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轮车行得缓,虽是一早出发,待陆云寻到歇马山下黄老庄时,早已过了隅中时分。他随庄内管事入得大门,曲径数转,直走了八九十步,才知道这是一座好大庄园。边行边看,但见园壁以石条为基,青砖为体,竟高达一丈有余,园里高槐古柳,竞相掩映。四处房舍低矮,多以砖石建筑,隐于森森古木之间,不知凡几。左右奴仆孔武健壮,神情肃穆。越走越深,只看得陆云暗暗心惊,这哪里是庄园,分明是座坚城堡垒。
    过了前进庭院,才到中门,陆云便远远瞧见正堂前的天井正中,立着一位长须老者,可不正是赵王府长史孙秀孙骏忠。
    “东南浅学后进陆云,见过长史。”
    孙秀此时头戴南华巾,顶髻上别着一支玉簪,着一袭石青色的半旧道袍,长须飘飘,一副仙风道骨模样。闻言稍作一顿,朗声笑道:“士龙来得正好。”话未说完,人已是熟络的几步驱了过来,执住陆云右手,拉着他边走边道:“不巧度支尚书、鲁郡公贾谧贾长渊今日来访,赵王正在见客,遣老夫来迎,士龙老弟莫要见怪啊。”
    “有劳长史相迎,晚生如何敢当?”陆云见孙秀这般热情,瞳仁里立马闪出晶莹的光泽来,笑道;“既然赵王今日有公务在身,云便不再叨扰,就与长史互易了典籍,这便回府复命。”说完作势便要转身。
    孙秀是何等心机通透人物,察言观色间,便已知他的心思,却是如何肯放他离去。只是拉扯着陆云直往正堂里去,声音却越发大了起来:“得太常张茂先器重的东南才俊登府来访,若不好生招待一番,旁人怕是要指摘赵王待客之道了。”
    陆云瞧孙秀如此,更是连连推脱。不想瞧他年老瘦弱,气力却是不小,只手擒住陆云右臂,只拉扯得他踉踉跄跄。陆云无法挣脱,被孙秀拉扯着往正堂去。
    入得堂内,只见司马伦在主席上居中面南而坐,左右两侧各坐了三五个宾客,正言笑晏晏的说着话。陆云正了正神,定住心绪,躬身朝赵王拜礼。
    司马伦见他进来,忙起身离席,迎至堂中,扶起陆云。倒是怕陆云跑了一般,自孙秀手中接过陆云,牵往主席,口中说道:“士龙来了,小王侯之久矣,且请上席就坐。”说完又朝众宾客笑道:“这便是我方才提到的、太常府上所藏佳人,张茂先内室弟子陆士龙了。诸位稍侯,待小王好生端详端详,且瞧太常所言是否属实。”说完,竟是围着陆云上下打量起来。
    陆云被他瞧得尴尬,行也不是,坐也不是,又推脱不得,只急得面皮都快要红了。
    孙秀见状,眼睛闪着熠熠光芒,拽着陆云衣袖,将他让至席上,这才说道:“老朽痴长士龙几岁,便唤士龙一声贤侄,如何?”
    “晚辈不敢,”有了孙秀解围,陆云脸色这才复原,“长史世间高人,晚辈如何也是高攀不起的。晚辈今日所来,本是尊了太常张公之命,前来尊府与赵王易书的。若能借此机会,得赵王与长史教诲,那边是晚辈的无上福分了。”
    见他如此上道,司马伦与孙秀互看一眼,一齐道:“好说,好说。”
    “士龙方才说到易书,小王也很好奇,”司马伦转身坐在席上,“老太常学识渊博,饱谙经史,文章歌赋辞藻和顺华丽。”说着转身问孙秀道:“长史,老太常今岁年过七旬了吧?你说他竟还是如此好书,所谓何故啊?”
    “太常今年七十有三了,”孙秀仔细咀嚼着司马伦话语中的意思,抚须笑道:“只怕赵王此问,还得士龙贤侄来答啊。”
    见孙秀将话头引导自己身上,当即朗声答道:“回赵王的话,太常张公常言才学政道都乃身外之物,如今只好诸家典籍,却是怀有留存善本,好传之于后世,教化天下的苦心。”
    “原来如此,”司马伦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见陆云似乎又要往政学机义上扯,便岔开话题:“士龙一路行来,观小王这府邸如何啊?”
    “方才云观赵王藩署,墙高院广,奴仆健壮,想来必是颇有讲究。”
    不待赵王说话,边上一宾客却插话道:“张太常常言东南翘楚,士衡士龙也,今观之,老太常所言并非虚话。”说完站起身来,朝赵王拱拱手,又继续道:“陆士龙初临尊府,轻易便瞧出了赵王的虚实,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呐。”
    陆云虽不识他,初听他言语,倒觉得是在为自家解围一般。又见他年长,且坐在宾位上席,忙朝他辑了辑,恭敬地问道:“还未请教尊驾。”
    “不敢,在下贾谧。”贾谧倒豪爽,侧身随意朝陆云虚拱,算是还礼,“陆士龙机敏是机敏,毕竟来京日浅,不知赵王履历了。”
    陆云今日来黄老庄之前,于赵王,已经做足了功课。只是他与贾谧素不相识,不知道贾谧所问何意,便也回了一礼,谨慎的答道:“还请司徒赐教。”
    贾谧瞧陆云一脸疑惑,便脸上挂满洋洋自得地神气,继续说道:“赵王历戍边关,数年来整军勒马,与北地杂胡征战多年,经年养成习俗,以军法治家,又有何奇怪?”
    至于此时,陆云才知贾谧匣剑帷灯的,竟是一直在替司马伦说话。陆云见他言语间显露出对自家颇为不屑,顿时心中生怒。又想起张华曾说过贾谧来历,知道他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若此时与他一般见识,那无异于自取其辱了。
    魏亡晋替,贾谧家门贵幸,自贾谧外祖父贾充时起。贾谧本姓韩,本是贾充小女贾午的儿子,却因外祖父贾充子贾黎民早卒,因此过继给贾黎民为嗣,遂改姓了贾。时有人言“杀人放火富贵终,修桥补路贫贱死”的,说的就是其外祖父贾充。贾充本是曹魏重臣,曾为曹魏平定了钟会之乱而得显于魏帝。司马氏掌权后,贾充却马上见风使舵,倾心附合司马氏。时魏帝曹髦持剑登车,自宫中出,讨伐权臣司马昭,魏臣贾充竟率军士与曹髦拒战,是以贾氏于司马氏有拥立之功。
    仗着外祖有拥立之功,姑母贾南风又为东宫太子妃,贾谧一时间也是权势熏天,威福无比。司马伦看中他在朝中的权势,便刻意与之结交,邀他今日来黄老庄议论国政,探听宫内消息。贾谧本是一纨绔子弟,如何细想赵王心计。这时见陆云似乎语出不善,便想他一介布衣,东南土著,开口第一句话就像是在寻赵王的难堪,是以当下出言替赵王分解。
    贾谧言语中似乎对陆云颇有不屑,但陆云又何尝瞧得起贾谧半分?
    想他也算外戚一支,却与宗王走动,见识低劣竟至于此。陆云也有急智,略一思索,便微一欠身,气度从容地笑道:“贾司徒大名,云早有耳闻,京中传言司徒殷勤好客,向来交游广泛,不想司徒与赵王也是如此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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