。”陆机瞧他模样,继续训诫道:“士龙,你我出身名门,先祖创下的家族基业,本就闻名天下。你我此来京都,代表的便是家族,士龙切不可有自见、自是、自伐、自矜之性,也要力戒逞强、逞能、逞勇之气,如此才能不坠家族名气,才能立下一番事业。”
    “是!”见陆机脚步踉跄,陆云连忙上前扶住他,笑道:“我必谨记大兄今日之言。”
    他二人边走边说,行了半晌,才到园外的门庭,早就有候着的太常府中长随迎上来接着——陆机、陆云年初来京治学,因是敌国故吏而备受京都豪门贵戚士子轻视,正无依无靠之时,得广武县侯,当朝太常寺卿张华收留。张华赏识二人才学,请他二人居于府中,给自己的儿子张祎讲学。
    陆机摇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呆呆扶着车厢立在皂轮车前,望了望金谷园高大的门庭和下边的无数车马佣仆,似乎若有所思。
    陆云正与门庭前熟识的京都诸士子、相公辞别,忙得不亦乐乎,好半晌才回过身来,却见自家兄长两眼无神,只是矗立发呆,便笑着上前道:“大兄这是怎么了?”
    陆机闻言,慢慢缓过神来,又是深深叹了一息,随手整一整衣衫,就要登车。谁知他右脚才踩上车侧的踏板,身后便传来一阵飞鸟呱噪声来,他蓦然回首,再次望向东北。陆云好奇,也回首抬眼朝陆机目光所及处望去。只见金谷园高大耸立的玉石雕楼门庭,正映在落日洒下的一片血红余晖之中,似乎就要往外倾倒一般。
    看了半晌,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夕阳刺眼,陆机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急忙伸手扶住车把,但还是晃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定住心神。他慢慢正过身来,不敢再看金谷园高耸入云的门庭,而是顺着余晖,遥遥望向京都,但见京都城墙东北方的邙山腰间,一轮血色红日渐渐西斜,万丈金辉洒地,惊起千百只暮鸟震翅归巢,夜幕将临,竟是已到酉牌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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